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行解第五
【原典】
孔子在衛①,冉求言于季孫曰:“國有圣人而不能用,欲以求治,是猶卻步而欲求及前人,不可得已。今孔子在衛,衛將用之。己有才而以資鄰國,難以言智也,請以重幣②迎之。”季孫以告哀公,公從之。
孔子既至,舍哀公館焉。公自阼階③,孔子賓階,升堂立侍。
公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
孔子對曰:“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以鄉,丘未知其為儒服也。”
公曰:“敢問儒行?”
孔子曰:“略言之,則不能終其物;悉數之,則留仆⑤未可以對。”
哀公命席,孔子侍坐,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強學以待問,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
“儒有衣冠中,動作慎,其大讓如慢,小讓如偽。大則如威,小則如愧。難進而易退,粥粥若無能也。其容貌有如此者。
“儒有居處齊難⑥,其起坐恭敬,言必誠信,行必忠正。道途不爭險易之利,冬夏不爭陰陽之和。愛其死以有待也,養其身以有為也。其備預有如此者。
“儒有不寶金玉而忠信以為寶,不祈土地而仁義以為土地,不求多積而多文以為富。難得而易祿也,易祿而難畜⑦也。非時不見,不亦難得乎?非義不合,不亦難畜乎?先勞而后祿,不亦易祿乎?其近人情有如此者。
“儒有委之以財貨而不貪,淹之以樂好而不淫,劫之以眾而不懼,阻之以兵而不懾。見利不虧其義,見死不更其守。鷙蟲攫搏不程其勇⑧,引重鼎不程其力。往者不悔,來者不豫。過言不再,流言不極⑨。不斷其威,不習其謀,其特立有如此者。
“儒有可親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殺而不可辱。其居處不淫,其飲食不溽,其過失可微辯而不可面數也。其剛毅有如此者。
“儒有忠信以為甲胄,禮義以為干櫓⑩,戴仁而行,抱義而處,雖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注釋】
①衛:春秋時國名。周武王弟康叔封地。治所在今河北南部、河南北部一帶。
②重幣:豐厚的禮物。指貴重的玉、帛、馬匹等物品。
③阼階:東階。古代以阼為主人之位。
④逢掖之衣:寬袖之衣,古代儒者所服。
⑤留仆:使太仆長時間侍奉,以致疲倦。指時間長。
⑥齊難:莊重嚴肅。
⑦難畜:難以留住。畜,容留的意思。
⑧鷙(zhì)蟲攫搏不程其勇:鷙蟲,指猛鳥猛獸。攫搏,指鳥獸之抓取、搏擊。程,顯示的意思。
⑨流言不極:對流言不追根問底。極,指極點,極限。
⑩干櫓:盾。小盾為干,大盾為櫓。
【譯文】
孔子在衛國,冉求對季孫氏說:“國家有才能的人卻不能夠加以任用,像這樣想要將國家治理好就如同倒著走又想要趕上在你前面的人一樣,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孔子現在在衛國,衛國將要任用他,我們自己的人才卻要去幫助鄰國,很難說這樣是明智的舉動。請您用豐厚的聘禮把他請回來。”季孫氏將冉求的話告訴了魯哀公,魯哀公采納了他的建議。
孔子回到魯國,魯哀公將他安排在招待客人的館舍里。哀公從大堂東面的臺階走下來迎接孔子,孔子從大堂西面的臺階上來覲見哀公,走到堂內,孔子站著陪哀公說話。
魯哀公問孔子說:“先生所穿戴的服裝是儒者的服裝嗎?”
孔子回答說:“我幼時住在魯國,穿的服裝是寬袖的;長大后住在宋國,戴的是緇布做的禮冠。我聽說,君子的學識要淵博,穿衣服要入鄉隨俗。我也不清楚這是不是儒服。”
魯哀公問:“請問儒者有著什么樣的行為呢?”
孔子回答說:“粗略地說的話,儒者的行為是不能夠全部說完的;如果詳細地講,說到侍奉的人疲倦也很難說完。”
魯哀公讓人設席,孔子陪坐在一旁,說:“儒者就好比席子上的珍品來等待別人采用,不分黑夜地學習等待別人來請教,心懷忠信等待別人舉薦,努力做事等待別人錄用。儒者自修立身就是這樣的。
“儒者的衣冠周正,做什么事情都非常謹慎,對重大的事情推辭好像很傲慢,對小事推讓好像很虛偽。做一些重大的事情時神色比較慎重就好像心里害怕,做小事時小心謹慎就好像不敢去做一樣。很容易退讓,進取卻非常難,柔弱謙恭看起來就像很無能一樣。儒者的容貌就是這樣的。
“儒者的生活起居莊重謹慎,坐立行走恭敬,說話比較誠信,行為必定中正。在路途中不與人爭好走的路,在冬夏季節不會和別人爭冬暖夏涼的地方。不會很容易地就赴死而是等待一個值得犧牲的機會,保養身體以期待有所作為。這就是儒者的預先準備。
“儒者最為寶貴的不是金玉而是更在意忠信,不謀求占有土地而把仁義當作土地,不求積蓄很多財富而把學問廣博作為財富。想要得到儒者非常難,但是將其供養卻很容易,雖然容易供養但是難以留住。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是不會出現的,這不是非常難得嗎?不是正義的事情就不會去做,留住他們不是很難嗎?先效力之后才會要俸祿,不是很容易供養嗎?儒者近乎人情就是這樣的。
“對于別人委托的財貨儒者不會有私心,身處在玩樂之境也不會沉迷,眾人威逼也不懼怕,用武力威脅也不會恐懼。見利不會忘義,到死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操守。遇到禽獸的猛攻不會不掂量自己的力量而與之搏斗,推舉重鼎不度量自己的力量盡力而為。對于往事不會追悔,對于未來的事情不會疑惑。錯話不說兩次,流言不去追究。時時刻刻保持自己的威嚴,不會學習權謀。儒者的特立獨行就是這樣的。
“儒者可以與之親近而不能夠脅迫,不可以威逼可以接近,不可侮辱可以殺頭。他們的生活不奢侈,他們的飲食也不豐盛,對于他們的過失不可以當面數落,可以委婉地指出。儒者的剛強堅毅就是這樣的。
“儒者以忠信作為鎧甲,以禮義作為盾牌,心中帶著仁義去行動,懷抱著義來居處,即便遇到暴政,自己的操守也不會改變。儒者的自立就是這樣的。
【原典】
“儒有一畝之宮,環堵之室①,蓽門圭窬,蓬戶甕牖②。易衣而出,并日而食。上答之,不敢以疑;上不答之,不敢以諂。其仕有如此者。
“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③;今世行之,后世以為楷。適弗逢世,上所不受,下所不推,讒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猶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其憂思有如此者。
“儒有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禮必以和,優游以法,慕賢而容眾,毀方而瓦合。其寬裕有如此者。
“儒有內稱不避親,外舉不避怨。程功積事④,不求厚祿。推賢達能,不望其報。君得其志,民賴其德。茍利國家,不求富貴。其舉賢援能有如此者。
“儒有澡身浴德,陳言而伏。靜而正之,而上下不知也。默而翹之⑤,又不急為也。不臨深而為高,不加少而為多。世治不輕,世亂不沮⑥。同己不與,異己不非。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慎靜尚寬,強毅⑦以與人,博學以知服。雖以分國,視之如錙銖,弗肯臣仕。其規為有如此者。
“儒有合志同方,營道同術。并立則樂,相下不厭。久別則聞流言不信,立義同而進,不同而退。其交有如此者。
“夫溫良者,仁之本也,慎敬者,仁之地也,寬裕者,仁之作也,遜接者,仁之能也,禮節者,仁之貌也,言談者,仁之文也,歌樂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皆兼此而有之,猶且不敢言仁也。其尊讓有如此者。
“儒有不隕獲于貧賤,不充詘⑧于富貴,不溷君王,不累長上,不閔有司,故曰儒。今人之名儒也妄,常以儒相詬疾。”
哀公既得聞此言也,言加信,行加敬,曰:“終歿吾世,弗敢復以儒為戲矣!”
【注釋】
①環堵之室:方丈稱為堵,指一丈見方。
②蓬戶甕牖:用蓬草編門,以破甕之口作為窗戶。
③稽:同的意思。
④程功積事:度量功績,積累事實。
⑤默而翹之:默默地翹首等待。
⑥不沮:不沮喪。
⑦強毅:剛強堅毅。
⑧充詘(qū):自滿而失去節制。
【譯文】
“儒者的宅院有一畝地,在一丈見方的房間里面居住著,院門是荊竹編織的,就如同洞一般,房門是用蓬草編的,用破甕口作為窗框。只有出去的時候才會換一件遮體的衣服,一天只會吃一頓飯。君上采納他的建議,不敢產生懷疑;君上不采納他的建議,也不敢諂媚求進。這就是儒者做官的原則。
“儒者雖然和現在的人住在一起,但還是以古代人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儒者現如今的行為,可以將其作為后世的楷模。如果生不逢時,上面沒有人引薦,沒人援引,下面沒人推薦,進讒諂媚的人又聯合起來陷害他,只會身處險境,但是并不能剝奪他的志向。雖然能危害他的起居生活,他最終還是會施展自己的抱負志向,仍然不會忘記百姓的痛苦。儒者的憂思就是這樣的。
“儒者無休止地學習廣博的知識,專心地實行而不會懈怠,在獨處的時候不會放縱自己,通達于上時不離道義。以和為貴是一直遵循的原則,有節制地悠然自得。仰慕有才能的人同時還能夠容納眾人,有時候還會削減自己的棱角去依隨眾人。儒者的寬容大度就是這樣的。
“儒者舉薦人才,對內不避親屬,對外不避有仇怨的人。度量功績,積累事實,不謀求更高的祿位。推薦賢能而進達于上,不祈望他們的報答。國君滿足了用賢的愿望,百姓依仗他的仁德。只求有利于國家,不貪圖個人的富貴。儒者的舉賢薦能就是這樣的。
“儒者沐身心于道德之中,陳述自己的意見而伏聽君命。平靜地糾正國君的過失,君上和臣下都難以覺察。默默地等待,不急于去做。不在地位低下的人面前顯示自己高明,不把少的功勞夸大為多。國家大治的時候,群賢并處而不自輕;國家混亂的時候,堅守正道而不沮喪。不和志趣相投的人結黨,也不詆毀和自己政見不同的人。儒者的特立獨行就是這樣的。
“儒者中有這樣一類人,對上不做天子的臣下,對下不侍奉諸侯,謹慎安靜而崇尚寬厚,磨煉自己端方正直的品格。待人接物剛強堅毅,廣博地學習而又知所當行。即使把國家分給他,他也看作錙銖小事,不肯做別人的臣下和官吏。儒者規范自己的行為就是這樣的。
“儒者交朋友,要志趣相合,方向一致,營求道藝,路數相同。地位相等都高興,地位互有上下彼此也不厭棄。久不相見,聽到對方的流言蜚語絕不相信。志向相同就進一步交往,志向不同就退避疏遠。儒者交朋友的態度就是這樣的。
“溫和善良是仁的根本,恭敬謹慎是仁的基礎,寬宏大量是仁的開始,謙遜待人是仁的功能,禮節是仁的外表,言談是仁的文采,歌舞音樂是仁的和諧,分散財物是仁的施與。儒者兼有這幾種美德,還不敢說已經做到仁了。儒者的恭敬謙讓就是這樣的。
“儒者不因貧賤而灰心喪氣,不因富貴而得意忘形。不玷辱君王,不拖累長上,不給有關官吏帶來困擾,因此叫作儒。現今人們對儒這個名稱的理解是虛妄不實的,經常被人稱作儒來相互譏諷。”
魯哀公聽到這些話后,說話更加守信,行為更加嚴肅,說:“直到我死,再不敢拿儒者開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