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離婚》
我們不能盡寫那些腦子里盡是馬克思或尼采的不安分的大學(xué)生,我們的眼光也不能只在大上海的交易場或跳舞廳中轉(zhuǎn),連那些茹苦含辛、任天任命的工人、農(nóng)民也不能代表我們民族的全體。究竟我們民族中還有著這么一批頂不入流的中等階級,他們是既不宜于悲劇又不宜于喜劇——或者說是既宜于悲劇又宜于喜劇,然而這出劇多半是不大動人的了——他們懦怯地、彷徨地、頂不康健地活著。是的,不康健地。我覺得這個字最能形容他們。他們悔恨、懷疑,甚或至于詛咒他們的環(huán)境、生活和命運,但是你不能希望他們像工人們在被壓迫到極點的時候扔下鋤頭喊一聲:“不干了!”他們的“鞠躬像紙人的”或者“方墩式”的妻子和他們的黑小子、胖姑娘,還有那看不見的什么,逼著他們,鞭策著他們每天爬到那個張著大嘴的冷森森的衙門里去。他們受的束縛不見得比做輪子鉸鏈的奴隸的工人們受得松。然而他們也是中國人,也許是更中國的中國人。只要你上北平的東安市場或西單市場,你會遇見上千個——這種中國的Babbitt。老舍先生寫完老張,寫完趙子曰和老馬,他的筆興掃到了這般人頭上。在這書里有:飯桶兼把式匠的吳太極,流氓兼北平俗語搜集者的孫先生,苦悶的象征兼科員的丘先生,懦怯無可奈何的主人翁李先生,還有那位百事好的男性媒婆張大哥——這個道地的Babbitt。他們一起攪在這酸牛乳似的北平,每天嘆氣,每天擔(dān)憂,每天辦公。
這是一部寫實的小說,幾乎是有一點傾向于自然主義。作者很淋漓地暴露了他的角色以及這些角色活動的領(lǐng)域,他一點不遮掩,且從來不用什么暗示的或是所謂烘云托月那種雅得俗的筆法。在一色描寫來說,他是一個諷刺畫家(caricaturist)。諷刺畫家畫墨索里尼的時候,特別把下巴畫得方到不可能;畫孫科,兩個眼鏡占了臉的一半。這就是說:他把他要畫的角色的特性抓住,給夸大起來,叫你一看就認(rèn)識這是誰。作者在此用的完全是這種手法,所以他的角色全有點夸大(exaggerated)明顯,并且,很自然的是,平板。他們是平面的,不是立體的——除了馬家少奶奶那一個角色例外。在這一點上,作者是完全像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不但大體上像,連單個角色中也頗有吻合于狄更斯的人物:小趙是活里活脫的喜迫(Ulrah Heap,見《塊肉余生述》),連行為及其結(jié)果都像,丁二爺則更是百分之百的密考伯(Micawber,亦見上書),那樣的無用那樣的潦倒而又終于救了一切人。
這里還有一點遺憾者:我們不能不替那些過分的議論抱歉,他們和那些上品的嘲諷絕對地不和諧。
原載天津《大公報·文學(xué)副刊》1933年12月25日第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