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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吳煦斌
  • 1332字
  • 2021-05-25 17:56:39

父親越來越憔悴了。白天,他拖著腿在家具間茫然地走來走去。寬闊的長袍擦過地面和桌椅,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夜里,他只是坐在屋外窗旁的椅子上怔視著那塊紅石余下來的越來越細小的土堆。在強烈的氣味中,我聽到他沉重的呼吸。外邊森暗的夜沉重地壓著這頹落的山谷。父親的身體溶進背后的黑影里,只有他的眼睛很偶然才在暗淡的星光下閃一閃。一切顯得死寂,沒有甚么在動。屋里只有黑蝶躁急的撲動和爐子里的一兩點火花偶然飛濺進黝黑的夜里。

那天經過的時候,看見山上那人已經把屋子修好了。我看見他正在屋前彎著腰用鏟子鏟去表面的紅土,把一些暗綠色的種籽埋在底層褐黃色土中。他的背在燦白的太陽下閃著柔和的汗光。

父親再開始到山上去,現在紅土堆已經完全消失了。天剛亮,我便看見他吃力地攀上通往荒山的路。他沒有推木車,它的輪子那天運紅石時壓了那么久,已經不能再轉動,完全垮了。父親只在肩膊上掛了一個大網袋,他的長衣被風吹動,他一拐一拐地走著,像那給紅石壓垮的木車。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來,他把空網袋擱在桌上便倒在床上睡了。隨后許多天他都空著手回家。失望中他的背更彎了,仿佛再不能負載任何的重量;他常常在一個動作中頓下來,起來走了幾步,就停住了,好像給甚么阻撓著不能繼續。

只有在屋外,在消失了的紅土堆旁,他才顯得自然一點。

濃烈的氣味和紅土的痕跡正侵蝕著整所屋子。墻壁發霉了,木的纖維會隨著手指的壓力陷下去,那天大門掉下了一角,在地上砸得粉碎。整個屋子好像隨時會隨著任何的壓力而倒下來,像紅石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終于,有一天早晨父親沒有起來。我看見他睜著眼睛看著布滿裂縫和藍蠅的昏紅的天花板。他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從袖管里伸出來擱在耳旁的竹枕上。我走過去把它輕輕握在手里。瘦癟的布滿皺紋的手,像他的臉一般蓋著一層黯紅的塵跡。我在他松軟的皮膚上輕輕揩著,但紅色已經深入皮膚里,成為皮膚的一部分。

后來他睡了,好像疲乏得再張不開眼睛。他的鼻子開始發出嘶嘶的聲音,一下下從胸中傳出來,像一根破管的風笛的聲音。呼出來的氣吹動從耳根飄過來覆到嘴邊的幾根白發。

這聲音一直繼續了幾天,然后停止了。他的手在我掌中漸漸冷卻下來,顯得更加瘦小。我把它放進褥子里,用雙手按著他的臉,希望把他溫暖過來。我全身淌著汗,在傍晚的涼風中止不住輕輕地顫抖,我拉拉胸前的衣襟。他銹紅色的臉被我的手汗弄濕了,在黃昏恍惚的天色中,發出一層淡淡的紅光,使他看來顯得年輕和安詳。我輕輕把他嘴旁的發絲撥到耳后,它們隨手甩開,在微風中飄蕩出去,然后像蒲公英一般降落到地上來。

我一直看著父親的臉,直至再也支持不了昏睡過去。

我把父親葬在荒山的紅土里。

然后我看到不遠處銹紅的背景中有幾株嫩綠的幼苗。我跑過去蹲在地上看它。柔和的山風帶來了淡淡的清香。那是一種不知名的植物,淡黃色的枝,紫色的葉梗。我輕輕撥開土壤看它的根。然后,在奶白色的根旁,我看到了一塊霜紅色半透明的小石子,它安詳地躺在暗黃的濕土里,在根須的網孔中透出柔和的亮光。我把它輕輕挖出來握在手里,感到一陣溫暖散播到全身。我看著它,它棕亮的斑紋仿佛充滿了液汁,在我抖動的掌中舒緩地流動著。是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它是我的第一顆石子,我將會在這里或更遠一點的地方建我的屋,在深沉的土地上砌起我的石龍。

一九七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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