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學家白川靜解讀中國文化(套裝共5冊)
- (日)白川靜
- 5387字
- 2024-12-02 19:59:44
序章
《詩經(jīng)》在古時只稱為《詩》。《詩經(jīng)》被認為是中國古代①全部詩歌的集合;此書應是公元前9到公元前8世紀所流行的中國古代歌謠的集成。《詩經(jīng)》這個莊嚴的稱呼雖然是在宋代以后才出現(xiàn)的,但是早在先秦時代,它就已在《論語》《孟子》以及其他諸子之書當中被視為經(jīng)書,亦即最權(quán)威的古老典籍來引用。在中國最古老的目錄書——《漢書·藝文志》里,它亦被收錄于《六藝略》之中。六藝也被稱為“六經(jīng)”,是儒教圣典之書。作為將古代人們的喜怒哀樂融入其中并抒發(fā)于外的民謠和貴族社會的詩歌,像這樣過早被視為經(jīng)典,雖然對于古代歌謠的后世傳承而言可謂幸事,但詩篇②的解釋也因此被儒教性的詮釋所改變,失去了其古代歌謠的本來面貌。或許是因從古至今誦讀《詩經(jīng)》之人繁多的緣故,所以常使人感到存在著很多難以索解的奇特解釋。雖說被稱為古代歌謠,其中畢竟存在著和今人并無變化的情感流露。只有將這種情感用直接的解釋表達出來,才是理解詩篇這種古代文學的出發(fā)點。本書將以此作為首要的目標。
《詩經(jīng)》分為風、雅、頌三個部分。其中風是諸國的民謠,雅是西周貴族社會的詩,頌是周王朝為主及于春秋期魯、宋二國的廟歌。此三部分,其詩篇的性質(zhì)也大有不同。
風具有風俗之意,是本意指自然風氣之意的詞語,所以由風土、風俗所誕生的歌謠都被稱為風。流傳至今的,有《周南》十一篇、 《召南》十四篇、 《邶風》十九篇、 《鄘風》十篇、 《衛(wèi)風》十篇、 《王風》十篇、 《鄭風》二十一篇、 《齊風》十一篇、《魏風》七篇、 《唐風》十二篇、 《秦風》十篇、 《陳風》十篇、 《檜風》四篇、 《曹風》四篇、 《豳風》七篇,合計一百六十篇。其中唯有《周南》《召南》稱為“南”,故而叫作“二南”。周、召二地位于現(xiàn)今洛陽周邊至于其南部的地域,古時為統(tǒng)治此地的周公、召公之子孫所領。“二南”之詩多在貴族社會的儀禮之中作為樂詩使用,具有獨特的傳承方式。因與一般民謠的性質(zhì)不同,所以“二南”之詩有別于《國風》中其他的詩篇。
邶、鄘、衛(wèi)三地原屬于殷王朝的王畿之地,處于今河南省內(nèi)黃河以北的地區(qū),于當時而言,是最為先進的地域。《王風》之王是指王城,即現(xiàn)今的洛陽。古時將其稱為成周,是相對于周的首都宗周(現(xiàn)西安)而言,是位于東邊的別都。鄭位于河南中部,現(xiàn)今鄭州附近。在殷遷都安陽以前,曾有一段時間立都于此;殷亡以后,依然是工商業(yè)繁榮的地區(qū)。再加上殷的王畿之地——衛(wèi),鄭、衛(wèi)詩篇里的頹廢之氣頗為濃厚,被稱為“鄭衛(wèi)之音”(《禮記·樂記》),指其地詩歌中多有傷風敗俗的內(nèi)容。齊為山東之地,幅員遼闊,是坐擁魚鹽之利的豐沃之地。魏、唐位于山西的西南部,處于山陵地帶,土地貧瘠,生活條件極為困苦。這些地域的風土人情,都反映在了詩篇之中。
秦位于陜西的渭水流域,周東遷以后秦人占居于此。在《秦風》的詩篇中,時有接近于“雅”的聲調(diào)殘留其中。陳、檜、曹都是小國,陳、檜在河南,曹在山東。陳位于河南的南部,接近楚地,對于山川的祭祀活動極為盛行,所以此地多有歌垣③,其詩篇也大多是歌垣上吟誦之歌。
豳位于秦的北方,在陜西北部的山地;周完成統(tǒng)一以前,其祖王就在此地經(jīng)營。《七月》一篇是歌詠農(nóng)事歷的長篇歌謠,其中還殘留了古代氏族社會的生活痕跡,意味深遠。其地因為周的東遷(前770年)而脫離了周的統(tǒng)治,因此《豳風》諸篇應該形成于西周末期。在豳與二南的詩中,都含有這樣古老時期的詩篇。雖然其他的國風之中也有不少是在春秋時期形成的,但因其為民謠,或也應有古代傳承下來的作品。從整體而論,《國風》的地域主要是在河南的黃河南北一帶,并延長及至山東、山西、陜西諸地,涵蓋了當時的整個中原文化圈。論其時代,大體多是在東遷前后。
雅分為《小雅》七十四篇與《大雅》三十一篇,合稱為“二雅”。《小雅》主要是貴族社會宴會之上所唱詠的詩歌,《大雅》則是帶有官方性質(zhì)的詩篇。古老時期的詩歌多是儀禮性質(zhì)的歌謠,而新時期的詩歌則反映了西周后期社會的混亂與政治秩序的崩壞,很多是社會詩和政治詩。雅中詩篇的大部分,相對于《國風》的單純復誦,亦即疊詠形式的民謠而言,并不一定采取疊詠形式,而是明確主張作者立場、具有創(chuàng)作詩傾向的詩歌。從這些嚴酷的體驗之中,產(chǎn)生了古代思想的萌芽。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尖銳批判和反省,此等被視為中國文學特質(zhì)的傾向,在這些詩篇中已經(jīng)能夠見到。
《周頌》三十一篇是周王室的廟歌。根據(jù)青銅器上的銘文,在西周中期,前11世紀末的昭王、穆王時期,于神都京的宮廟曾大興祭祀。《周頌》之中較為古老的詩歌,應是從那時起就開始傳唱的。而“二雅”中的儀禮詩篇,應該也是伴隨著這類祭祀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于西周后期的動亂時期為向先祖哀告而作的廟歌,在進入了春秋時期以后就再沒有出現(xiàn)過。
進入春秋時期,魯僖公(前659—前627年在位)、殷王朝的后裔宋襄公(前650—前637年在位)等諸侯立志成就霸業(yè),在取得一時成功之時,即作有魯、宋的廟歌。這便是《魯頌》四篇、《商頌》五篇,與《周頌》合稱為“三頌”。但是《魯頌》和《商頌》并不是如《周頌》一般,采用單章的古老形式,而是用與《大雅》相同的一篇數(shù)章形式構(gòu)成,是模仿《大雅》的樣式創(chuàng)作的作品。其實屬于詩篇的時代,在此以前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風、雅、頌是依照詩的性質(zhì)進行的分類。而從修辭手法進行分類,則分為賦、比、興,合稱為“六義”。六義按照“風賦比興雅頌”的順序排列,則可理解為風(賦、比、興)、雅(同上)、頌(同上)的意思。在《古今集》④“假名序”中,將此六義中的三者翻譯為:賦“かぞへ歌”、比“なずらへ歌”、興“たとへ歌”。賦應理解為直敘;比應理解為比喻;而將興稱之為“たとへ歌”,則含有隱喻的意味。在《詩經(jīng)》最古老的注釋書《毛傳》中,也特稱興體為“興也”,以說明這種隱喻的意味,因之把詩篇的解釋引領到解謎之途上來。對于《國風》中詩篇的解釋,大多都與本國政治上的問題聯(lián)系起來,例如《唐風·無衣》本是描述愛人相贈衣物滿心歡喜的戀愛詩,卻被解釋為贊美晉武公的詩歌;《曹風·蜉蝣》本是哀悼死者的悼亡詩,卻被解釋為諷刺曹昭公奢侈之詩;歌詠水邊密會的《陳風·衡門》,被解釋成隱者遺世獨樂的詩篇。這些想當然的解釋,是與興這種表達方法的本質(zhì)相違背的,也是無視當時表現(xiàn)方法造成的錯誤解讀。
興乃是與日本的枕詞、序詞⑤有著相似起源的表達方法,都是以古老信仰與民俗為背景的表現(xiàn)。如能明解興之本質(zhì),則很多詩篇即能按其本質(zhì)索解,也能將歌謠的生命力恢復出來。本書會嘗試對古代表達方法中的興之本質(zhì)做出解明。
將詩篇以政治與道德批判的表現(xiàn)方式來理解的解釋方法,被稱為“美刺”。這種美刺的觀念規(guī)定了長久以來詩經(jīng)學的方向,甚至被當作古代文學思想的中心。此種方法乃從“二雅”中的社會詩、政治詩等詩篇的解釋而導入,因之將《國風》中本無包含美刺之意的詩篇,也皆與其本國的政治國情相結(jié)合來進行解釋。較之日本的古代歌謠也有在《記》《紀》⑥的故事里插入的情況,使用方向雖然有異,但究其實質(zhì)是極為相似的。這種解釋學的代表,就是漢初的詩經(jīng)學。
前漢初年,因長久戰(zhàn)亂而散佚的古代典籍得到了整理。從西周后期至春秋時期,貴族社會的儀禮和宴樂時的詩篇,由樂師們傳承下來。而這些詩篇在社會秩序崩壞之時,作為紀念曾經(jīng)的盛世繁華而被經(jīng)典化,并被儒、墨之徒加以研究;隨著漢王朝的統(tǒng)一,遂整理成了文本。魯申公所傳《魯詩》、齊后倉所傳《齊詩》、韓嬰所傳《韓詩》最先面世。這些被稱為《三家詩》的文本曾各有注釋,但除了《韓詩外傳》六卷以外,如今皆已遺失。據(jù)《漢書·藝文志》,這三家皆為春秋雜說,亦即依據(jù)春秋時期各國的傳說故事說詩的文字。
《三家詩》是以所謂今文——當時的隸書體——寫成的文本。而最后出現(xiàn)的毛亨文本,則是以六國時期的古文寫成,本文和注釋皆更勝一籌;因之在后漢以后,《毛詩》將《三家詩》全面壓制,如今只有《毛詩》流傳下來。所以《詩經(jīng)》又被稱為《毛詩》,其注被稱為《毛傳》。后漢大儒鄭玄為之作箋,是為《鄭箋》;唐代敕撰之書《五經(jīng)正義》,在《傳》《箋》之上復加以《疏》,由此確立了詩經(jīng)學的傳統(tǒng)。
但是《毛詩》也同《三家詩》一樣,是以美刺的觀念來解讀詩篇的,因其是春秋各國的傳說故事和詩篇相結(jié)合而進行解釋的緣故,其說亦多有附會之意。這些詩篇原本是由宮廷的樂師們世代相傳下來的,而附會的解釋在樂師的傳承過程之中,已經(jīng)逐漸產(chǎn)生。在記述春秋時代各國歷史的《春秋左氏傳》里,就多有提及詩篇由樂師進行某種解釋,并將其作為蘊含著古代道德教誨的作品。
在宋代,儒學出現(xiàn)了新的傾向,于古典學上也大興新風,產(chǎn)生了對于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的懷疑性批判。在朱子對《詩經(jīng)》的注解《詩集傳》里,雖然還殘留著很強的美刺觀念,但卻將《國風》之中所包含的很多戀愛詩,從傳說故事性的解釋之中解放了出來。朱子將這些詩稱為“淫奔者之詩”,由此引出贊成與否定的兩種論點。古時傳說,《詩經(jīng)》乃是孔子從詩三千篇中選取編纂而成的,是為“孔子刪詩說”。而圣人是不會將那些淫奔者之詩收入到經(jīng)典之中的,故而亦有人主張,謹守歷來之美刺詩篇觀,將這些只能視為淫奔之詩的作品刪去。
朱子之注,比之《傳》《箋》的舊注而言,被稱為新注。隨著朱子學的盛行,這本《詩集傳》也廣泛流傳,于今解讀詩篇之時,普遍依據(jù)的便是朱子之注。清代考證學興起,提出朱注弱點在于訓詁和古語解釋等問題,遂對《傳》《箋》以訓詁學的方法重新評價,但是這并沒有對詩經(jīng)學帶來新的發(fā)展。對于這些舊說而言,詩篇作為古代歌謠,以其文學性的本質(zhì)作為課題進行研究,還是一個全新的工作。葛蘭言(Marcel Granet)的《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⑦、松本雅明的《關于詩經(jīng)諸篇的成立之研究》、聞一多的《古典新義》等著作,各以發(fā)生史論或解釋學的嘗試進行研究,但還沒有取得充分的成果。
按照一般的古典研究方法而言,在詩篇的研究中,也先要對其讀解的正確性進行訓詁研究。特別是詩篇長久以來經(jīng)過樂師之手傳承,而后才寫成文本,再加之多有獨特讀法和方言,有很多假借字。《陳風》中的《衡門》,被認為是高人避世的賢者退隱之詩,篇中的“樂饑”一詞即按字面意思被解釋為“樂道忘饑”(《毛傳》。朱子注亦同);而“樂”其實是“”的假借字,“饑”則意指男女之間的欲望,“樂饑”是表述幽會之喜的詞語。像這樣的誤解,對于詩篇的解讀會造成很多阻礙。
其次,在表達和表現(xiàn)手法上也有問題。在詩篇中經(jīng)常見到的摘草和刈柴的描寫,因?qū)ζ涿袼仔院x沒有理解的話,則對其所具有的表達與表現(xiàn)之意也無從得知;只能以其隱喻性的興,加以暗中摸索一般推測性的解釋。《周南·卷耳》中的“采采卷耳,不盈頃筐”一句,是為了給旅人振魂而摘草;而《毛傳》里則稱其為“憂者之興”,解作賢者不用于世,憂然而嘆的行為。以興的表達方式來理解,向來是在詩篇的錯誤解讀中最核心的課題,本書之中將對此問題加以解明。
詩的形成有其社會性與歷史性。要將其置于現(xiàn)實條件之中來看待,這個視點極為重要。詩篇的時代歷來有很多不甚明了之處,其原因多是由于脫離了當時現(xiàn)實而解釋。對于“二南”與《豳風》而言,要依據(jù)其歷史地理因素進行解讀,才能理解各詩篇的特質(zhì);此外“二雅”既是貴族社會之詩,對于其之由以形成的社會背景進行調(diào)查,也尤為重要。在這些研究中,依據(jù)同時期資料的青銅器銘文與其編年知識,可以推定詩篇的時期,正確把握其所歌詠的事實。要破除詩經(jīng)學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必須要有新的視點與新的資料。就這本小書而言,難以將這些問題詳加涉及,但還是打算多少做些嘗試。古文獻的研究,會隨著例如考古學的知見,大量出現(xiàn)新的解釋;同樣,在詩篇的研究中,也應該有可能依據(jù)同時期的資料來開拓創(chuàng)新。
本書中,就第一點即訓詁的問題,未能過多涉及;而在第二點即以興的表達作為民俗學的課題而把握,以及第三點即依據(jù)同時期的資料對詩篇的時期推定與解釋方面,擬嘗試進行若干運用。特別于詩篇的古代歌謠性質(zhì)方面,將其與日本的古代歌謠及《萬葉集》相對比,旨在使得向來伴隨著疏隔解釋的《詩經(jīng)》,起碼與我們接近起來。方法問題能夠解決,才好期待有更多的人協(xié)同合作。我希望,為了讓讀者將《詩經(jīng)》與日本的《萬葉集》一樣深入領會,以恢復那個詩性的世界,而把本書獻給不同領域的人,用作自由的研究探討。
①此處指中國先秦時期。——編者
②為保持原書用詞,除其前已有某著作名稱如“《圣經(jīng)》的詩篇”等表達外,文中“詩篇”一詞皆指《詩經(jīng)》。——編者
③日本古代于春天舉行的民間行事,其間除飲食、舞蹈、誦歌,亦包括求婚等活動。按白川靜先生此書特色之一,即以日本《萬葉集》為代表的古代詩歌,與中國的《詩經(jīng)》進行比較研究,故常以日本相關名詞比附中國的類似歷史、文學現(xiàn)象。我們?yōu)榱吮憩F(xiàn)作者本意,間或采用作者的日文表達,并酌情加注,以便理解。——編者
④即《古今和歌集》,日本古代著名敕撰和歌集,撰者紀友則、紀貫之等人。成書一般認為在延喜五年(905年),共20卷,收入和歌千余首,與《萬葉集》《新古今和歌集》并稱日本三大歌集,對后世影響甚大。其序言分假名序(傳紀貫之撰)和真名序(漢文序,一般認為紀淑望撰)。——編者
⑤日本和歌術語,均為和歌的修辭手法。枕詞為冠于特定用語之前起修飾作用并調(diào)整語調(diào)的固定詞語,多為五音節(jié)。序詞亦為起修飾作用的詞語,但一般兩句以上,沒有固定性和習慣性。——編者
⑥《古事記》與《日本書紀》的合稱。兩者皆于奈良時期完成,保存了大量日本早期神話、歷史、文學資料,為日本古代歷史的重要典籍。——編者
⑦中譯本,趙丙祥、張宏明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