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志怪于常:山海經博物漫筆(知趣叢書)
- 劉朝飛
- 5295字
- 2021-05-27 15:53:25
《山海經》VS《詩經》
——漫談中國傳統博物學的來源
本文分六部分,依次探討:《詩經》與中國傳統“多識”“名物”之學、《山海經》與中國傳統“博物”“志怪”之學、儒家“博物”“志怪”之學暨兩種博物學的交融、博物學在儒學系統下的地位、道家與博物學,以及《山海經》中的博物學內容。
中國傳統博物學(非西來之博物學)的定義我們這里不做專門探討,本文默認其范圍為草木、鳥獸、魚蟲、器物等。至于本文未曾展開的如“《本草》系列”“《爾雅》系列”“異物志系列”等等博物學的話題也只能另做討論。
一
中國傳統博物學是來源于《山海經》還是《詩經》?
前些日子我們在群討論中提到這個題目的時候,馬上就有朋友說是來源于《詩經》,因為孔子說過“多識”的話。
我的看法也是這樣,中國傳統博物學主要來源于《詩經》,而非《山海經》。
“多識”一詞的具體出處是《論語·陽貨》,原文是這樣的:“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孔子這段話,說的是學《詩》的好處。在學《詩》諸多好處的最后,提到了“多識”。“多識”的概念,后來隨著儒學/經學的盛行,而被繼承發展了下來。清朝的時候,有一個叫作多隆阿的人,寫了一本解讀《詩經》名物的書,書名就叫“毛詩多識”。類似的,在之前的明朝還有一本林兆珂《毛詩多識編》。
最早專門解釋《詩》名物的書,是三國時東吳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簡稱“毛詩草木疏”或者“草木疏”)。我認為,這應該算是中國最早的“博物學”專書(也有人認為是《爾雅》系列的《釋名》)。后來也出現了專門解釋陸璣《草木疏》的著作,比如明代毛晉的《毛詩陸疏廣要》、清代趙祐學的《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校正》和焦循的《陸氏草木鳥獸魚蟲疏疏》等,還有日本人淵在寬的《陸氏草木疏圖解》。
陸《疏》開的是這樣一種傳統。與陸《疏》同類的書,多以“名物”為題,比如北宋蔡卞的《毛詩名物解》,元朝許謙的《詩集傳名物鈔》和羅復的《詩集傳名物鈔音釋纂輯》等很多著作。“名物”一詞,來自儒家“十三經”之一的《周官》。中國傳統博物學,也可以被稱作“多識之學”或者“名物之學”,這兩個名稱昭示著儒家文化或者說孔子本人的文化思想對中國傳統博物學的深刻影響。
“陸璣為《詩草木疏》,劉杳為《離騷草木疏》,王方慶有《園庭草木疏》,李文饒有《山居草木記》,君子所以貴乎多識也。”(《困學紀聞》卷八)《詩》之外的博物學著作,受其影響而存在的,便是《楚辭》系列。劉杳《離騷草木疏》(又名“楚辭草木疏”)早佚,今見存者有南宋吳仁杰《離騷草木疏》、明代屠本畯《離騷草木補》、清代周拱臣《離騷草木史》等。
儒家著述中,與博物學密切相關的還有《爾雅》系列,包括其各種注疏,以及《廣雅》《埤雅》等等,茲不詳述。
以上是儒家文化與中國傳統博物學的內容。
二
相對而言,《山海經》名物研究方面就完全沒有與《詩經》相抗衡的大量著作。中國古代專門解讀《山海經》名物的著作一本也沒有——即使今天也很少,很多博物學家作研究甚至不取用《山海經》。古代研究《詩經》名物的著作,也幾乎不引用《山海經》,比如聲望比較高的《毛詩多識》,對《山海經》的態度是:“孔(穎達)疏據《山海經》有獸名‘駁’以申毛(《毛詩傳》的作者)義。然《詩》中用物,惟取其常,山隰所有,當屬習見,漫及怪獸,不足信也。”又評論《山海經》“多志怪物,最難信”。
如果非得說有,明代朱銓《山海經腴詞》和清代涂景濤《山海經類對賦》,勉強算是《山海經》博物學的著作。二書皆取《山海經》名物,如山水草木鳥獸之名,以類相從,編成韻文。然而只有名物,很少有解讀,這樣的“博物書”實在沒法跟《毛詩草木疏》系列完善的博物著作相抗衡。
那么我們今天為什么討論“中國博物學傳統是來源于《山海經》還是《詩經》”這個話題呢?
晉代的張華有一本《博物志》,它的目錄是這樣的:
熟悉《山海經》的朋友一眼就會看出,這些內容幾乎都在《山海經》中出現過。
《博物志》的開頭還說:“余視《山海經》及《禹貢》《爾雅》《說文》、地志,雖曰悉備,各有所不載者,作略說。出所不見,粗言遠方,陳山川位象,吉兇有征。諸國境界,犬牙相入。春秋之后,并相侵伐。其土地不可具詳,其山川地澤,略而言之,正國十二。博物之士,覽而鑒焉。”開頭就說《山海經》,全書結構又與《山海經》密切相關,所以《博物志》完全可以說是《山海經》深刻影響下的產物。
《博物志》系列(如《十洲記》《酉陽雜俎》等)每多言怪力亂神,為儒家所不容,與來源于西方的以實證為主的“博物學”,也大異其趣,而這一脈的來源正是“古今語怪之祖”《山海經》。
如果去除“實證”觀念的束縛,我們可以看到古人所謂的“博物”,其實跟這些怪力亂神關系非常大。吳任臣《山海經廣注》的自序中有一段話,說的正是古人的“博物”觀,原話是:“一物不知,君子所恥。昔五酉晰象于宣尼,俞兒矚名于敬仲,元遜辨傒囊之號,士深審仲師之形。大都垂諸往冊,炳然來茲,高山仰止,未嘗不景行行止也。”這段話首尾兩句一般人都可以讀懂,中間一句卻很有注解的必要。
“五酉晰象于宣尼”,出自晉代干寶《搜神記》,故事說的是孔子“在陳絕糧”時,師徒一眾遇到妖怪來找茬兒,子路殺了妖怪烹給大家吃。孔子說:“夫六畜之物及龜蛇魚鱉草木之屬,久者神皆憑依,能為妖怪,故謂之五酉。五酉者,五行之方皆有其物。酉者,老也。物老則為怪。”
“俞兒矚名于敬仲”,出自《管子·小問》。故事說齊桓公“北伐孤竹”時,路上看到讓他害怕的東西,管仲安慰桓公道:“微臣聽說登山之神叫作俞兒,僅有一尺來長,但模樣跟常人一樣。成就霸王之業的君主振興前,登山之神就會先出來預兆吉祥。”
“元遜辨傒囊之號”典出《搜神記》。故事說三國時期東吳的諸葛恪(字元遜)有一次出門打獵,見到一個小孩伸手像要拉人的樣子,手下的人把小孩拉起來,他就死了。回去后手下人怕得罪了神明,諸葛恪就說:“你們不懂了吧,《白澤圖》里面說了,這東西叫作‘傒囊’,沒什么大不了的。”
“士深審仲師之形”典出《梁書》。故事主角是南朝時的劉杳,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寫《離騷草木疏》的那個人。劉杳跟當時的一個大學者沈約,常常在一起探討學術問題,有一次沈約考問劉杳:“大學者何承天的書里說到的‘張仲師’‘長頸王’典出何書啊?”劉杳隨口答道:“前者出自《論衡》,后者出自朱建安《扶南以南記》。”沈約一查,果然如此。
解釋這么多,我主要是想告訴大家,古人所謂的“博物”,確實很大程度上是靠一些“奇談怪論”來實現的。其實郭璞《注山海經序》也非常形象地說明了中國古代“博物”思想與《山海經》的關系,但原文太長,我這里只引用它最后一句:“達觀博物之客,其鑒之哉!”
總之,與儒家“多識”“名物”之學并存的,是多言怪力亂神的“博物”之學,這才是真正的中國傳統博物學面貌。
三
有的朋友可能仍有疑問,因為前面的問題我用的材料大都出自《博物志》系統,而這些可能是出于相關學者的附會,不能體現更普遍的社會意識。那么下面我就列出一些可能更加靠譜的例子。
首先是《國語》。“左丘失明,厥有《國語》”,不管疑古派怎么說,《國語》也稱得上相對可靠的先秦典籍。《國語·魯語下》有八條記錄與孔子有關。第一條是說季桓子從土里挖出一種怪獸,派人去跟博學的孔子說自己挖出了一條狗,孔子說:“不對啊,我怎么聽說土里的怪獸是羊,有一專名叫羊。”同時還道出“木石之怪曰夔魍魎,水之怪曰龍罔象”。第六條說吳國把發掘出來的很大的骨頭(恐龍化石?)送到了魯國,孔子說他聽說古代巨人族防風氏的骨頭也這么大,又給使者講了侏儒族身材是多么矮小。第七條說孔子在陳國的時候,有只帶著箭的隼被陳惠公撿了便宜,陳惠公派人拿著隼去問孔子,孔子根據隼的傷口和使者的簡單描述,推測那箭來自肅慎氏,取來一看果如其言。
《孔子家語》,比較能體現漢代人尤其是儒家的認識了吧?其中《辨政》一章說到齊國忽然出現一種獨足鳥,齊侯派人去問孔子。孔子說這鳥叫作“商羊”,預示大雨,讓他們趕緊回去抗洪防澇。齊國由此順利抵擋了一場水患。
還有最有名最“正統”的一個故事:魯國的樵夫捉到了一只怪獸,孔子看到之后無限傷悲地說,這是瑞獸麒麟,然后把這件事記錄在《春秋》里,就此“絕筆”。(用《公羊傳》之說。)
可以看出,這些故事的主要內容,跟前面所講的《博物志》系列同屬“怪力亂神”。而這些故事,都從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孔子的“博物”。
四
我們回到“多識”的話題上來。
孔子雖然說過“多識”的話,但那是有語境的。多隆阿《毛詩多識》的自序說得好:“昔夫子教人學《詩》,則在興觀群怨,與事父事君之大,而鳥獸草木之名,其余緒也。”也就是說,其實儒家是輕視博物的。
樊遲問孔子怎么種糧食,孔子說:“吾不如老農。”又問種菜,孔子說:“吾不如老圃。”(《論語·子路》)可見孔子也不是無所不知。當然也許孔子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屑于回答。
太宰跟子貢說:“孔子就是傳說中的圣人吧?怎么會的這么多?”孔子聽說之后說:“我小時候家境貧寒,所以會很多‘鄙事’。不過這些并非君子所推崇的。”“鄙事”就是“末技”,可以看出孔子是不怎么看得起這些的。(《論語·子罕》)
還有《周官》里反復說的“名物”,其實都是一些專門官吏關注的,比如“庖人,掌共六畜、六獸、六禽,辨其名物”(《天官》),“獸人掌罟田獸,辨其名物”(《天官》),“大司徒之職……辨其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之名物”(《地官》)等等。
顧棟高《毛詩類釋自序》里先是說:“臣幼讀《論語》,孔子語學《詩》之益曰‘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若是乎,博物之學亦圣人所不廢也。”接下來又說自己的書大致有什么內容以及自己為此作了多少工作,緊接著卻給自己來了一巴掌:“此無味之味,先儒所謂雞肋也。”這正是儒門“多識”之學下的矛盾心理。
總之,我們可以看到孔門的關注重點其實一直在“仁義道德”上,一些瑣碎的事情他們是不重視的。以前聽人說“傳統博物學是反傳統的”,我還覺得挺吃驚,但是隨著認知的深入,我也越發感受到,無論是從“多識”“名物”之學的角度,還是從“博物”“志怪”的角度看,傳統博物學都多少有些反儒家傳統。
五
雖然有很多人認為孔子很博學,會得多,懂得多,但是孔子還是落下了“五谷不分”的名聲,這當然跟他看重仁義道德而輕視勞動生產有關。
道家則相反。我們拿《孟子》跟《莊子》比較一下,就會發現《莊子》里面有很多草木鳥獸魚蟲的形象描寫,還記錄了非常多的工匠技藝,博物知識異常豐富,而《孟子》在“多識”這方面則弱得多。
據張遠山統計:《莊子》一書提到的動物內七篇有56種,外雜篇有104種;提到的植物,內七篇有37種,外雜篇有61種。若論“多識”,《莊子》在先秦諸子中是首屈一指的。
“山林與!皋壤與!與我無親,使我欣欣然而樂與!”(《莊子·知北游篇》)這種體現莊子對自然萬物喜愛感情的段落在書中俯拾即是,尤其《齊物論篇》對地籟眾竅的描摹,更是精彩紛呈。

《莊子》“內七篇”中提到動物56種,其中人格化的22種,會說話的5種(標*)。(轉引自張遠山《莊子復原本注譯》)
同時《莊子》一書對各種工藝也有相當多的記錄。張遠山《蝴蝶二夢》評論《莊子》:“同時廣泛深入地精確描述了江湖民眾的百工眾技,如何解牛,如何養猴,如何養虎,如何牧馬,如何牧羊,如何釣魚,如何斗雞,如何捕蟬,如何相狗,如何相馬,如何相人,如何游泳,如何架船,如何駕車,如何種樹,如何種谷,如何運斤,如何斫輪,如何捶鉤,如何鑄鐘,如何調瑟,如何奏樂,如何賞樂,如何畫圖,如何射箭,如何使劍,如何讀書。”(《老莊之道》)
道家之所以在對待自然萬物的態度上與儒家截然不同,是因為道家認為道無所不在,百工眾技皆可能得道,而儒家“學而優則仕”的道路則窄得多。
然而有諷刺意味的是,后來道家的博物學卻并沒有得到正常發展,而是依附著《山海經》《博物志》一脈,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傳承著,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只有《淮南萬畢術》這樣的斷章殘簡。
六
最后簡單地談一下《山海經》真實度的問題。
有人認為《山海經》完全是胡說八道,所記山川鳥獸禮俗歷史百無一真。這是比較“正宗”的看法,接近前面我們所說的儒家“多識”“名物”之學。有人認為《山海經》記述的內容都是真實的,并且舉例說《南山經》中的“”就是穿山甲,并說《山經》并非志怪之書,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博物之書。這一路就比較接近前面我們所說的“博物”“志怪”之學。
完全肯定和完全否定,都是不可取的。前者我們不說,單就后者簡單說兩句:《山海經》對“怪”的關注是顯而易見的,有的山川地理草木鳥獸并非實有是極其正常的。正如明代人朱長春在《管子榷》中所說:“《山經》簡而穆,志怪于夷。”《山海經》的平實之處其實不少,而這些平實之處正是最值得開發,并亟需開發的。
這正是我寫作這部小書的出發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