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周六記(知趣叢書)
- 湯志波 秦曉磊
- 2865字
- 2021-05-27 15:48:52
花木
成化十五年(1479)春,蘇州城中的杏花開得正好。這一日,沈周來到慶云庵觀賞杏花。傍晚時分的落雨并未影響沈周看花的心情,雨晴月下的杏花別有一番風致,沈周不禁贊嘆道:“嫣然紅粉本富貴,更借月露添妍清。”(《雨晴月下慶云庵觀杏花賦此,明日老僧索作圖連書之》)[1]夜晚的慶云庵分外安靜,游人皆散,蜂蝶亦眠,獨享杏花倩影與芬芳的沈周頗感愜意,作詩一首記之。
沈周居住和生活的相城,位于蘇州城東北處,距城區約五十里[2]。沈周赴蘇州城辦事或會友,往往就寓居在僧舍之中。僧眾知沈周善于作畫,常常在沈周借宿時索畫;沈周也樂于一展畫藝,以答謝僧眾的招待。這次也不例外,次日,沈周為庵中老僧作杏花圖,并將昨夜所賦之詩一并書于紙上。慶云庵中并非只有杏花。成化十四年(1478)三月十日,是一個多云的天氣,沈周來到庵中觀賞牡丹,是日亦作牡丹圖及詩,贈予同游的晚輩徐襄[3]。更早些時候,沈周與李敬敷、楊啟同兩位友人一道前往竹堂寺探梅,飲酒觀梅并作詩繪畫:“酒酣涂紙作橫斜,筆下珠光濕春露。”(《竹堂寺與李敬敷楊啟同觀梅》)
在名花異卉盛放的時節,與友人一同觀景賞花、雅集宴會,是沈周日常生活與社交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成化二十一年(1485),沈周游南京,先后應吳珵、陳音之邀,赴宴賞牡丹。(《吳元玉邀賞牡丹迨夜》《陳太常師召邀賞南軒牡丹》)席間皆有詩畫,歌詠和描繪的對象正是所觀賞的牡丹。詩畫完成后,或許就直接贈予宴會中的友人,正如《賞牡丹席上作折枝贈劉德成》詩名所反映的那樣。
上述畫作皆已不存,推想其面貌,應與《牡丹圖》(圖1.1)、《芍藥圖》(圖1.2)、《杏花圖》(故宮博物院藏)、《臥游》冊之《杏花》(圖1.3)等相類。
據《牡丹圖》詩跋,可知該圖為某年三月十八日,沈周夜賞牡丹,呼酒秉燭,乘興而作:“燒燈照影對把酒,露香脈脈浮深杯”,“盈月逼夜,呼酒秉燭賞之,更留此作”。沈周言及此花已六年未曾一觀:“東禪此花不及賞者,已越六年。”“東禪”是蘇州城內另一座寺廟。從沈周《挽東禪信公》“我來借宿今無主”來看,東禪精舍應當也是沈周入城借宿之地。
手卷形制的《芍藥圖》同樣由詩跋和圖像構成。詩作于北寺慶公水閣,沈周來此消遣,甚感清雅閑適,故作詩答謝。友人陸汝器未及前來,沈周因作圖,并重錄當日所作詩,以滿足其未能同游及觀賞北寺芍藥的遺憾。
盡管沈周對牡丹的艷麗之姿頗為欣賞,“靚妝倚露粉汗濕,醉窗隔紗紅暈明”(《慶云庵牡丹》),但《牡丹圖》與《芍藥圖》純用水墨寫就,展示出有別于宮廷繪畫和職業繪畫的文人趣味。《杏花圖》與《臥游》冊之《杏花》為設色之作,顏色清淡,用筆亦簡,且題以詩文。筆墨、詩意為作品增加了可供欣賞和玩味的層次。對于如何畫花,沈周有自己的見解:

圖1.1 沈周《牡丹圖》
明 紙本水墨
縱155厘米,橫68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圖1.2 沈周《芍藥圖》 明 紙本水墨 縱32.9厘米,橫135.8厘米 上海博物館藏
凡梅蘭,于畫家為之自有法行,干著花葉,不可以無傳而自得也。今予戲染此紙,紛亂爛漫,頗得草木叢蔚之真。其間自有逸氣,使專擅之人觀之,必以牝牡求其驪黃也。知逸氣者,必曰:“刻鵠不害其為鶩矣。”一笑。(《畫梅蘭》)
沈周并不著意于對物象表面形態的捕捉,對職業畫家所遵循的法則亦不以為然。他的繪畫乃戲筆之作,卻具有職業畫家所沒有的逸氣,更能傳遞出事物之真意。
觀賞古木亦為沈周及其友人所好。成化十四年(1478)二月下旬,沈周與吳寬(1435—1504)同游虞山致道觀(亦作“至道觀”),除訪昭明太子讀書臺、丹井等古跡外,還觀賞了道觀中的七星檜。(《二月二十日與吳匏庵放舟游虞山,舟中見山有作》《艤舟山下,因游至道觀,登梁昭明讀書臺,訪徐辰翁丹井,復作一首》)七株古木令沈周頗為驚嘆:“七檜交云霞,靈飆散清馥。”據傳七星檜是梁代天監二年(503),創建致道觀的天師十二代孫張道裕手植之物[4]。明中期的蘇州人相信,僅三株最古者為原植,余則為后人補植[5]。成化二十年(1484)正月,沈周復游虞山,途中畫梁檜并作詩記之,名《四日游虞山畫梁檜而回》。現存的兩件沈周《三檜圖》(分別收藏在南京博物院和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圖1.4)皆非真跡[6],但亦可由仿本推想原作之面貌。兩卷皆以截取式的構圖,以獨立三紙分繪三木,后裱為一卷。這與旅行途中所繪,帶有一定寫生成分的創作情境相符。弘治五年(1492)三月九日,沈周泛舟虞山,再觀七星檜,并作長詩一首,贊其為地方奇觀:“海虞七星檜,宜為群木冠。列生老子宮,與邑作奇觀。”(《七星檜》)

圖1.3 沈周《臥游》冊之《杏花》 明 紙本設色 縱27.8厘米,橫37.3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沈周還曾與遼陽人劉獻之同游范公先祠,“觀外垣三梓”。范公先祠即位于蘇州西南天平山中,奉祀著蘇州先賢、曾任蘇州知府的范仲淹先世三代的忠烈廟[7]。由于范仲淹的歷史地位和影響力,及其之于蘇州士人的重要象征意義,使得范公先祠與周邊的自然風光,在明中期即已成為蘇州重要的文化景觀[8]。祠外三棵梓樹,相傳為范仲淹手植,沈周觀后作詩歌詠之,并繪圖以為同行的劉獻之贈別。現存《三梓圖》(圖1.5),據周鼎題跋,為名“明吉”者復請沈周再作之圖。畫面主體以濃淡墨色繪三株梓樹,兩位文士立于樹下,作交談狀,似在觀賞古木,又似在依依話別。考慮到原圖為贈別所作,可知沈周經營畫面之用心:推想受畫人劉獻之在離開蘇州后,展閱此圖,定將回憶起與沈周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沈周還曾為劉獻之繪《參天特秀圖》(圖1.6),以撐滿畫面的巨大松干與繁茂松針,比擬和贊美劉獻之的才干。

圖1.4 (傳)沈周《三檜圖》 明 紙本水墨 每段縱56厘米,橫120.6厘米 南京博物院藏
沈周眼中并非只有名卉異木。“我隨草木生長洲”(《題畫寄楊提學應寧》),“自視之乃草木之徒”(《五十八自贊畫像》),沈周以草木自擬,故而生長在庭前、屋后、園中、田間等處,容易被人忽視的雜草花木,同樣受到沈周的關注。芙蓉、梔子、秋葵、菊花,乃至以往較少入畫的雞冠花、雁來紅等,都是沈周筆下的常客。《秋葵圖》(圖1.7)繪黃秋葵花折枝一株,旁題云:
庭前秋葵一枝,欹欄獨立,檀心自舒,猶佳人含思清愁,大有可憐之態。第恐一朝萎露,因寄之丹青以永觀。
黃秋葵花與黃蜀葵花花型相似,但花朵偏小,且花期非常短:早晨開花,下午即敗,故一般不用于觀賞。蜀葵則不同,花朵大、色澤艷麗、花期長,因此格外受人喜愛,也是經常出現在宋代花鳥畫中的花種。沈周卻偏偏對清瘦嬌弱的秋葵花心生憐愛,為其置像,自己也得以時時觀賞。
《寫意》冊之《雞冠花》(圖1.8),花頭與葉片皆低垂,花干彎折,似是晨露過重,故有不堪承受之狀。透過紙面,仿佛能夠看到那日清晨,閑庭信步的沈周所觀察到的景致:一株被露水壓折的雞冠花。眼前的畫面令他覺得有趣,故詩以記之:“閑庭有奇草,花卻類雞冠。破曉不能唱,低頭露未干。”對日常瞬間的捕捉與展現生動如斯,縱觀中國古代畫史,亦殊為少見。

圖1.5 沈周《三梓圖》
明 紙本水墨
縱111厘米,橫41厘米
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藝術博物館藏

圖1.6 沈周《參天特秀圖》
1479年 紙本水墨
縱156厘米,橫67.1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1.7 沈周《秋葵圖》 明 紙本設色
縱17.5厘米,橫53.4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1.8 沈周《寫意》冊之《雞冠花》 明 紙本水墨
縱30.4厘米,橫53.2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