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事件對旁觀者的影響

對于那次災難性海難[1]，幸存者們還心有余悸。透過舷窗就可一窺的冰墻；躊躇與希望的時刻；然后是平靜海面上那艘巨大而明亮的輪船的景象；接著是開始下沉的船首；突然熄滅的燈光；一千八百人絕望的同聲呼號；船尾則像塔一樣聳立起來，所有機械都滑向船首，并伴隨著雷鳴般的轟隆聲；最后，這口巨大的棺材緩緩地沒入波濤之中；寒夜籠罩著孤獨的人們；經歷了嚴寒與絕望之后，幸存者們終于得救。在那些無眠的夜晚，這出戲劇被他們重溫了無數次；其中的各個場景現在都拼合到了一起，每一個細節都呈現出悲劇性的意義，好似一部文筆精良的劇本。

當太陽升起，陽光照射在麥克白[2]的城堡上時，一個看門人正抬頭仰望著旭日與飛燕——一幅清新、質樸而又純潔的畫面；但我們知道，罪行已經付諸實施。悲劇的恐怖已達頂點。同樣，當人們想起那次沉船事故時，每一刻都會被下一刻所掩蓋。因此，海面上那艘燈火通明的平靜巨輪的形象在當時還是令人安心的；然而在幸存者的記憶和睡夢中，在我對它的想象中，那卻是一個大難臨頭的恐怖時刻。

這幕戲劇如今已在那些知道、理解乃至一遍遍回味這一瀕死時刻的旁觀者面前逐一展開，但是當事情實際發生之時，并不存在什么旁觀者。人們沒有時間思考，印象也隨著眼前的景象而不斷變化?；蛘吒鼫蚀_地說，并沒有什么景象，只有一些始料未及的感覺，而這些感覺未經解釋，只是純粹地相繼涌現。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活動淹沒了思考；每一瞬間都有一種想法“遇難”；每一個映像都是一經出現便隨即消亡。事件本身扼殺了戲劇性，而那些死去的人什么也感覺不到。

感受就是反思，就是回憶。在大大小小的事故中，任何人都有機會注意到同一件事；新奇、驚訝和緊急行動占據了我們所有的注意力，讓我們沒有時間去感受。真心想要再現真實事件的人，他必定會說自己恍如活在夢中，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對可能發生的事情也一無所想。但是，他現在想到這件事時所感到的恐懼卻促使他創作出了一個戲劇性的故事。巨大的悲傷也與此同理，就像你不時去探望的一位病人最終離世。在那一刻，你會近乎木然，全身心都沉浸于點滴的往事與印象之中。即便你可以給別人描繪一幅恐怖而絕望的畫面，但你在事情真正發生的那一刻卻并不會感到痛苦。當那些花費大把時間來回味自己煩惱的人把自己的悲慘故事講述給他人之時，他們也從講述中得到了一點點安慰。

在任何情況下，無論那些死者在生前有過什么感受，死亡都將抹去這一切。在我們打開報紙之前，他們的痛苦就已經終結了，他們解脫了——這是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一種觀念。這讓我想到，我們雖然并不真的相信死后還有來生，但在幸存者們的想象中，逝者臨終的一刻永無終結。

1912年4月24日

[1]指“泰坦尼克號”郵輪的沉沒。這次海難發生于92年4月4日，即本文落款日期的十天前。

[2]麥克白，莎士比亞戲劇中的陰謀篡位者，在自己的城堡里殺死了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