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周六記(知趣叢書)
- 湯志波 秦曉磊
- 3093字
- 2021-05-27 15:48:56
祖宅西莊
全慶堂
西莊是沈周家宅,它見證了沈周與其親友的悲歡離合,也見證了其漫漫創作之路。談起西莊,便要從沈周的曾祖父沈良說起。沈良字良琛,號蘭坡,因元末戰亂入贅相城后便在此安家立業。沈周曾祖母徐道寧,是相城名門之后。在二人操持與經營下,沈氏積累起較為雄厚的家產,成為相城大戶,受到鄉鄰敬重。祖父沈澄乃是性情中人。永樂初年征召赴京,卻稱病回鄉,過起了隱居的生活。有明確記載,沈氏一族從沈澄開始便居住于相城內名曰西莊的宅邸中,或是沈良遺留的家產。西莊的面貌大致可以從杜瓊(1396—1474)的筆下得知,其為沈澄宴集所作《西莊雅集圖記》云:“其地襟帶五湖,控接原隰,有亭館花竹之勝,水云煙月之娛。孟淵攻書飭行,郡之龐生碩儒多與之相接。凡佳景良辰,則招邀于其地,觴酒賦詩,嘲風詠月,以適其適。”[1]西莊內主室名全慶堂,成化八年(1472)十月,伯父沈貞(圖2.1)七十三歲壽辰,沈周與堂兄弟沈璞、沈橒以及友人楊景章同去全慶堂祝壽。全慶堂究竟是沈貞的住所還是沈家用來舉辦宴會的地方,我們不得而知。楊景章工寫照,于是眾人皆舉杯請其為壽星沈貞畫一幅畫像。畫完之后,眾人皆唶唶稱真。作為回報,沈橒潑墨山水,沈貞、沈璞、沈橒、沈周四人分別題跋于上,以贈楊景章,惜畫已不存。
秋軒與東廣
在西莊里,尤為重要的是依附于主室全慶堂的兩個偏房——秋軒與東廣。
秋軒是附在全慶堂西側的一間偏室,軒雖小卻十分雅致。在軒前的庭院中,栽植著芙蓉(圖2.2)、黃葵(圖2.3)、甘菊等花草,在秋日的涼風與夕陽之中,身處此軒,甚為安逸。又因其在園中之西,西方屬于秋位,故名之曰“秋軒”。祖父沈澄十分疼愛聰明伶俐的幼孫,在《秋軒記》中,沈周追憶了與祖父相處的點滴,他依稀記得祖父常常在秋軒里抱著自己,“哺飴弄雛,實于斯也”——不僅親自喂他好吃的點心,還逗弄孫兒開心,實在是一幅天倫之樂的溫馨畫卷。沈周寫下這些懷念祖父的文字時,自己也已是蒼顏華發的垂垂老者。斯室依舊,斯人已逝。
秋軒之所以名“秋”者,除了其地理方位在宅院西側以及秋日宜居之外,亦與其中人之氣質相關。秋季代表著聚集和收斂,沈周反思自己年少時曾妄慕妄求,故希冀在秋軒內“養其衰、徯其老、全其生”。秋軒中聚集之人,不論年老年少,皆“聽茫茫,視荒荒,多怠而健忘”,精神與秋相通,即“與秋相感者”。(圖2.4)
沈氏家族一直與文人雅士保持著頻繁的交游。元代著名畫家王蒙與沈良交好,并作畫相贈[2]。沈澄時期的西莊已成為重要的文化社交場所,幾可媲美元末顧瑛的玉山雅集。為了追隨文化偶像顧瑛的腳步,沈澄經常在西莊中舉辦文人雅集,來者皆江南名士。沈周還記得秋軒里賓客滿座,文士名流捧觴為祖父沈澄祝壽的場景。

圖2.1 沈貞《菖蒲》
明 紙本水墨
縱60.3厘米,橫24.7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2 沈周《臥游》冊之《芙蓉》 明 紙本設色
縱27.8厘米,橫37.3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圖2.3 沈周《臥游》冊之《黃葵》 明 紙本設色
縱27.8厘米,橫37.3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圖2.4 劉玨《清白軒圖》
1458年 紙本水墨
縱97.2厘米,橫35.4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四十年后,曾參與雅集的沈遇繪制《西莊雅集圖》[3],還原了當時觴酒賦詩、嘲風詠月的場面。此時,諸公皆已仙去,惟余三人。沈遇只能想象當時在場諸人的容貌,回憶當時雅聚時的場景,曲盡其妙地將其移入丹青之中。另一位參與過雅集的友人杜瓊,在為《西莊雅集圖》所作記文中,追念了當年參與雅集之人,慨嘆當年親接諸儒之雅好,而今不可復得的悵惘。(圖2.5)
參加過西莊雅集的畫家謝縉(1420—1488),多年后途經相城并留宿西莊,臨別之際,畫下了《西莊圖》贈予沈澄。雖然已離開相城多年,但謝氏在題跋中言及沈澄,依舊情好如昔。成化十六年(1480),沈周補題了此圖,感嘆此圖完成時自己尚未出生,而今謝縉仙逝,祖父沈澄已離世十八載,自己也已五十四歲。如今重見此圖,撫圖之際感念往昔,不禁潸然。(圖2.6)
弘治二年(1489)初冬,六十三歲的沈周大病初愈,好友姚丞、浦正、沈觀三人來探望,酌酒于秋軒,并賦詩連句。次日沈璞又來,沈周與客人在秋軒內聯句詩會,通宵達旦。第三日沈周請漁夫在河中打撈上兩條魚,由沈母烹飪后請諸客品嘗。不久,朱存理亦至,于是眾人邀請其和韻。聚會結束后,沈周特意寫了一篇文章來記錄此次的聚會(《記詩會聯句》《夜酌與浦三正、姚一丞、沈二璞、沈三觀大聯句》)[4]。此時,秋軒已從祖父沈澄舉辦雅集的場所成為沈周接待友人、宴請賓客的地點。祖父時期的文人雅集傳統保留并凝結為秋軒的精神意涵。
與秋軒相對的東廣,是全慶堂東側的一間偏房。大而為堂,小而為廣,此間又在地之東側,故名為東廣,沈周從小在此跟隨陳寬(1396—1473)學習。陳氏一門皆以文學高自標致,沈周的父親沈恒、伯父沈貞亦曾追隨陳寬之父陳繼學習。在陳寬南還之時,士林文人皆希望能延請其至府上講授,而陳寬因其與沈氏家族的舊識關系而成為沈周的老師。陳寬儀觀儼然,士人皆敬重其人,吳中研究經學之人多出自陳氏門下。陳寬天性嚴毅,對沈周的教訓甚篤,且擅畫,與杜瓊、劉玨(1410—1472)等齊名。沈周對業師的敬重之情,體現在他為陳寬六十歲生日所精心繪制的《廬山高》圖(圖2.7)之中。沈周以雄偉瑰麗、層層高疊的廬山象征業師陳寬的學問與品格,取高山仰止之意。
沈周另外兩位友人王汝和、都良玉,亦同時在東廣追隨陳寬學習。幾十年過去,昔日的同窗小友已成為白發蒼蒼的花甲老人。沈周、都良玉及王汝和在成化二十二年(1486)皆登六十,于是當年三人依齒序輪聚。正月初二,沈周與都良玉先攜美酒美食去王汝和家拜訪;初三,沈周與王汝和又去都良玉家拜訪;初四,王、都二人來沈周居所。三人舉觴互相祝壽之際,不免想起幼年時三人在家塾中受教,追逐硯席之間,學業相資,過失相規。孩童間筆硯同師的情誼一直延續至耳順之年,于是沈周寫下《三友會年序》,作為三人友誼的見證與紀念。
因為陳寬的緣故,沈周與其長子陳儀的交游也日漸深厚。陳儀,字世則,沈周曾贊其篤厚博學。成化二十年(1484),沈周五十八歲之時,陳儀來訪秋軒。沈周感慨故友重逢,遂繪《秋軒晤舊圖》(圖2.8),并有詩跋。畫家將自己與遠道而來的友人安置在畫面底端一隅的屋舍之中,其上是層層堆疊的土丘,高聳入云的奇絕峰巒占據了整幅畫面的主體部分,吳門畫派的狹長構圖在此作中已可初見端倪。上方題詩云:“十年掃地逢黃葉,半夜挑燈話白頭。細酌漫頷真肺腑,新知何似舊交游。”與故人久別重逢的欣然喜悅之情躍然紙上。

圖2.5 杜瓊《南湖草堂圖》 1468年 紙本水墨
縱119.8厘米,橫55.5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6 謝縉《東原草堂圖》 1418年 紙本設色
縱108.2厘米,橫50厘米 浙江省博物館藏

圖2.7 沈周《廬山高》 1467年 紙本設色
縱193.8厘米,橫98.1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桃花書屋
桃花書屋是沈召居住之所,推測亦在西莊內。沈召后來病重不能自理,沈周于是搬去與其同寢,以便照顧。在沈召去世前兩年,沈周為其畫了《桃花書屋圖》(圖2.9)。
畫家在前景處描繪了一片水域將圖畫與觀者隔開。在畫面的中央位置,土丘環繞的平地上建有一間茅草屋,一位文士安然坐于其中,房屋四面綴以各種雜樹。遠景用巨然法層層堆疊出山峰以及山坳間的礬頭,平臺的畫法則取法于黃公望。
想必沈周為沈召作《桃花書屋圖》也是想令其暢神其中,愉悅身心,不料沈召在兩年后就過世了。沈周有多首悼亡弟詩抒發自己的哀思之情,如《夢亡弟覺而述懷》《九日病中憶弟》《九日和李思式吊亡弟留別詩韻》等。在沈召去世三年后重陽日,沈周又見《桃花書屋圖》,重見自己當日所作,而今卻物是人非,感慨萬千,于是題下:
桃花書屋我家宅,阿弟同居四十年。今日看花惟我在,一場春夢淚痕邊。(《補題繼南桃花書屋圖》)

圖2.8 沈周《秋軒晤舊圖》
1484年 紙本設色
縱157.3厘米,橫33.6厘米
上海博物館藏

圖2.9 沈周《桃花書屋圖》
1470年 紙本設色
縱76.3厘米,橫32.8厘米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