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天,我看見一頭生物從后山的白路上拖著腿慢慢朝我們的屋子爬來。它的頭貼著地面,長長的嘴巴刮著地面上的白土。我害怕地朝父親看,他把手擱在胸前,仍然微笑地凝視著紅色的石塊。我回過頭來時,它已經攀過了后園的矮石籬,一步一步緩慢而穩定地朝我們走過來。它像一頭小鱷魚般大小,一頭紅色的鱷魚,拖著一條沉重巨大的尾巴。我發覺只有它的腿在動,頭和尾巴像樹枝般從枝干兩端豎開來,像沒有生命的裝飾。它紅色的皮膚上長著嶙嶙的觸角和仿佛透明的淡紅的小泡。走過時地面上留下了一行黏液和一條由它嘴巴刮出來的深痕。我開始嗅到一陣焚燒的氣味,隨著風涌滿了整所屋子。
它爬到紅石旁就停下了。父親慢慢站起來握著我的手,然后我們看到它把爪子伸進紅石的圓孔里,支撐著慢慢地爬到石頂。然后它便停下來一動也不動地俯伏在那里。
我們一直守著它直至深夜。后來我們睡過去了。
翌晨醒來,它還是同樣的姿勢,只是沉重的尾巴垂了下來,身上的紅色也變得更深。
中午的時候,冬日的太陽強烈地照著這山區赤裸的峽谷。我們看著它漸漸松軟,塌下來,身上紅色的小泡慢慢漲大,裂開來,冒出氣泡,流出一種紅色的液體,滲進紅石中,或是沿著下垂的尾巴掉到地上,把帶白的土地染上深深淺淺的紅點。然后它掉下來,不再動。紅石子在它墜下時給砸掉了一角,紅色的粉末蓋滿了它的身體。
我提議把它扔到黑沼里,讓泥污把它埋葬。但父親說既然它從紅石的地方來,就讓它葬在紅石的地方。我拿一把鏟子在石子的旁邊挖一個洞,把它葬在那里。我發覺整所屋子充滿了它的氣味。
那夜,我在夢中給一陣急劇的拍翅聲驚醒。黯淡的星光下,我看見無數黑色的巨大的蝴蝶在強烈的氣味中向我們撲過來。
它死后第二天,石塊忽然發出隆隆的聲音,然后整塊石粉碎了,變成一堆紅土蓋在它埋葬的地方。石塊塌下的時候,四周升起一陣紅暈。我仿佛在紅暈的中央看見父親垮倒在椅子里。紅色的塵埃慢慢沉下去,但父親仍然頹坐在那里,動也不動地怔視著前面的土堆。仿佛這樣可以記著它最后的模樣,它的豎立和橫伸的姿態。自此以后他再也沒有說話。
那焚燒氣味越來越濃烈。在帶著冬霧的風中,它變成一層厚厚的黏膜,牢牢貼著你的皮膚,再也揮不開去。你呼吸時仿佛在口腔里感覺到它,感覺它正在你的血液里慢慢溶化。
屋子逐漸蓋滿了一層銹紅色的霜,怎樣也揩不掉,在墻上,桌上,木碗和木斗里,被褥和衣袍的折縫中。在夕照中,每當風吹起這些紅色的塵埃,整所屋子就像在一種昏沉的紅色里微微顫蕩起來。我每天早晨到谷前的石澗洗濯頭發和身體,但一夜之間頭發又變成一堆厚厚的紅色垂在背后。我的皮膚也越來越粗糙,像紅色的沙礫。
有一天,我經過谷后的荒山到市集時,看見一個男子躺在一所破屋的陰影里,他的身旁放著建筑的工具。他或許是從另一個山來的。他來這里干甚么?他附近有一條狗正在抓著身旁的紅土,把里層一些褐黃的土壤翻了出來。
屋子里,黑色的夜蝶越來越多了,它們的翅膀在夜空中翻起一陣一陣寒冷的風,微弱的拍翼聲仿佛震撼了整所屋子。它們從每一處地方進來,從窗隙、門下、甚至破墻的縫。它們把身體從狹小的間隙擠進來,翅膀給擠掉在外邊,身軀掉到被褥上,不久也枯干了,留下一點油漬。在漆黑中,我恐懼地看著眼前晃蕩的空間。
黑蝶之后便是藍色的風蠅。我從山后回來,看見墻上、窗子上全蓋滿了藍色的斑點,我拿著抹布走近時才發覺它們是一只只拇指般大小的黝藍色的風蠅,散發著淡淡的亮光。那是一種彩藍的亮光,在天空中散著點點的金色。它們一動也不動地蹲伏著,我走過去拍拍木墻和窗子,它們只向前走了幾步便又停下來再呆伏在墻上,有許多甚至動也不動。它們是從哪里來的?這些不會飛翔的藍蠅?
然后是一群群的紅蟻,在藍蠅的周圍緩慢地爬行,有時聚在一起,形成參差的圖案,然后又散了,各自挪著肥胖的身軀在墻上顛躓。
這些奇異的生物,它們來是為呼吸這里濃烈的焚燒的氣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