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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幸福散論
  • (法)阿蘭
  • 1392字
  • 2021-06-08 10:31:21

極端的痛苦是一種幻象

總有那么一兩次,我們會設想自己墜落時的可怕情景。大客車因為掉了一個輪子而滾下深淵,也許一開始墜落得還不算很快,而就在不幸的乘客們懸空于深淵之上的那個片刻,慘叫聲就此起彼伏了。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這一情景,有些人還會夢到這一情景,切實地體驗墜落,他們會繃緊身子,準備迎接落地的沖擊。但是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來仔細揣摩;他們會重演整個過程;他們會品咂恐懼的滋味;他們會中止自己的墜落過程,只為了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有一天,一位女士對我說:“我什么都怕,但我最后還是不得不死。”幸運的是,一旦某種外界的力量將我們操控于股掌之間,它就絕不會再給我們一絲閑暇去胡思亂想,仿佛時間的鏈條被打斷了一樣。因此,極端的痛苦不過是痛苦的幻象,它無法感知。

恐怖有催眠的作用。麻醉劑似乎只能抑制上層的思想活動;多數器官仍舊會保持活力并承受痛苦。但這還不是結束。所有的痛苦都會力求成為沉思的對象,否則人們根本感覺不到。如果疼痛只持續了不到一秒,隨即就被遺忘,那么這疼痛又能有多嚴重呢?痛苦,譬如牙痛,假使我們早有預感,我們就會等待它的來臨,并在過往和未來之間為其分配一段持續的時間,仿佛此時此刻毫無價值。我們對痛苦的恐懼比實際承受的痛苦更多。

上述見解都是真正能夠撫慰人心的精髓,而且也是建立在對意識本身的細致分析之上的。但想象力的影響不容小覷,它尤其擅長編造恐怖故事。過往的經驗可以表明它是多么精于此道,而事實上,我們也并不缺乏此類經驗。

有一次,在一家劇院里,一群在片刻間陷入恐慌的人把我推擠到了離自己座位三十米開外的地方。這僅僅是因為有人聞到了燒焦的氣味并向出口沖去,而其他人只是在本能地模仿而已。被卷入湍急的人流之中,不知會被裹挾至何處,也不知其原委,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嗎?我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當時不清楚,甚至事后回想起來也還是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被人擠走了,而且由于沒有時間深思熟慮,所以我根本沒有任何想法,既沒有預期,也沒有回憶,因而也就沒有任何概念或感覺,仿佛只是休眠了幾秒鐘。

奔赴前線的那個夜晚,在那列充滿了謠言、荒誕故事和離奇幻想的沉悶火車上,我被各種令人不快的想法所困擾。在我們之中,有幾個人是從沙勒羅伊戰役[1]中死里逃生的,他們有足夠的閑暇來體會恐懼。更要命的是,角落里還有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他面色蒼白,頭上纏著繃帶,只需看他一眼就足以讓人相信那些對戰爭的丑惡描述都是真的。“他們向我們撲來,”一位講述者說,“他們成群結隊,我們的槍根本擋不住他們。”這時我們的想象力都已進入戰爭狀態。幸好,那個半死不活的人開口了,他跟我們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在阿爾薩斯[2]被一枚彈片擊中腦后而受傷的——這可不是想象中的不幸,而是一次貨真價實的厄運。“我們在一片森林的掩護下狂奔,”他說,“我跑出了森林,但從那時起,我就不省人事了。就好像是新鮮的空氣突然讓我睡著了,我在醫院醒來時,他們告訴我,他們從我的腦袋里取出了一枚和我拇指一樣大的彈片。”由此,這個在急診室里逃過一劫的人把我從想象的不幸帶回到現實的不幸之中,這讓我懷疑,最大的痛苦就是各種錯誤的想法。雖然這種懷疑并不能完全消除我對彈片的無情沖擊和我顱骨破裂的想象。但我們已經知道,不幸從來不是我們想象的那個樣子。

1923年8月22日


[1]沙勒羅伊戰役,94年法德兩國在邊界的桑布爾河附近展開的一次戰役,法軍戰敗。

[2]阿爾薩斯,位于法國的東北部,與德國相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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