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見5000年:良渚王國記事
- 馬黎
- 4457字
- 2021-05-28 11:15:29
5000年的江南水鄉
5000年前的良渚人一定沒想到,自己的發明被寫進了全國中小學教材《高一數學》的一道數學題里。
水利
草裹泥,述說著良渚人另一個不亞于修建古城的偉大工程,也透露出5000年前先人的智慧。
2009年9月中旬,村民上報,良渚古城西北面的彭公村崗公嶺有人“盜墓”。因為人為挖山取土,崗公嶺發現了人工堆筑遺跡。
回到數學題里的日子,2010年1月,多雨。
連日雨水的沖刷,彭公崗公嶺的地面和斷坎暴露出大片草莖。如果不是這天的雨特別大,這根關鍵的草莖可能還露不出來。
這些草保存相當好,考古隊員可以用手把每塊草包泥掰開。草呈黃褐色,夾雜一些藍色,很快氧化成黑褐色,可以分出一根一根的草莖。仔細觀察發現,每一包的草莖都是順向分布的,并沒有相互經緯交疊,說明這不是編織過的草袋,而是用成束的草包裹的淤泥。
這是良渚人在修建大型工程時,創造的一種特殊建筑材料。
公布一下開頭這道高中數學題的答案:草裹泥的草,經過14C測年法計算,距今5100~4700年之間,屬于良渚文化早中期。

崗公嶺草裹泥暴露情形

老虎嶺壩體中的草裹泥分區情形(白色細線就是爛掉的草)

草裹泥
在如今老虎嶺水壩剖面上,我們能清晰看到一塊一塊壟狀的分層,這便是草裹泥,也叫草包泥,類似現在抗洪搶險時,我們用編織袋裝土筑壩工藝,采用縱橫交錯的方式堆筑。
它的材料是什么?
良渚人的家,就在沼澤地邊,沼澤下面是淤泥,上面長著蘆、荻、茅草。而蘆荻的開花期,是在秋冬,這也是農閑時節,說明良渚人在農事活動比較少的秋冬季節,準備各種材料,也不耽誤農業生產。他們利用沼澤取土,用茅荻包裹后,再用竹條綁扎,就做成了一個個完整的草包泥。
因地制宜,就近取材。相比單純挑土、堆土,以草包泥為建材,雖然多了一個提前準備的工作步驟,卻更省時省力。草裹泥體量很小,可塑性好,與草莖貼合緊密,所以堆壘后,不會漏水,能提高壩體的強度。
這種材料,在莫角山土臺和水壩等大型建筑工程中,都有發現。而在鐘家港河道和蜜蜂壟水壩的基槽填土中,發現了木臿——一種鏟形工具,良渚人就是用它來挖取淤泥,制作草裹泥。
草裹泥的運輸,主要依靠水運,發現了獨木舟和竹筏的茅山遺址就在不遠處,良渚人應當用竹筏運送草裹泥。
水壩上每塊草裹泥,經過推算,大約是一個船次的運輸量。一船草裹泥運送到位后,制作、運輸、堆筑同時進行。眼前出現了一幅組織嚴密、協同合作、管理有序的勞動場景,足以見得古城的營建,有著統一的規劃和設計。
早在20世紀90年代,考古人員就發現了良渚水利系統的第一條水壩——塘山遺址,位于良渚遺址群西北部,長6公里,能擋住古城背面從大遮山沖下的山洪,將水引向西邊,好讓古城直接避開山洪的侵襲。




“草裹泥”制作流程復原

良渚古城水利系統
它從西到東分成三段。東西段都為單層壩體,而中段則為雙層壩體結構,北壩和南壩有著二三十米寬的穩定間距,并且保持同步轉折。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王寧遠說,最初,關于塘山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是攔洪壩,一種認為可能是良渚遺址的城墻。如今,水利專家有了最新觀點。
這是一種非常精密的控水結構。
水利專家看見后,覺得非常驚訝,5000年前的設計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山洪來了,流經這個“機關”,相當于蓄在一個比較緩的水柜里。水勢減弱后,泥沙就沉了下去,人們就能疏浚此地的泥沙,水路暢通,可以保證整個水利系統不會被淤死。
之后的發掘和研究,并沒有太大的進展,直到崗公嶺的偶然事件,2009—2010年,經過勘探,陸續確認了6條高壩。2011—2012年,考古隊員王寧遠觀看衛星圖片,意外發現了低壩,從而揭示出水利系統的完整結構。在良渚古城西北部和北部10公里處,存在一個規模宏大的治水體系,與塘山遺址共同組成了良渚古城外圍水利系統,目前共發現11條水壩,在2015年正式發掘。
中國水利史的第一課,都是從大禹治水講起的,距今4100年到4000年間。可惜,一直沒有發現實物或遺跡。之前現存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遺跡,則晚到春秋和戰國時期,比如都江堰。而良渚水利設施比大禹治水還早1000年。這是同時期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水壩系統,也是同時期規模最大的公共工程,控制范圍達到了100平方公里,堪稱“世界第一壩”。
水壩的堆筑工藝和良渚古城莫角山土臺如出一轍。測年數據顯示距今5100~4700年之間,屬于良渚文化早中期,與莫角山土臺的始建年代、反山王陵的年代基本一致,這也再次證實了水利系統屬于良渚古城的組成部分。
防洪
經過勘探,考古隊員發現,大壩上的草裹泥,全都放在接近迎水面的位置,也就是靠近洪水受力比較大的位置,抗洪的作用,一目了然。
良渚人想得很周到,根據海拔高低,這些水壩分成了兩道防護體系:高壩和低壩。高壩主要建在山與山之間的谷口,封堵山谷里的水。低壩把平原上的孤丘連接起來,它圍護的地方,是一片巨大的低洼地,可形成面積達9平方公里的二級庫區。通過高低兩級水壩,可將大量來水蓄留在山谷和低地內,解除洪水的威脅。
那么,這些水壩在實際生活中能不能起作用?
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的專家劉建國、王輝通過地理信息系統(GIS)工具對高壩系統進行分析,發現這些壩體大致可以阻擋短期內870毫米的連續降水,相當于本地區降水量百年一遇的標準。
良渚人造壩,不光為了防洪,還有很重要的功能:運輸、生活用水、灌溉,為日常生產生活服務。
天目山可以為良渚人提供豐富的石料、木材及其他動植物資源,但是,如果要用船運,這里的先天條件并不好。
與平原區發達密布的水網不同,這里山谷陡峭,降水季節性明顯,夏天山洪暴發,冬天則可能斷流,所以很多時候其實不具備行船的條件。但智慧的良渚人,擁有強大的改造能力。

造壩 方向明繪
筑壩,可以蓄水,它所產生的庫區,可以形成連接多個山谷的水上交通運輸網絡。有專家做過測算:像高壩系統的崗公嶺、老虎嶺等,滿水時,可以沿著山谷航行上溯3000米左右。
考古學家估算過,水利系統的庫區面積相當于兩個杭州西湖,蓄水量相當于三個西湖。
你能感受到,這背后的設計者、領頭人,需要多么強大復雜的社會組織、人員管理能力,才能完成如此龐大的國家工程,他可稱為良渚的大禹。
水利系統的確認,再次證實良渚古城具有完整的都城結構,由內而外依次為宮城、王城、外郭城和外圍水利系統。這也再次佐證了良渚王國的管理機構和社會之復雜,徹底改變了我們對于5000年前社會的認識:當時國家已出現,文明已高度發達。
看到良渚人治水的聰明才智,長期雄踞“治水第一人”的大禹先生,服不服氣?
中國水利史,傳說是從大禹和他老爸鯀開始講的,距今4100年到4000年。而良渚文化則是距今5300~4300年左右。所以,可以想象:大禹也曾經吸取了良渚人的治水經驗。
良渚人的治水經驗,應該在治水傳說系統中留有痕跡,比如體現在鯀和水神共工的治水上面。
不過,這兩個人居然都失敗了。
《國語·周語》里有段話:“昔共工棄是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而“壅防百川,墮高堙庳”,這八個字就是失敗原因。
從良渚古城的水利系統看,山谷間的多條高壩,為單純的截水壩,南部的低壩也以把西北山地的來水留在洼地內為設計目標,這就是“壅防”。而良渚時期人工搭的土臺,也就是良渚人的房子,基本上都建在沼澤之內,就是“堙庳”了。

良渚人的經驗到了共工為什么就行不通了呢?因為不懂變通啊。
大禹時代,當時的洪水并非局部天氣災害引起,而是由于全球性氣候變化導致海平面上升,平原河道出水不暢,形成逆流。所以,良渚人在沼澤平原上摸索出來的這套治水系統,被鯀照搬到沒有海塘防護海拔較高的中原地區,根本就是無效勞動,當然“害天下”啦。而大禹采取了堵疏結合,就成功了。
水城
復旦大學教授高蒙河曾說,在水壩這個重大發現的意義里,應該再加一句:堤壩設計建筑,代表了當時大型堆筑水利結構的最高水平。
那么,我們來看看“當時”——

如今的良渚古城 史魯杭 攝
跟良渚古城同齡的小伙伴,就是埃及金字塔了,都在距今5300年到4300年之間。而古埃及的水利系統主要是運河和蓄水池,與良渚古城的水壩并沒有可比性。所以就防水壩來講,目前世界上沒有比良渚人更早的了。
在國際學術界,許多專家都把大型水利工程和文明的產生、國家的形成聯系起來。比如馬克思,他認為,治水工程為代表的大型公共工程和文明的產生有密切關系。還有一位歷史學家魏特夫,說得更絕對:治水是導致文明產生的直接動因。
治水需要一個總設計師,治水,就是一個共同協作而呈現的文明。
那么,5000多年前我們家門口的水利工程,跟我們的生活又有什么關系?
要知道,良渚人生活的太湖平原是一個水旱災害頻繁的地區。
但是良渚人很聰明,把房子建高一點,堆土墩子,一來不會被水淹,更重要的是,堆墩所需的土方,挖出來形成了河道、池塘,河網密集,水稻就能種在村子周圍。
這個模式,就是考古學家所說的散點狀密集分布的小聚落。我們可以想象一幅悠然的生活場景——古城居民聚居在人工堆筑起來的高地上,旁為水道,舟筏出入。如此臨河而居,類似于現在烏鎮、周莊這樣的江南水鄉生活模式,5000年來從未改變。
凡井水處,皆有良渚人。
除了沿著城墻的城河之外,考古隊員在良渚古城內共發現古河道51條,這些河道以及內外城河絕大多數為人工開挖而成。河道寬度一般10~50米,深度一般2~4米,構成了完整的縱橫交錯的水路交通系統,整個良渚古城就是一座水城。
美人地,位于良渚古城東城墻東北部,在城墻和外城之間,高出周邊農田1~2米。考古隊員對它進行了解剖,發現了制作考究的兩條長方形居住臺地,中間是古河道。河岸邊上,還有大型的板樁構造,形成了人工的垂直河岸。這樣,船只便可以直接靠泊在岸邊,這就是我們現在很熟悉的江南水鄉居住模式最早的形態。
5000多年,我們還在使用先人留下的河道,不過,一葉扁舟,悠然而過,早已不是我們的主流生活。但舟船,卻是古良渚人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2010年,茅山遺址發現了一條良渚文化時期的獨木舟,和如今的獨木舟樣子差不多,全長7.35米、最寬0.45米。這是良渚文化首次發現獨木舟,也是目前國內考古發掘出土中最長、最完整的史前獨木舟,距今5000年。
出土之后,這條獨木舟一直躺在浙江余杭臨平一間廠房里進行保護。此前,它已經完成了脫鹽工作,工作人員還要為它做脫水、修復等處理。
有船,有木槳,代表了碼頭的存在。
卞家山遺址的周圍,發現了遺落的木槳。而在這個聚落的南部水岸處,發現了140多根木樁。粗粗的木樁,底部削尖,插入原河道的淤積土中,頂部應該架著水平分布的橫木。

茅山遺址出土的獨木舟
卞家山碼頭分兩部分,一部分是沿岸的埠頭,由三排并列的木樁支撐,一部分是外伸的棧橋,以大致等距的橫排木樁為橋墩,兩者呈L形分布。
兩者結合,便構成了一處水運碼頭。可見,當時良渚人考究、標準化的生產和生活場景,不像我們過去想象中,以為原始人的生活總是落后的。

卞家山木槳

卞家山木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