(1)
十四年后。
臘月初十,空中飄著細雪,青鳥從天邊飛來,沿著河堤掠過。
溯河而行,跨過青石橋,便是蘇州府、千燈鎮望族朱氏家宅。
整座建筑氣勢不凡,宅院坐北朝南,三落六進,由四座四合院組合而成。
此時,朱宅的大門上披紅掛彩。從門廳往宅院深處走,須得穿過一條狹長的“備弄”,平日里光線昏暗,如一條幽暗的弄堂,此時燈燭照耀,一派喜慶。
送親隊伍浩浩蕩蕩出了備弄,眼前豁然開朗,入眼一座磚雕門樓,眾人簇擁新娘上了兩級臺階,穿行在風雨連廊,廊上是精美的楠木結構,飾有仙鶴、松竹圖案。右側的花園里石徑逶迤,梅菊盛開,兩排喜燈一路掛到庭院深處。
院里傳來婉轉柔美的評彈小調:“月升西街亭,奴把花燈觀分明,獅子走馬獻壽桃,蓮花架上鯉魚跳,要看門樓上萬盞燈,忽聽那鼓兒響連聲,莫不是遠方的郎君把親迎,前世姻緣早定情……”
新娘甘茉戴著紅蓋頭,由伴娘扶著,走進廳堂。
堂上兩塊高懸匾額,一為“燈照乾坤”的篆字橫匾,一為“?!弊趾诘妆P龍金書方匾。廳內掛著八盞花燈,輝映著東側邊門上的對聯“八坐起文昌,一經傳舊德”。
上首的兩把太師椅,一左一右坐著朱家的大當家朱守信,與夫人朱陳氏。
朱守信一身富貴紋的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小帽,手持小煙管,腰帶掛著精美的扇囊,正襟危坐。
朱夫人身著典雅的闊邊長襖,表情略有些拘謹,望向甘茉的眼神,似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新郎朱加亮迎上新娘,不由得伸手去拽,周圍人低聲笑。
伴娘輕聲:“好少爺,沒到時候吶。”
堂前的儐相二人宣唱儀式。
男儐通贊:“新郎、新娘進香?!?
女儐引贊:“跪,獻香?!?
男儐通贊:“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甘茉和朱加亮依次執行,姿態有些笨拙。
男儐高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朱夫人看著甘茉下拜,忽然眼角顫抖,喉嚨使勁咽了咽。
朱守信表情平和,隨著儀式,微微點一點頭。
男儐高聲:“夫妻對拜……”
對拜時,加亮像一只鵝似的,伸長脖子往蓋頭下面看,對上了甘茉那羞怯的臉龐。甘茉頭戴鳳冠、身披霞帔,由于緊張而緊抿著唇,額頭汗津津的,更惹人憐愛,仿佛一朵含羞的花瓣上凝著露珠,讓人忍不住想輕輕一觸。
堂下,丫鬟阿盼與仆人阿忠輕聲議論著。
阿盼語氣酸酸的:“甘茉這個丫頭,七歲進宅時就像個又冷又餓的小貓崽,別提多凄慘了。怎么也想不到,十四年的光景,她能從一個修燈的小燈奴,變成少奶奶?!?
阿忠嘴角一牽:“下輩子,你也脫胎個好命?!?
“唉,緣分天注定,也是老爺、夫人給她的福分。本是讓她陪著少爺學燈,少爺卻是對她喜歡得不行,居然為了娶她為正妻,前陣子讓老爺把她贖身為自由民,上哪兒說理去?”
“人家就有這本事,你不服也得服著,從今往后,咱們就得低聲下氣伺候著。”
“哎呀,你這么一說,她剛進宅子時,我就給她洗手、梳頭,原來真是命啊?!卑⑴胃锌?
阿忠嘲弄地笑:“還是你有眼光?!?
“哼,怎么著她也是燈奴出身,我可照應過她,她還能整治我?”
“那倒是,這丫頭性子柔順。”
阿盼撇嘴:“你說她柔順吧,心里邊可有一股子勁……”
廳堂的儀式終于結束,甘茉被送進新房,終于得以緩口氣,緊張的心情稍作平復。從小到大,她很怕人多的場面,更沒有像今天這樣,被一大群陌生人圍攏。還好她戴著蓋頭,仿佛被掩藏起來,讓人拉扯著走來走去。
此刻,她靜靜坐在床邊,等著新郎來揭蓋頭。雖然與少爺從小一起長大,這一刻還是有種陌生的不安。她活動活動酸麻的雙腳,撩開蓋頭一角,環視新房。
紅燭映著鏡子,窗玻璃泛著光澤。乾隆年間,玻璃還是極稀罕的物件,即便富裕人家也多用“明瓦”——用河蚌的殼打磨而成的半透明薄片,但朱宅內的許多窗戶上,已然換成了玻璃。
坐在溫暖的新房,望著窗外細雪朦朧,青鳥飛過,甘茉有了甜蜜憧憬。又想到老爺和夫人給她的恩惠,把她從泥潭里撈出來,恩賜她陪著少爺。至于少爺呢,什么都好,就是個吝嗇鬼……想著想著,甘茉一笑,重新遮好蓋頭。
新郎還在院子里迎來送往。
朱加亮不記得自己喝了幾杯酒,有些醉意。不斷有人向他道喜,與他碰杯。
忽然,朱加亮發現桌腳旁,不知誰掉落了一枚銅錢,他正要過去,賓客向他舉杯。
“朱少爺,恭喜恭喜啊。”
“同喜同喜?!?
碰杯,喝酒,加亮的眼角余光盯著那一文錢。
客人轉過身去,加亮連忙去撿銅錢,頭一低,就有些暈眩,差點磕到桌角。阿忠眼疾手快,過來扶住他。
“少爺,您怎么了?”
加亮站直身,手上捏著那個銅錢。
“阿忠,你是怎么關照的?”加亮有些不滿。
“這……”阿忠看清了銅錢,低下頭,“小人沒注意?!?
“看到了也裝作沒看見吧,小錢兒扔就扔了?!?
“小人決無此意。”
“平時怎么教訓你們的,祖上創這份家業不易,我爹守著家業更難……”
“是是是。”
攤上這樣的少爺,阿忠只能認了,這位是千燈鎮乃至蘇州府有名的財迷少爺,財迷加摳門,私底下有個外號“朱摳財”。
但朱老爺最欣賞這一點,雖然兒子的花燈藝道不怎么樣,但人不能求全責備。豪門望族最怕紈绔子弟敗光家業,朱老爺讓兒子從小就深刻學習并領會了祖訓:
家宅以安,尤須兢慎,若便驕逸,必至喪敗。
朱加亮繼續教訓著:“別看今日繁盛,須為將來計算?!?
“是是……”
“一朝馬死黃金盡,有朝一日什么都沒有了,你怎么辦?”
“少爺,春霄一刻值千金,您快回屋,莫冷落了新娘子?!?
“對,茉兒還在等我……那你聽明白我的話了?”
“明白明白?!?
朱加亮把那一文錢揣進懷里,踉蹌著往回走。
甘茉坐在新房,越發難受,從婚禮開始到現在,三四個時辰沒動過,她很想上廁所。
實在不行了,她掀開蓋頭,側耳聽聽,前院隱約傳來笑聲,賓客們正在散去。
她咬咬牙,出了門,沿著回廊走去。
一刻鐘的光景,她匆匆返回,經過庭院西南角時,忽然看到佛堂里透出燈光。她經過窗外,往里瞥一眼,只見朱夫人跪在蒲團上,聲音里似乎帶著哭腔。甘茉有些擔心,便凝神細聽。
(2)
佛堂上的神像旁邊,供奉著朱家的祖先牌位,朱夫人跪在老太太的牌位前,那便是朱守信的母親、也就是朱夫人的婆婆。
朱夫人正對著老太太的牌位,一邊念叨一邊抹眼淚。
“……心上一塊石頭終于落地,自今日起,即是全新日子……把她拖出苦海,有恩于她,她沒有辜負我們,十四年間柔順本分,從無邪心歪念……這就是上天給朱家賜下的好媳婦……”
甘茉身上籠罩著陰影,伏在窗外偷聽。忽然,她退了兩步,迷離的燈光下,只見她的側臉上似有怨恨。她又伏身偷聽,臉色越發難看,接著便踉蹌轉身,跑回新房。
她在屋子里團團轉了兩圈,躁動的心緒無以依托。她急切地拉開柜子,胡亂搜尋著,瓷瓶和錦匣滾落在地。
她在尋找薄荷——她一直瞞著朱加亮和家人,對薄荷有嚴重的依賴性。因為十五歲那年,她連續發燒十幾天,病好后,總感覺嗓子難受,似乎塞著灼熱的棉花,令她煩躁不堪,吃了薄荷就舒服了,從此便離不開。
柜子里沒有尋到,慌急地打開一口箱子,亂抓亂翻。終于想起自己儲存在箱底的布兜,連忙拿出來,打開,抓出一團薄荷葉。這是她早就晾曬了預備好的,雖然不如新鮮葉子,卻能解燃眉之急。
她把手上的薄荷葉塞進嘴里,使勁嚼著,咽下時卡在喉嚨,抓起水杯往下灌,嗆得眼冒金星,跌坐在床邊。
感覺到頭上鳳冠的沉重,她摘下鳳冠,扯落霞帔,一起扔到床上。
耳朵里嗡嗡響,一股莫名的驅動力,使她站起身,把剩下的薄荷葉塞進懷里,踉蹌著跑出去。
她沖向宅子后門,拼命跑著……不知去哪里,只是要跑。
身后隱約傳來呼喚:“少奶奶……”
是阿盼的聲音。甘茉沖出后院的門,沖向夜幕深處。
與此同時,朱加亮走進新房,愣住了,地上一片狼藉,床上扔著鳳冠霞帔,紅蓋頭丟在門前,上面踩了腳印。加亮的酒意頓時醒了大半。
他愕然低喃:“茉兒是怪我回來晚?”
阿盼從庭院里奔來,喊叫:“少爺——少奶奶跑了!”
加亮一驚:“跑了……為何?”
很快,二三十個家丁和仆從,分作四路,在夜幕中搜尋。
一片燈籠沿河岸散開,加亮嘶喊:“茉兒!茉兒——”
沒有回應。
加亮瘋了似地尋找,不斷地摔倒。
阿忠氣喘吁吁地吩咐仆從們:“注意著河面,看看有沒有落水?”
加亮怒吼:“茉兒不會落水的!”
阿忠驚慌:“是是,少奶奶不會有事?!?
仆從們還是朝河面望著,加亮獨自跑開了。
夜風中傳來他凄厲的呼喚:“茉兒,回家吧——”
他喊啞了喉嚨……突然,在河邊的一片草叢里,隱約看到一個人影。
“茉兒?”
加亮猛沖過去,手上的燈籠搖晃著,燈光映照出甘茉蜷縮的身影,已經昏迷。加亮背起甘茉。阿忠等人跑過來,簇擁著加亮奔向朱宅。
夜里,從醫館叫來郎中,給甘茉把脈,說是受了驚嚇,心神不穩,開了些藥。
朱守信和夫人進來看看,詢問出了什么事,加亮困惑不安,請二老去歇息,然后屏退眾人,自己坐在床邊,看著昏睡的甘茉。
微弱的燈光下,甘茉的臉龐蒼白得近乎透明,長長的睫毛遮著眼瞼,似乎關閉著巨大的秘密。
加亮喃喃低語:“為何如此?這是為何呀?”
(3)
翌日上午,甘茉慢慢睜開眼睛,看到朱加亮伏在床邊,頭埋在手臂里,坐姿僵硬,顯然是守了一夜??墒歉受缘难凵駴]有泛起波瀾,與其說她平靜,不如說是麻木。
她側過臉,看到墻邊的燈籠,里邊的燭火還沒有熄滅,她想起自己做燈奴時的情景,一絲恨意浮上臉頰。
這時,加亮的身子動了動,一下子抬起頭,激動地說:“茉兒,你醒了!”
甘茉看著夫君,恨意,不可抑制地洶涌而上。
她閉上眼睛。
“茉兒,你究竟怎么了?”加亮急切地問。
甘茉把臉轉過去,背對加亮。
加亮焦灼:“娘子,你倒是說話呀!”
甘茉默不作聲。
加亮看著甘茉冷漠的背影,嘆口氣:“你先好好歇一歇吧?!?
他出了房間,在庭院里徘徊,聽到宅中謠傳:少奶奶在河岸邊昏倒的地方,曾是鎮上的柳三娘跳河之處,柳三娘活著時,便是個冷厲女人,昨天晚上勾去了少奶奶的魂兒。
朱加亮對著兩個仆人吼道:“再敢嚼舌根,打爛你們的牙!”
仆人們沒見過少爺發這么大的火,哆嗦著后退。
隨后的日子,甘茉愈發漠然,對誰都不理不睬,朱夫人到房間看她,她也無視。朱夫人一著急,訓了她兩句,她給朱夫人甩個冷臉。加亮急忙把母親勸出了房間。
朱夫人對兒子說:“好好管一管你媳婦,別讓人看笑話?!?
“我就不明白,怎么突然變成了這樣?!奔恿烈荒槼羁?。
朱夫人回去問朱守信:“那丫頭是不是真的中邪了?”
“你也跟著胡扯。哼,那種人我見得多了,只是沒料想,她也是這樣。”
“什么樣的人?”
“從燈奴,一躍成了少奶奶,開始擺譜抖威風了,屬于小人得志?!?
“不會吧,茉兒這些年,哪天不是謹小慎微?”
“所以我說看走眼了嘛,讓一個小丫頭蒙騙了?!?
“那往后怎么辦?”
“先看看兒子能不能制得住?!敝焓匦懦林槨?
轉過天,加亮終于按捺不住,對甘茉說:“娘子,咱家是有家法的?!?
甘茉躺在床上,沒理他。
加亮拉著她的胳膊?!澳闫饋碚f話?!?
甘茉坐起身。
加亮直視媳婦:“你說,我哪點對不起你了?”
甘茉面無表情走到桌前,拿起一個漂亮的瓷瓶,狠狠摔到地上,“嘭”的一聲響。
“哎喲!”加亮又心疼又生氣,“你有什么毛病沖我來!”
他蹲下來撿拾碎片:“這可是五十兩銀子買的!”
甘茉又躺回床上。
晚飯前,加亮對甘茉說:“娘子,按禮數,該去向爹娘奉茶?!?
甘茉說:“不去?!?
“你可算是開口了,那你為何不去?”
“朱家的禮數,與我無關?!?
“什么?”加亮愕然。
“從今往后,每天早晨的跪拜請安,不去,家中來了親戚,不見,一切我不愿做的事,不做!”
“這……這是一個媳婦該說的話嗎?”
加亮怒沖沖在屋里尋找,拿起一只木碗摔到地上,木碗彈跳起來,打在他的額頭,他氣急敗壞地揉著腦門。
童年時,當他第一次得知,這女孩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仿佛上天安排了一份奇跡在身旁,讓他與甘茉有了命運的連接。隨著年歲增長,甘茉的順從和怯弱,更讓他覺得,自己要保護她。從少年到青年,他在甘茉面前始終是個“大男人”,甘茉則是那個“小女子”,他認為一輩子就會是這樣,可是眨眼之間,天翻地覆,他不知道為什么。
婚禮后的十來天,宅子里關于甘茉“中邪”的謠傳又起來,版本也多了,有人說少奶奶被發現時,掉了一只鞋,是被河童摸了腳,致使神魂顛倒。
仆人們都躲著她,一個不祥的女人。
婚禮后的第十二天夜里,甘茉在睡覺,床頭的紗燈散發淡淡的光芒,忽然,一把剪刀出現在燈光里,迷糊之中,剪刀對準甘茉的頭,只聽咔嚓一聲,剪下一綹青絲。
朱加亮鬼鬼祟祟收起剪刀,又從懷里拿出一張二尺見方的白紙,鋪在床前的地上,然后拿起甘茉的鞋,用鞋底按壓白紙,留下淺淺的印跡。
加亮把那一綹青絲放到紙上,再把紙折疊起來,伸頭看看床上熟睡的甘茉,詭秘地一笑,悄然出門。
后院,朱加亮跪在地上,把包著甘茉頭發的紙,放進火盆,一邊燒一邊念叨:
“天靈靈,地靈靈,把我的娘子送回家……”
忽然聽到身后有動靜,猛地轉頭,只見甘茉站在那兒,腰上佩帶著橄欖燈,冷冷地看著加亮。
加亮張了張嘴:“娘子,我不是在給你下咒,是給你招魂兒吶?!?
甘茉走上前,一腳踹翻了火盆,返身回屋。
加亮坐在地上,咕噥著:“是不是直接燒鞋才靈啊,可是鞋子好貴的?!?
婚禮之后的第十四天夜里,朱加亮喝了酒。
“你是我的女人,我得給你立立規矩?!?
他酒壯色膽,把甘茉撲倒在床上,氣喘吁吁扯甘茉的衣裳。甘茉穿了件寬松的青色對襟長袖短衣,透出一股清新可愛的溫柔味道。加亮使蠻力,扯開她短衣的襟口,露出里面的淡紅色抹胸,襯著雪白的肌膚,更刺激得朱加亮眼睛發紅。甘茉突然從枕下抽出一根竹條,打在加亮腦袋上。加亮“哎呀”一聲叫,抱頭跌下床。
加亮氣惱又委屈:“我們本就兩情相悅,才成了夫妻,你既肯嫁與我,為何卻讓我做這有名無實的郎君?”
“你聽著,”甘茉慢慢扣起了襟口,遮起雪白的前胸,“等我成了掌燈人,我們再圓房?!?
“掌燈人?”
加亮一驚,坐在地上仰望甘茉。燈下的甘茉鬢角斜掠濃密的頭發,臉色冷峻。
“茉兒,掌燈人可不是你能做的……”
“我再說一遍,等我成了朱家的掌燈人,我們圓房。”
“你……你原來一直在等這個?”
“聽懂我的話了嗎?”
“茉兒……”
“在那之前,你若敢對我無禮,我就把你……閹了?!备受院莺莸匾а?。
加亮不由得小腹一疼,急忙夾緊褲襠。
“你來真的?”他看著甘茉,然后慢慢低下頭,咕噥著,“難道真是中邪了?”
“你說什么?”
“沒有,”加亮一邊從地上爬起身,一邊盤算著,說道,“既然娘子一門心思求上進,我會想辦法的。”
他試探著坐在床邊。
甘茉把他的被褥扔到地上,加亮只好趴在地板上鋪平了,躺在上面。
屋里變得很靜。
甘茉的床頭有一盞楠木底座的紗燈,散發著朦朧的光暈。她從很小的時候,睡覺就要點燈,否則害怕得睡不著。當年她剛來宅子時,少爺聽說她夜里要點燈,還教訓她說,太費油了,并給她算了一筆賬,那時她驚嘆少爺的小腦瓜這么能算,更害怕少爺把她的燈滅了,但少爺算過賬似乎便忘了。
此時,甘茉躺在床上,聽到加亮發出夢囈。
“茉兒……你別離開我……”
甘茉嘴唇微微顫抖,側身看地上的加亮。從她七歲來到朱宅成為燈奴,與其說是她陪伴少爺學燈,不如說是少爺與她相互陪伴。少爺其實是個孤獨的男孩,身旁沒有同齡孩子,只有嚴肅的匠師,可他對制燈沒興趣,是甘茉的出現,讓他覺得制燈也沒那么乏味。甘茉每每巧施妙手,讓破損的燈,在黑暗中發出光芒,甚至使他仰慕。
他們是同一天生日,但燈奴是沒有資格過生日的,每次朱加亮白天吃了席,晚上必定拿了好吃的,偷偷給甘茉,甘茉想吃卻不敢,朱加亮就蠻橫地命令她。他的蠻橫,專治甘茉的自卑怯弱;而她的自卑怯弱,享受著他的蠻橫關懷。
——茉兒,有我呢,你怕什么?
這一句話,是那些年朱加亮最常說的。
想到這里,甘茉忽然嗓子一哽,眼里溢出淚。
淚水在眼窩里顫動著……
不……
甘茉把眼淚吞回去了。
我要恨朱加亮!
甘茉咬著牙關,轉頭望著天花板。
我不能對他好,對他好就是對我自己的不公。
她冷冷望著天花板,數著那些凌亂的燈影。
——等我成為掌燈人,我要讓朱家對我俯首稱臣!
(4)
臘月二十六,朱家的婚禮過去了十六天,原本想借著年節,喜上加喜,卻因少奶奶的莫名變化,氣氛顯得古怪了。但時光依舊流淌,朱家人全力迎新年。
癸未年將至,生肖屬羊,朱守信按照每年的慣例巡行院子,一幫仆從簇擁著大當家,去燈坊查看即將完成的羊燈。
朱守信背著手,邁著方步,沉沉地問了句:“春王呢?”
春王是加亮的小名,是朱守信的母親給起的。加亮出生三個月,奶奶就死了,只留下這個小名保佑他。
阿忠連忙躬身說:“回老爺,少爺……咳,去采辦年貨了。”
朱守信目視前方:“他有那份心采辦年貨?怕不是又被那丫頭引得團團轉。”
阿忠小心地說:“少奶奶或許是對新婚不適應,少爺多陪陪,總是好的。”
朱守信說:“唉,我擔心的是,這次與風家的‘上元賽花燈’,就等著朱家的臉面往陰溝里丟吧?!?
阿忠賠笑:“那倒不至于,風家二少爺的水平,未必趕得上咱家少爺?!?
朱守信默然。
當年乾隆下江南,路過蘇州,地方官員紛紛獻上珍奇古玩和當地特產,蘇州知府專門讓千燈鎮的朱家和風家,各自進獻花燈。
江南花燈中最為精妙的,是“蘇州燈彩”,世稱“蘇燈”。千燈鎮是“蘇燈”之源,更是“蘇燈”的巔峰,此處所制燈彩,足可比擬珍奇古玩。
乾隆看到朱家的貢燈時,贊了一聲“好”,看到風家的貢燈,贊一聲“甚好”。
就是少了一個“甚”字,讓朱家的大當家朱守信,甚不愉快。
從此,朱家仿佛被風家壓了一頭,后來風家大少爺娶了個善于經營的妻子,在大少爺的花燈藝道、大少奶奶的經營謀略加持下,風家更為繁盛。直到一年前,風家大少爺突然死了,風家的昂揚勢頭才稍微壓下,朱家才得以緩口氣。
但朱家總是比風家慢一拍——當年風家有了兩個兒子后,朱家才有了朱加亮;如今風家的孫子都長起來了,朱家少爺才剛成親。
不過鎮上有好事者議論,說朱家辦的婚禮,是故意讓風家難受的,因為風家大少爺就是去年臘月死的,今年朱家偏偏選在臘月辦喜事。對這些傳聞,朱守信并不在意,反正朱家和風家斗了上百年,橫豎都不對。
朱守信從庭院里收回目光,繼續前行:“那個風鳴朝,也不能小看,我這次與風家做這場斗賽,就是想掂量掂量這位二少爺的本事?!?
阿忠說:“此人之前倒是沒有露過能耐,不知是風家故意藏著,還是壓根就扶不起來。”
朱守信說:“若是他大哥還活著,我連想都不敢想,聽聞那位大少爺致力于研究完美花燈,現如今人雖然沒了,東西還在,倘若被二少爺繼承了,怕是……”
阿忠說:“老爺不必多慮,做花燈,天賦占五成、勤勉占三成、運氣占二成。”
不料這句話打在朱守信的痛處,他啞聲低語:“春王的花燈藝道還差著火候,只能讓他媳婦扶一把,可自從成了親,反倒越來越不像樣子了?!?
阿忠忙說:“少奶奶雖然心性有些變化,可是對燈毫不含糊,小人昨天還見她在后院整理竹架?!?
朱守信沉著臉不說話。
隨從隊伍頓時彌漫起一陣不安氣氛。眾人悶著生息穿過月亮門,黑壓壓一群,沿回廊走過倉庫,準備繞到天井后的燈坊。
可在拐彎時,突然有人迎面埋頭過來,差點撞上朱守信,隊伍霎時亂了。
朱守信冷不防一趔趄,險些摔倒。阿忠慌忙托住他的腰,又驚又怕的目光投向來人。
“誰這么放肆?”
“是少奶奶!”身后人低呼。
甘茉沒理會他們,只顧護著懷里的東西。
朱守信有些狼狽地吐出一口氣:“你亂跑什么?”
甘茉漠然看了朱守信一眼,徑直往前走。
仆從們急忙讓路。
朱守信還沒反應過來,突然,阿忠驚叫一聲:“掌燈!”
朱守信這才看清楚,甘茉用衣襟遮掩的是那盞“青銅梅花燈”。
一群仆從全都驚住了。
朱守信厲聲:“甘茉,你要做什么?”
甘茉淡然:“我要修好它。”
眾人又是“嗡”的一聲驚嘆。
朱守信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要修這盞燈?”
這盞青銅梅花燈不是一般的燈,至少三十年沒有亮過了。
甘茉冷淡地說:“您怎么忘了,我為奴時,專事修燈?!?
大家的目光一起投向朱守信。
朱守信陡然怒道:“膽子太大了,你怎么能碰掌燈?”
說著,一把搶過燈,甘茉還沒反應過來,朱守信喝道:“待我從燈坊回來,再與你算賬?!?
他向前走去,隨從們急忙跟上。
甘茉漠然望著人群背影。
(5)
朱守信臉色鐵青,坐在書房,桌上放著那盞青銅梅花燈。
阿忠在門口行禮:“老爺,少奶奶來了?!?
朱守信眼皮都沒抬:“叫她進來?!?
甘茉走進書房,勉為其難地欠欠身,算是行禮。
朱守信從鼻孔里噴出一股氣,瞥了眼桌上的燈:“此燈鎖在柜子里,只在祭拜掌燈人時,才會取出,你是怎么拿到的?”
甘茉一言不發。
朱守信提高語調:“要么是有人偷偷幫你,要么是你自己偷的!”
甘茉說:“此燈久已損壞,我專事修燈,何談偷竊?”
“你沒資格修它,碰都不能碰。”
甘茉抬起臉:“我要做掌燈人?!?
朱守信像被雷劈了:“你說什么?”
甘茉的眼神更加決然:“我要做掌燈人!”
朱守信怒極反笑:“你憑什么?”
“鶴梨公臨終時留下遺言——誰修好此燈,誰可成為掌燈人?!?
朱守信緊抿嘴唇。鶴梨公是朱家的上一任掌燈人,也是迄今為止的最后一位掌燈人,三十年前病逝,其實在他死前十年,青銅梅花燈已經出了毛病,因為歲月過于久遠?!吨旒易遄V》記載,設立“掌燈之位”三百年來,總共只用過兩盞燈。鶴梨公由于疾病導致頭昏眼花,無法親自修理,臨終遺憾地留下這盞殘燈,交給朱家后人,期間曾有人動念修燈,均告失敗,今天竟被甘茉提起。
甘茉漠然道:“老爺,我的話沒錯吧?”
朱守信說:“哼,這與你何干?掌燈,是朱家傳承三百年的至圣源流,燈是燧人作火、神農作油……”
“軒轅作燈骨、唐堯作燈架、成湯作燈心?!?
“既然知道,你就更應明白,青銅梅花燈的五瓣梅花,就是象征了五神之功,掌燈人必須能完成五神之功。”
“我可以。”
朱守信一拍桌子?!芭瞬粶收茻簦 ?
甘茉直視朱守信:“鶴梨公留下遺言時,并未指明是男是女?!?
朱守信厲聲:“你還想噬主嗎?”
甘茉垂下眼瞼。
朱守信說:“你該明白自己的本分,嫁到朱家就趕快生下孫子,那才是你遵守的正道,其余皆是妄想!”
甘茉說:“我只想修燈……”
“別以為你成了少奶奶,就能肆無忌憚。我能把你從虎丘山撿回來,就能把你再扔過去!”
“——爹,是孩兒的錯?!?
書房外忽然傳來朱加亮的聲音。
加亮進門后便跪下了。
“你做什么?”朱守信愣了下,眼神一轉,“哦,掌燈的事,與你有關?”
“是,青銅梅花燈是孩兒拿出來給茉兒的?!?
朱守信厲聲:“你意欲何為?”
“這個……”加亮瞥了甘茉一眼。
——為了快些圓房……
“孩兒為了朱家的昌盛,才這樣做的?!?
“為了……昌盛……”朱守信沒想明白。
“咱們家每年的立春、立夏、立秋、立冬,都要舉行儀式,祭拜掌燈人,此為四季輪回之中、立天地功德?!?
“沒錯,可與修燈有何關系?”
“爹,您想想,”加亮推心置腹地說,“每次祭拜時,青銅梅花燈置于鶴梨公的畫像前,可它卻不亮,三十年來,一百多次,眾人對著一盞壞燈磕頭……”
“壞燈?!”
“啊,青銅梅花燈,本是維系家族心念的。可是燈不亮,心不明,如此祭拜,久而久之,人心必散,朱家何以昌盛?”
書房靜默。
甘茉看了看加亮,加亮正斜眼看她,甘茉撇撇嘴,轉開視線。
朱守信冷聲:“于是你便自作主張,偷出這盞燈,給了媳婦?”
“孩兒急著為爹分憂,就讓茉兒試一試。反正她已嫁入朱家,是自己人,又擅長修燈……”
朱守信沉聲問:“那你知道不知道,她想做掌燈人?”
“哦?是嗎?”加亮故作驚訝地看著甘茉,“茉兒,你不會這么想吧?”
他悄悄給甘茉擠眼睛,讓甘茉借坡下驢。
甘茉無視。
朱守信一拍桌子:“夠了。以修燈為名,企圖達成妄念,不可饒恕!”
朱守信無法容忍那些有點才能卻又充滿妄念的人,尤其是家宅中,這樣的人遲早出亂子。
加亮說:“爹,茉兒她……”
“你不明事理,一味驕縱,把個卑賤的奴仆,讓你寵到天上了,”朱守信越說越生氣,“以至今天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人看到朱家的媳婦兒,竟然私拿掌燈,我如何平息眾怨?”
“這不至于吧?!?
“還敢頂撞我?”朱守信怒指加亮。
甘茉開口:“要修掌燈是我的想法,與他無關?!?
“好啊,兩口子合起來要反了天,”朱守信對著門外,“來人!”
阿忠進來:“老爺,請吩咐?!?
“家法伺候——”
加亮急忙跪前兩步,拉住朱守信的袍襟:“爹,燈是我偷的,罰我吧?!?
“罰誰不罰誰,豈是你說了算的?”
“咱們朱家與風家的‘上元賽花燈’,只剩半個來月,您念在茉兒能為咱家出力的份上,饒了她?!?
朱守信更生氣:“你身為朱家少爺,讓你和風家二少爺斗燈,你竟然全指望媳婦兒,不嫌丟臉嗎?”
“孩兒無能,但只要茉兒在,就能撿回臉面?!?
朱守信差點要抽兒子一巴掌:“打你,我還嫌手疼?!?
他胸中的兩股怒火合為一處,對阿忠喝道:“還等什么,家法伺候!”
“是是。”阿忠嚇得一躬腰,出去了。
(6)
庭院當中擺了兩張條凳,加亮被兩個仆人押出來。
加亮一邊走一邊對小廝低語:“快去請我娘?!?
小廝哭喪著臉:“夫人去了城隍廟?!?
“啊……”
加亮被推倒在條凳上,抬起屁股。
朱守信背手站在廊下,阿忠站在旁邊。甘茉斜坐在回廊的木臺上,院子周圍站著仆眾。
阿忠請示朱守信:“老爺,您下令吧。”
朱守信神色威嚴:“少爺不遵規矩、不守本分,即當重罰?!?
他環視庭院:“爾等謹記,在朱家,任何人犯錯,皆不可恕。”
眾人縮肩耷腦。
甘茉坐在回廊,低著頭,手上編織著細細的竹條。朱守信的目光掃過甘茉,他的話不僅是警告下人們,更是說給甘茉聽的,可是當事人似乎沒放在心上。
朱守信怒:“杖責二十!”
院子里響起嗡嗡的聲浪,這是朱家的最高刑罰了。
阿忠有些驚愕,小心地說:“老爺,這……”
“你有疑問?”
“沒……沒有。”阿忠閉上嘴巴。
兩個家丁拎著竹杖,站在加亮身旁,一個家丁有意無意地看了看阿忠,這是在用眼神詢問,是朱宅的潛規則。因為阿忠是朱老爺的貼身隨從,最能揣摩老爺的心思,雖然朱家多年不設管家,但大伙都把阿忠看作是老爺身邊的紅人。每次要責罰誰,家丁摸不準輕重,有時老爺喊得兇,實際上并不想狠打,而有時看他輕描淡寫,心里卻是恨透了,如果不能讓老爺如愿,老爺就會生氣。老爺的心就是這么難猜。
所以要看阿忠的暗示。
這時,阿忠悄悄比劃了三根手指——“五”是最高級別,依次往下降,三,就是“較狠地打”。
竹杖輪番落下,院里響起噼哩啪啦的聲音。
阿盼也在人群中觀望,每一次竹杖落下,大家都是一哆嗦。
加亮開始呻吟,聲音越來越大。
“啊……爹……饒了孩兒……”
有的丫鬟悄悄抹眼淚,有的小廝背過臉,大家都有感同身受的痛苦。
但阿盼忽然發現,少奶奶根本沒有反應,兀自坐在回廊里,編織竹條,已經做出了一個小巧的燈架,拿起來對著陽光欣賞,完全是在消閑享受。
阿盼吸口涼氣,咕噥:“她的心真硬啊,夫君這么挨打,她竟無知無覺?!?
加亮的呻吟求饒,反而像是給甘茉的好心情配樂似的。
圍觀者也都注意到了甘茉的反應,有人忿然,有人害怕。少爺與少奶奶成親才十幾天,而且之前早就兩情相悅,按理說正處于濃情蜜意時,可夫君的屁股都打爛了,她的心一點不疼。
朱守信也發現了,不禁低喃:“真是中邪了。”
終于結束,少爺被人架回了北廂房。
后晌,甘茉在庭院里轉了兩圈,沿著回廊往前走,路過的下人們向她行禮,然后在背后撇嘴。甘茉聽到下人說“少爺的屁股都快打飛了”,她的腳步慢下來,遲疑片刻,走向北廂房。
房門口放著一個簸箕,里邊是一堆揉成團的血布。
甘茉正要進去,聽到屋里傳出加亮虛弱的聲音:“娘……我沒事?!?
朱夫人焦灼得發抖的聲音:“兒啊,打成這樣了,還說沒事?”
加亮的聲音變得委屈:“誰讓您不在家啊,爹就收拾我。”
“別說了,我拜城隍爺的時候,就覺著心里像針扎似的,趕快往家趕,還是遲了一步。”朱夫人的抽泣聲。
“娘,莫哭……翠芹,你哭什么呀?”
翠芹哽咽:“奴婢看到少爺傷成這樣,心里著實難受?!?
“誰看了不難受?”朱夫人頓了頓,聲音變沉,“聽阿忠講,事情是因你媳婦引起的?”
“不怨茉兒,是我……”
“別為你媳婦辯解,咱家可容不下恃寵而驕的女子,明白嗎?你若是學不會管住你媳婦,就看看我與你爹?!?
“您二位可是典范,我和茉兒脫了鞋都追不上?!?
“臭小子……我叫你打諢!”
“哎喲,您也收拾我?!?
門外的甘茉既憤懣又悲哀,覺得自己很多余、很可笑。她轉身走開。
下臺階時,聽到后邊傳來朱夫人的聲音:“既然來了,怎么不進去?。俊?
甘茉停步,回頭看一眼,淡漠說:“夫人,我是路過。”
她繼續往前走。
“等等。”朱夫人說。
甘茉停步。
翠芹攙著朱夫人走過來。
翠芹凌厲的眼神瞥了甘茉一下。
朱夫人說:“聽聞春王挨打時,你視若無睹?!?
甘茉低垂眼瞼:“媳婦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年我嫁給老爺不久,我的婆婆責罰過老爺,我就跪在地上磕頭求饒,老太太那么剛強的人,心也會軟一下的,”朱夫人一字一頓地說,“為妻者,當以命護夫,夫就是你的天?!?
“如您所說,夫是天、妻是地,地如何護天?那只能是地包天,很難看的?!?
“你……”朱夫人嘴角顫抖,忍了忍,低聲說,“我是為你著想,莫要不識好歹?!?
甘茉語氣平淡:“謝夫人教誨?!?
“我余生別無所求,只愿家宅安寧,莫生事端,懂了嗎?”
甘茉淡然欠欠身,轉身離去。
朱夫人對她的背影,聲音有些痛苦:“女人,只有生下孩子,才站得穩。”
甘茉頭也不回地遠去。
朱夫人啞聲低喃:“真是冤孽?!?
翠芹咕噥:“少奶奶成親之前,對您尊敬有禮,天天請安,如今難道她的三魂六魄都丟了嗎?”
朱夫人瞪了翠芹一眼,翠芹慌忙道:“夫人恕罪,奴婢不該隨便議論?!?
“莫生事端,忘了我的話嗎?”
她徑自走去,翠芹急忙跟上。
(7)
空中飄著水霧,撲面一股沁人心脾的梅花香氣。甘茉跟著加亮穿過月亮門,石板路兩旁的枝葉上結了一層薄霜,被昏黃的日光一照,泛著晶瑩光澤。
加亮一瘸一拐地走著,他只在床上歇了一天,就迫不及待出來了。
“茉兒,掌燈的事別想了,我爹還在氣頭上,宅中上下都對你不滿。”
“你想說什么?”甘茉目視前方。
“上元賽花燈,就是我們的機會,只要你助我贏了這場斗賽,誰敢不服?”
甘茉沒作聲。
加亮挨近甘茉:“我在爹面前拼命保你,就是要讓他知道,我離不開你?!?
甘茉瞥了加亮一眼,目光冷淡。
加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最近煩心事太多,都把這事兒耽誤……”
甘茉低喃:“我自己就是個笑話。”
“茉兒,你說什么?”
“笑話我聽膩了!”
加亮的笑容一滯,抓了抓后腦勺:“以前你都笑的,你笑起來可好看了,為了讓你笑……”
“隔三岔五,聽你說那些乏味的笑話,出于禮貌笑一笑,而已。”
甘茉加快步伐往前走。
加亮低著頭站了片刻,一拐一拐地追上去:“這個笑話不乏味,你聽啊……有個人被老虎叼去了,他兒子執弓追逐,準備射箭時,那人在虎口中朝兒子喊,我兒,對著虎腳射啊,不要傷壞了虎皮,沒人肯出價錢。”
甘茉冷笑:“不知是真蠢,還是裝傻,人家明明是用這笑話諷刺你,吝嗇鬼?!?
加亮撫掌:“能讓娘子笑了就好,管他什么來路?!?
甘茉哼了聲。
兩人沿著回廊走過倉庫,繞到天井后面,眼前是一扇寬大厚重的房門,門上鑲金的牌子刻著兩個隸書大字:燈坊。
旁邊豎的小牌子寫:閑雜人等,禁止入內。
朱加亮正要往里走,門從里邊拉開,燈彩師曹大葫走出來,打了個照面。
“哦,少爺來了?!辈艽蠛槐安豢?,語氣中有著匠師的矜持。
“我帶少奶奶看看?!?
加亮和甘茉往里走,曹大葫返身跟進來,似乎不放心。
燈坊有一股撲鼻香氣,環境結構是鴛鴦廳的樣式,分為外間和內廳。按照朱家規矩,女人與低等級的工匠,只能到外間。
甘茉進來后,先站在門廳處,與朱加亮一起,用拂塵“凈身”。
這是很嚴謹的儀式:拂塵從左腳的鞋面開始,拍打五次,然后按照從左到右的順序,沿左腿向上拍打到肩膀,再從右肩往下拍打到右腳鞋面。
完成后,從門廳進入外間,還得先經過一道屏風。
屏風的高度六尺、長度十二尺,上面畫著十二個人提著燈,是以十二生肖為造型的各種花燈,造型古拙,畫面幽藍的底色中透出幾許神秘。
這是朱家的第一代掌燈人梅載公,親手繪制。從梅載公到上一任掌燈人鶴梨公,已有八代。自從鶴梨公去世后,朱家已有三十年沒有掌燈人了。
甘茉做燈奴時,來過燈坊的外間,每次都要盯著屏風,望著畫中人和那十二盞燈發呆。
這些畫面究竟有什么意義,沒人說得清楚,屏風立在這里有三百年,朱家人已經熟視無睹,只當作一道屏風而已,但畫面上似乎在召喚什么……
“茉兒,走吧?!奔恿撂嵝训?。
“嗯?!备受曰剡^神。
從屏風前走過來,便是燈坊的外間,也稱為工匠操作間。
挑高的天花板上,幾十盞花燈懸掛著,有宮燈、紗燈、花籃燈、龍鳳燈、棱角燈、樹地燈、蘑菇燈,錯落有致,層次分明。
屋里十幾個年輕匠師忙碌著,有的做彩扎、有的裱糊、有剪紙、繪畫、雕刻。還有七八個工匠,編織竹骨,現場除了偶爾迸出的清脆竹音,就是剪裁綢布絹紗的咝咝聲,和編織竹骨的唰唰聲。
花燈多是以竹木作骨,絲綢、絹布、紙張作皮,還有的鑲金嵌玉、有的飾以彩穗。墻壁周圍各種材料擺放整齊,有竹木、綾絹、絲穗、羽毛、貝殼等等琳瑯滿目。墻邊有序排列著制燈工具——鋸子、柳條刀、鑿子、錐子……
加亮每次進來,都要先盯著看一圈,有沒有浪費行為。
操作間里的所有物料,必須想辦法用光用凈,之前最難處理的,是切割剩下的竹子,全是不成形的邊角料,當作柴火都不行,燒不動,只冒煙。
加亮經過一番琢磨,讓小工匠把竹子廢料切成小片,與各種花瓣層層疊疊,在蒸籠里小火緩蒸,這樣竹片就會沾染上各種花香。將這些竹片置入熏爐,一年四季所開過的百花的香氣紛紛升起,此為“花蒸香”。
所謂“摘玉蘭之閉蕊,收寒梅之墜瓣,花蒸竹香,香透藤墻”。
朱宅每間房的香幾上,紫爐焚香,仿佛在春天的清晨,漫步在山徑。
加亮用這一招,不費一文錢,足不出戶,卻是一舉三得。
首先是處理掉了竹子廢料;其次是收集了庭院里每個季節都落下的各種花瓣;最后是得到了百花熏香,還省了一大筆買香的錢。
之后他把這方法,用在了花燈上,只要把編織的竹條,先用百花蒸過,然后做成燈架,待全燈完成,燈芯點燃,隨著燈內的溫度漸漸升高,花香緩緩飄縈,使得朱家花燈,從內到外透出香氣,花燈的花香,可謂絕品。
財迷少爺朱加亮,竟然摳出了世間之絕。
此時,加亮盯著操作間掃視,小工匠們感受著少爺的壓力,起勁地忙活著。
加亮滿意地點點頭,對甘茉說:“茉兒,跟我來?!?
(8)
甘茉跟著加亮往內廳走。
曹大葫急忙上前擋在緊閉的門前。
加亮說:“曹師,我帶少奶奶看看里邊的羊燈?!?
曹大葫說:“燈坊核心之地,女子勿入?!?
加亮說:“茉兒是燈奴時進不去,現在是少奶奶……”
曹大葫說:“請少爺體諒在下?!?
加亮歪著頭:“元霄節,我決定就用羊燈與風鳴朝斗賽,你沒意見吧?”
曹大葫一怔:“不敢?!?
加亮說:“少奶奶現在是我的師爺。”
“師爺?”
甘茉與曹大葫一起看著加亮。
加亮一臉凝重:“上元賽花燈,事關重大,我請師爺看看羊燈,給我把關,曹師可有意見?”
曹大葫不卑不亢:“少奶奶即使名為‘師爺’,她也依然是個女人。曹某只知是女人,便不能進入燈坊內廳。此為你們朱家祖上定的規矩,恕我不敢違逆?!?
甘茉冷笑:“虛張聲勢?!?
她徑直往前走。
曹大葫伸手攔著:“請少奶奶自重。”
加亮拉住甘茉:“茉兒,不可強攻。”
甘茉甩開他的手:“我只在內廳的門外看一看,這也不行嗎?”
加亮一愣:“這……門外看不清啊,茉兒稍候,我去找我爹請示?!?
他匆匆離去。
曹大葫微微撇嘴:“那不過是白費工夫。”
他轉過臉,甘茉沒再理他,走到小工匠身邊,看人家編竹骨。
竹骨是三根疊加,再用四根竹條穿插,系上竹絲,既保持燈籠骨架的強度,同時有韌性,如遇到外力的擠壓和碰撞,竹條自身的彈性,可將其化解。
甘茉問小工匠:“你這個竹骨編法是誰教的?”
對方答:“曹師教我的?!?
甘茉抬臉看了曹大葫一眼,牽了牽嘴角。
曹大葫問:“少奶奶有何指教?”
“這是餓肚子的編法。”
“嗯?”
“中間空了一層,須得再加一根竹條,不然的話,只能承受五斤以內的花燈重量。”
匠師自有一份傲氣,卻被一個女人當面教育,更何況這女人是燈奴出身。
“花燈一道,各有各的手法,少奶奶之前是修燈的,并非燈彩匠師,還望恪守本分?!?
這時,內廳的門從里面拉開,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匠師走出來,搖搖晃晃地,被門檻絆了一下,摔在地上。
曹大葫急忙上前攙扶:“哎呀,丁師哥,你是有幾天沒睡覺了?”
丁匠師艱難地站起身:“活兒沒干完,合不了眼?!?
曹大葫扶著丁匠師坐到椅子上。甘茉走到內廳外,往里張望。她做燈奴時,就對燈坊內廳充滿向往。
里面比外間更大,穹頂有二丈多高,房間里醒目地放置著一座“樹形燈”,由主干、枝葉和底座組成,燈柱上分層伸出三十九盞燈,形成縱橫交錯的五層枝葉,裝飾有鳳鳥、玉璧,雖還沒有點亮,卻已呈現出繁茂華麗之姿。
不過更吸引甘茉眼球的,是地板中間擺放的羊型花燈,五個匠師圍在旁邊,神色焦慮地指點議論。
羊燈長約一丈,高六尺,燈腔打開了,可以看到內部是長明燈的雙層結構,腹部微鼓,腹下漸收呈假圈足,一副短燈嘴,置于腹部一側,通至腹內,另一側置環形柄,器身為碗形夾層,中空。
按照構想,羊燈完工后,頭部、四蹄、尾巴應該按節律擺動,活靈活現。但實施起來很難,同樣的動作,若是節律不對,就顯得僵硬可笑。
甘茉的目光掠過羊燈,投向墻壁前的博古架,上面擺放各種構件,有的造型厚重、有的形狀飄逸。
甘茉忘了周遭的一切,不知不覺就推門進去。匠師們沒有注意到,仍在議論羊燈。
一個瘦匠師說:“如今這個樣子,即便點上燈,也是個死羊。”
另一個匠師說:“對啊,差一口活氣兒,從何而來?”
又一個匠師搖頭:“沒時間耽擱了,只能抬著死羊出去……”
瘦匠師不滿:“那不是砸招牌嗎?”
“你有什么辦法?”
“想不出新的招式……”
“——用‘連心軸’啊!”
冷不防一聲,眾匠師驚愕扭臉。
“誰?!”
“是少奶奶……”
“怎么進來的?!”
甘茉面對虎視眈眈的匠師,突然有些膽怯,兩個月前還是燈奴的她,多次被這樣的目光審視,從小到大的卑微感,瞬間讓她驚慌起來,額頭滲出冷汗。本能驅使便要退縮,但心中有個聲音對她說:相信自己。她知道,這些人一旦察覺到她的卑怯,就會像狼蟲虎豹般,將她試圖建立的決心撕個粉碎。
她不能退。后面是深淵,倘若再次跌入,便永遠不可能爬出來了。
甘茉努力挺起腰,目光掠過博古架,指著第三層架子。
“就是那個——連心軸!”
“什么?”
甘茉三兩步走過去,從博古架上拿起一件精美的雕花木軸。原本顫抖的手指,握著連心軸,穩定下來。此物如同一個橫放的“弓”字型,長約一尺,中心部位的滑動桿,是用金剛石鑲嵌而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可以看出久遠的年代質感。
可是甘茉剛拿起來,就聽到一聲厲喝:“放下!”
這一聲,是朱守信發出的。
內廳的門陡然洞開,朱守信怒目進來,甘茉還在發愣。門口的曹大葫沖進來,從甘茉手里搶過連心軸,小心地放回博古架上。
甘茉沒反應過來,手上還殘留著連心軸那微涼的、沉甸甸的觸感。
朱守信怒聲問:“誰讓她進來的?”
匠師們面面相覷。
甘茉說:“是我自己進來的?!?
加亮上前:“爹,茉兒是我帶來的?!?
“你們一次次的,想做什么?”朱守信怒視二人。
加亮說:“孩兒是為了上元賽花燈,咱們家被風家壓制了多少年,一定要在這場斗賽上,揚眉吐氣?!?
“那不是你們破壞規矩的理由!”朱守信說。
“我急著讓茉兒進來幫忙?!奔恿琳f。
“燈坊有諸位匠師坐鎮,他們是紙糊的嗎?”
加亮低聲說:“沒有茉兒幫忙,我就認輸了。”
“你說什么?”朱守信氣得臉色鐵青。
旁邊的匠師們各個憤慨。
加亮說:“孩兒心里沒底,不如就……就取消斗賽。”
“給我住口!”朱守信厲喝。
阿忠連忙勸道:“老爺,消消氣,少爺也是為了這個家。”
“竟敢要挾我,”朱守信指著甘茉,“全是你的錯?!?
甘茉漠然問:“我始終不明白,為何女人不能來這里?”
“這里有祭拜掌燈人的神位,女人會帶來晦氣,這是祖上定的規矩。”
七八個匠師圍成一圈,充滿敵意的目光看著甘茉。
丁匠師說:“請少奶奶出去吧,否則,這里的匠師都要倒霉的?!?
匠師們附和:“是呀,會帶來災厄。”
朱守信說:“甘茉,從今往后,不準你再碰花燈!”
甘茉驚訝地看著朱守信。
加亮忙說:“爹,茉兒離不開花燈,一天不碰花燈,她難受?!?
“咎由自取。哼,昨天妄圖修掌燈,今天又走進燈坊禁地,”朱守信轉臉對曹大葫和阿忠說,“你們,各自盯住燈坊內外,甘茉再犯,就趕回虎丘山!”
加亮震驚失神。
匠師們面面相覷。成婚到現在,剛過了半個月,竟鬧到這個地步,老爺已經不顧忌旁人恥笑了。
加亮焦急地朝甘茉使眼色,意思是快求饒。
甘茉轉過身,大步出去。
加亮跟著:“茉兒——”
“你站住?!敝焓匦艑χ鴥鹤樱熬土粼跓舴??!?
“爹,我……我做什么?”
“跟著眾位匠師制燈,準備迎接上元賽花燈?!?
加亮無奈地看著甘茉的背影離去。
甘茉身影孤寂,慢慢穿過回廊,周圍是忙碌的仆傭,有小廝挑著擔子送酒肉、有仆從抬著半成品的燈架匆匆前行,還有幾個丫鬟提著年禮、抱著籃子,遠遠對著甘茉指指點點。
甘茉無處可去,這么多年,天天圍繞著宅院,伴隨著燈影,明明滅滅。
虎丘山下,夢魘般的童年,遺落在那里。
她曾是多么感激朱家啊,感恩老爺、夫人,把她從噩夢中拖出來。
可是……甘茉忽然覺得很冷,抱著雙肩,艱難地走到第三進院落。小庭院有黃石假山,墻上有一排花格漏窗。再往后,有一面墻遮擋,墻上長滿了綠藤。以往,每當心里難受時,就獨自來到這里,嗅到淡淡的水腥味。
此時,這里安靜得讓人覺得空曠。清冽的風中,她蜷坐在池邊的石頭上。
又回到了無依無靠的感覺。
耳邊突然又浮現出朱夫人在佛堂的聲音:
“……賤媳朱陳氏,特向婆婆還愿,自從二十年前……”
甘茉打個寒戰。
她不愿去想婚禮當天晚上,在佛堂窗外聽到的一切,但那清晰又沉重的陰影,無法遏制地,席卷而來。
“……啟稟婆婆,甘茉為奴,已被我們壓制二十年,如今把她拖出苦海,給她恩惠,她欠我們的,自當謹記。”
甘茉捂住耳朵,想捂住腦海里回蕩的念叨聲,那聲音像細小尖利的牙齒,啃噬著她。她的頭埋在臂彎,嗚咽著。
她并不知道那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她只知道自己遭受著殘酷的擺布。
二十年前……
(9)
是夜,大雨突降。青白色的閃電從蒼穹掠下,撕裂了雨幕。
翻涌的水聲籠罩在河堤兩旁,俯瞰,千燈鎮如同一幅潑墨寫意畫。
朱宅的大門上懸著一盞碩大的蓮子燈在風中搖曳,紅通通的燭光映照,此為“添丁”之意,并且辟邪。
宅院上空,一道閃電劃過,將朱守信年輕的身影映在廊下。
他焦急地徘徊著,心情既緊張又充滿期待。朱家的血脈傳承,就在今晚了,算命的說過,是男孩,去城隍廟抽簽,也說是麒麟兒,朱守信把兒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朱加亮——花燈之明,亮上加亮。
朱守信望著那扇緊閉的門,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動靜。他不僅擔心自己的妻兒,更憂慮母親。母親病入膏肓,卻堅持要盯著媳婦生孩子。母親僅存的心愿,就是看到朱家有后。
產房里,老太太蜷坐在一旁,眼睛半睜半閉,形容枯槁。
燈燭下,朱陳氏在床上痛苦地掙扎,發出嗚咽喘息。
老太太嘶語:“快呀……你倒是快呀……”
接生婆和兩個丫鬟滿頭大汗,拼命地忙碌著。
終于,孩子誕生了。
“是……男孩吧?!崩咸宦曊f著,伸出干枯的手指。
接生婆不敢給她。
“是……男孩吧?”老太太獰厲的眼神。
“不……是……”
老太太臉上浮起一團黑氣:“你們敢騙我?!?
“不不……”接生婆跪倒。
孩子無力地哭著。老太太顫巍巍起身,低頭看了看,慢慢坐回到椅子里。
床上的朱陳氏半昏半醒,哽咽道:“婆婆,恕媳婦無能?!?
這時,從窗外傳來一陣嬰兒哭聲。
老太太啞聲:“是桂娥,也生了。”
女侍說:“回老夫人,那邊已經生了半個時辰。”
老太太盯著女侍:“男孩還是女孩?”
女侍顫聲:“男……男孩?!?
老太太盯著床上的朱陳氏:“你真是賤命,連仆人都不如?!?
朱陳氏無力地哭著。床邊,那一小團卑微的生命,也在無力地哭著,沒有人敢抱她。
老太太的齒間發出咝咝聲:“你們都出去,把少爺叫進來?!?
很快,朱守信踉蹌著走進。
“娘?!?
“跪下?!?
朱守信立即跪倒。
“兒啊,咱們朱家三代單傳,我本想苦撐著看一眼孫子,卻是這個下場,”老太太聲音透著憤懣,“鎮南的風家,已經有了兩個男孩。我們與風家斗了幾輩子……”
“娘,您還是歇息吧。”朱加亮哀求。
“去年,兩家給乾隆爺獻貢燈,朱家卻還是被風家壓了一頭,難道朱家什么都不如風家嗎……”
老太太突然咳嗽,咳出一口血。
朱守信驚恐:“您萬不可生氣,一定要保重?!?
老太太嘴角沾著血,神志已經不那么清醒了,語調卻很執拗:“你去把桂娥的孩子,換過來?!?
朱守信一怔:“娘,您是說……”
“把兩個孩子,換了,男孩歸我們!”
窗外驟然一道閃電掠過,映出老太太青白色的臉,眼珠瞬間明亮,猶如鬼火。
朱守信險些癱坐在地。
老太太將枯瘦的指爪按在兒子的肩膀上:“你聽到了嗎?”
“娘……兒還能再生,兒可以納妾……”
“可我等不到了,我死不瞑目!”
“娘……”
“你不孝順娘了嗎?”
“不,兒不敢,”朱守信從地上爬起來,“兒這就去?!?
他看也沒看床上的朱陳氏,跌跌撞撞往外走。
他父親死得早,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一路扶持他成為朱家的大當家,期間曾因管家背叛,伙同族眾幾乎將朱家瓦解,是母親支撐他力挽狂瀾,并因此積勞成疾,咳血度日。朱守信在這世上只相信母親。
換孩子很容易。
因為仆人的兒子長大了還是仆人,奴就是奴,變不了的,但只要肯換,當晚就改了命,兒子成了少爺。老太太還承諾,就讓桂娥守在朱宅,留在兒子身邊,看著他兒子做少爺。但決不允許泄露秘密。桂娥沒有猶豫,發誓一輩子死守。
當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床上的朱陳氏時,她虛弱地伸出手,似乎想抱一下女兒,但塞到她懷里的,是那個男嬰。于是她低頭看,男嬰大聲哭著,漸漸平息。
老太太嘶聲問:“你喜歡嗎?”
“是,婆婆……喜歡。”
“我給他起個小名,就叫……春王?!?
“是,遵照婆婆吩咐?!?
朱陳氏說著抬起臉,那個女嬰已經被抱走了。自始至終,朱陳氏沒有抱過她。
老太太對那女嬰有一股莫名的怨恨,可以說厭憎至極,認為那個女嬰就是來妨害她的,不讓她死之前看到孫子。為此她特意讓張道師算了一下,結果印證了她的想法。兩個孩子出生的時間,是所謂的陽辰,就是對男孩很好,對女孩不好,女孩出生后要走二十年大運,會給家族引禍,必須壓制,家族才能興旺。
老太太臨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命人把那女嬰遠遠地放養到虎丘山下的斜塘村,那里有朱家的一個花燈作坊。
于是,這個叫甘茉的女孩,出生還不到三個月,便在一個秋葉飄零的黃昏,被奶娘抱走了。
之后不久,老太太撒手人寰。
朱守信把宅中的幾個知情人,用錢打發走。從此,這個秘密,便永遠埋藏在他與夫人心底,再也不愿翻起。
朱守信原本想的是,給母親盡了孝,然后為母親送終后,自己納個妾,好好生個兒子,到時朱加亮還是長子,但將來把家業傳給那個名義上的次子,也就是他的親生兒子??上н@個心愿破滅了,因為一次意外事故,他不幸失去了男人的能力,再也不能生育了。
于是,朱加亮成了他唯一的兒子。他更是慶幸母親的安排,從此心無雜念,栽培這個兒子。
加亮很聰明,惹人喜愛,三歲時,便被千燈鎮的另一個花燈大族羅家相中。羅家提出與朱家結娃娃親,朱守信毫不猶豫接受了羅家的聘禮。這真是天賜良緣,能與羅家聯姻,打垮風家是遲早的事。
可是朱守信發現,兒子對花燈之道興趣不大,讓他學習制燈更是費勁,小小年紀就喜歡算賬、看賬本。
這讓朱守信很是發愁。
更讓人意外的是,羅家突然敗落,娃娃親的事不了了之。
雖然朱家沒受什么影響,反而更加興旺,但朱家要獨自面對的風家,其長子比朱加亮大十歲,已經能做十幾種花燈,還能自己設計造型。風家的二少爺,比朱加亮大三歲,也跟著哥哥學得像模像樣,這讓朱守信對未來充滿憂慮。
他想了各種辦法激發加亮的花燈熱情,均告失敗。加亮七歲時,朱守信找人算命,得到一句話:鏡中花,水中月,這個孩兒要有光。
他苦思冥想,似有所悟,兒子需要一個對應的陪伴者,就像鏡子內外是同樣的花、水面上下是同樣的月,互相映照,才能讓兒子綻放。
于是朱夫人試著向夫君求情,把甘茉叫回來。
朱守信得知甘茉在虎丘山下學會了修燈,但那里環境惡劣,那丫頭體弱多病,實際上沒有給作坊里幫上什么忙。
——留在我們這里也是白費糧食,生了病還得有人照看一下,實在耽誤工夫。
作坊管事的這樣說。
朱守信終于決定把甘茉叫回來看看。
于是,七歲的甘茉,在那個最冷的冬天,走進朱宅,成了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