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風起了,在這偌大的桃木色的廳子中我越發嗅到那強烈的熟悉的氣味,像煙一般升起,裊裊地彌漫到每一角落。恍惚的、遙遠的,隨即又散了。
弟弟已經睡去。門后的黑暗中只偶爾傳來床上輕微的翻動的聲音和風的拂拍。我現在是更難看見弟弟了,我只能從緊閉的門后傳出的各種聲音知道弟弟仍在屋里。我們已逐漸遠了。使我們仍留在同一所房子中的,相信只有一種對過去模糊的感情和不快的懸念。這是我們唯一的聯系。可是,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同樣多風的一個初秋的黃昏。我同樣坐在這桃木的椅子里看著屋外的園子,那是一個深邃的蔥郁的花園,密茂的枝葉和藤蔓攀滿了屋子的外墻,像綠色的狹長的疤痕。我在這里度過了童年和少年,它粗疏地塑造了我的輪廓,也給我帶來濃密的陰影。那天,我在花朵微紅的晃動中看見他。
他很瘦,在暗紅的光影中,他仿佛在熱帶植物寬闊的枝葉間懸泛著,然后便消失了,樹隙間我只看見他栗色的衣服在風中飄擺,不久卻又在晚陽虛假的亮光中溶化。我站起來,跑到窗旁。這時父親已經迎出來了。父親是一個寡言的人,非常老了,他已經許久沒有離開他的房間,現在竟然走到院子里來。然后我看見他們坐在糾結的蕨草旁一塊墊子一般的黃石上。在蓬亂的橫生的植物叢中他們顯得很小。淡紅的亮光穿過群樹朦朧地在他們身上照出一個個浮泛的光暈,在微弱的風吹中晃蕩著,他們越發令人感到不真實了。這時弟弟已經走到我的身旁,他手里拿著軟木造的蝴蝶,看見這景象又放下它,俯在窗框上,用手支頭看著,他的臉在這晚陽中竟也亮起來,他這就在那里開始想著新的事物吧。風偶爾吹開覆蓋他們的枝葉,又再把它們合攏起來。寂靜里我聽見昆蟲嗡嗡的聲音。我們輕輕走進園子去。
他讓我們坐在他前面的紅草上,便又無言了。他的頭發很長,柔和地垂到額前,胡子差不多遮去了嘴巴,整張臉孔只留下眼睛,迷惘的秋夜一般的柔和的眼睛。父親在旁邊也沉默著,有時拂著衣上的皺痕。天逐漸暗了,灰重的霧從四周圍攏過來,我看見他拾起周圍的干枝生了一個火,然后從麻色的袋子里拿出一只鐵兜、一壺水和一盒小豆,燒起湯來。柴枝的火花濺進四周橫伸的枝葉里。黃蝴蝶在他的跟前飛動,然后他向我們說他的故事了。
那是美麗而奇異的故事,我們在以后無數寂靜的晚上重復聽到這相同的故事,每次都同樣感到驚訝和震動。可能細節的地方改變了,蔓生的可能是蜈蚣草而不是羊齒草,是天狼而不是青鹿居住在藍樹的樹枝上,但其他總是以相同方式、相同的排列次序出現,未說到的時候我們已經期待了,到它們真正出現了卻又每次都感到意外。我們就這樣開始做起我們的夢來。
我們開始幻想他告訴我們的一切,他失去的山和山中的鳥獸、白堊土地上紅蟻濕潤的行列、液態的風、紅樹綿綿的扯不斷的枝干攀過黑土、石龍和沒有陰影的藏青色的塵埃、巨大的蛇背上長著豬鬃般的硬毛、白鳥的叫聲像鼓、風吹過時谷間的黃樹叢會發出泡沫沸騰的聲音、春天的紅太陽和寒冷。
他說他的山是在一夜之間消失的。他栽了一株草,翌日醒來四周便只剩幾塊零落的石頭和一叢黃菊,白色的粉末蓋滿了延展多里的濕地上。他現在正在找尋這山,已經找了許久,但仍在找下去。有時仿佛看見它,朦朧地在空中晃蕩,隨即又消失了。他越過焚燒的大地和海流,蕨草在他走過的路上生長,然后一切盡成荒野了。一天父親看見他在一條冒著泡沫的沸騰的河旁等候,便邀請他到我們的園子來。
而我們以后許多個晚上就是這樣度過了,許多微風的無聲的晚上。他總是在黃昏的時候來,然后在園子里生一個火燒湯。風在他的臉上吹拂,在閃爍的暗紅的火光中,他的臉顯得更飄忽不定了,而這時他身上發出一種枝葉在太陽下炙曬過的強烈的甜美的氣味,一種不斷在記憶中侵襲我們的奇異的芳香。有時我們聽得累了,他讓我們在草地上睡去,翌日我們醒來時臉上會有一條條狹長的紅草的印痕。有時我們看著他和父親守在這靜夜里,看星光暗下去。四周是沉沉的黑影,只有我們中央的火光給周圍投下了一層暗紅色的微弱的光暈。我看著他們對視的臉,開始了解兩人間一種沉默的關系。
但有一天,他告訴我們他不會再來了。他要到更遠一點的地方繼續找尋他的山。我記得那是豪雨開始后的第三天,我們全疲乏地躺在椅子上聆聽著雨聲,希望它會突然竭止。四周是厚重的濕黏黏的空氣,沉重地裹著我們的皮膚,叫人難以呼吸。豪雨第一天帶來的清新現在已經變成一種負擔。屋外的園子現在顯得更空洞,地上至少積了五吋以上的水,而雨卻越來越濃密,像一幅厚重的幔幕,使一切都模糊了。然后我看見他慢慢穿過雨的迷霧走過來。
他濕透了,這是他第一次走進我們的屋子。說完話他便離去。我們呆了好一會,然后追出去要拿雨具給他,他在背后揮揮手,便繼續向前走,平和地、穩定地,仿佛是雨中的一種儀式。
然后我聽到園子中的一棵樹倒了下來,隆隆的聲音似乎繼續了許久。
翌日雨停了。園子中的積水慢慢退去,一切都回復原狀。樹木更蔥郁,然而父親卻沒有再到園子去。
隨著的許多天我們都喝豆湯。細顆的、透明的、土黃色的豆子,我們用木匙一口一口舀來喝,倚著墻,像他倚著樹干。但我們都知道那跟他并不一樣。
每到黃昏的時候,父親便站在窗前,他用手肘支著身體努力看著仍帶濕氣的園子,肩膀微聳起來。他顯得更瘦了,然而園子卻也只有枝葉的晃動,偶然夜鳥從樹上驀地飛起,在空中劃一個弧又靜下來。夕陽的光逐漸退去,四周是更廣大的黑暗。有時月亮出來給地面投下銀色的影子,此外便只有雨后偶爾的流水聲和蕉葉在風中的拍打。
園子比從前冷了。銹紅色的蕉葉樹干在夜光下發出青淡的光,看來更像金屬,一棵肆意生長的金屬的樹。而我們也沒有見到蝴蝶了。細小的,淡黃色的夜蝶,每當他來的時候便出現,在他的周圍飛舞,仿佛從空中出來,隨著他的說話撲動,有時它們會停在我們的手上、臉上,像一滴滴自天空掉下來的亮光。它們的拍動使我們四周變得柔和了,現在一切都堅硬如鐵。
父親更沉默了。有時他會呆在窗旁,一連幾天一動也不動,雨來也不退開。當風把他的頭發吹到臉上,他怔怔地看著在我們的忽視中越長越茂密的綠色的園子。
然后有一天我看見父親從地窖里拿了一大片干肉放進同樣是栗色的麻袋子里,他帶了盛滿水的木壺,穿上繩鞋默默地向大門走去,我們倚著墻看著他的背影在園子里逐漸縮小,逐漸沉沒在四周蓬亂的蕨草叢中。然后我們看見他從碩大的陰影中向我們招手。我們連忙放下手中的柴兔,奔出去。
園子外是一條通往南面大湖的長長的山路,很寬闊,卻光禿禿的沒有蔽蔭,沒有樹,甚至沒有草,兩旁是飄揚著塵埃和碎屑的土地。我們走得很慢,父親已經老了,而我在這洶涌的熱氣中感到暈眩。現在已是六月的天氣,空蕩蕩的天空里只有猛烈的太陽強悍地照著。我們走了許多天。我清楚地記起那些日子,我們期待夜的降臨,好避開午間的炎暑和眩目的白光。我們會生一個火燒湯,然后任黑夜吞去火焰。我們在天色暗下來時睡覺,在白天沿著大路走,我們兩旁是無盡的白色的塵埃,風起時它們從兩旁的白土上揚起,簇擁在我們周圍,像白色的厚重的帷幔從上面罩下,看不透,挪不開,風息了它們便又降下來,散到我們的頭上和肩上,好待風把它們揚起。我感到越來越疲乏了。我不能抵受這剛猛的白色的太陽,我的腳也破了,我來不及換上布鞋便出來,繩鞋給太陽曬得干硬,在我的腳上割出了一道道的損痕,混合了汗液和溶進去的塵埃,它們潰爛了。
弟弟脫去了一層一層的皮,現在已經是焦棕色的了。太陽給他的臉上和手上結了一個個焦硬的痂,痂下面不住有白色的液體滲出來。
只有父親仍在暴熱和塵埃中安詳地走著,甚么支持他呢?而他已經非常老了。
然后我和弟弟回去了。我們看見父親在白土的迷霧和永恒的熱氣中安詳地向我們揮手。
他才是尋山的人吧。
回去之后一切都改變了。我們休息了許多星期才完全康復,而沉默已經慢慢在我們之間彌漫著。
弟弟開始了他永恒的冥思。他說一句話,做一個手勢或做著甚么的時候,會忽然停下來,失神地望著前方,深深思索起來。他變得害怕黑夜和聲音。也不肯輕易走到園子去。然而我知道他仍在懷念著那許多無星的寂靜的晚上。那許多美麗奇異而他無法參與的故事的晚上。我看見他把一束紅草撒在枕旁,他現在也只肯喝豆湯了。
我現在好像感到甚么也沒有關系。我不能隨他們去,我也沒有懊悔。我在等待我的機會。只是我感到深深的懷念,他們正在追求新的秩序。我不想活在回憶中,然而現在我確是感到一切都不相干。屋子太大了,物件與物件間全失去了聯系。我整天在屋子里,飄飄浮浮的,在門與門之間走來走去。我對園子也開始害怕了。它越長越大,植物都帶著一種野獸的活力橫攀。窗外一棵胡桃樹的樹丫已經伸到窗里來,它仍會繼續生長,占去整所屋子。我在靜夜的時候常常聽到剝裂的聲音,是生長的聲音吧。窗左邊的墻壁已經有一條裂縫了,黃昏的時候,當太陽斜下來,光線便會從裂縫中射進屋子,在地上做成一線彩色的亮光。地上各處也有了小小的隆起了,是根鉆進屋子下面吧。
我不想記憶。但卻仿佛處處都遇見他山中的世界,真實地侵入在我生活中。那天我看見一列藍蟻橫過廳子的地板,在墻腳一個小洞里鉆出去。它們爬過的地方留下了許多粉末的碎屑,而地板上、墻腳上的洞也逐漸多了。它們會吃去整所屋子嗎?
我不知道。終有一天我也會離去。
一九七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