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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萬萬人齊落淚

震動之后便是懷疑、困惑與憤怒,人們開始懷疑清政府在過去三十多年所奉行的洋務新政究竟有什么用,為什么號稱重建盛世輝煌的清帝國在面對東鄰小國時竟如此不堪,人們不僅要追究戰敗的責任,而且要追尋更為深層的原因。結論是,過去三十多年的洋務新政只是在物質層面向西方學習了一點皮毛,但在政治制度、文化理念等層面,中國依然堅信中體西用的原則,拒絕向西方學習,拒絕政治層面的任何改革。

其實,中國在甲午戰爭中的慘敗有著許多復雜的原因或偶然因素,并不是中日兩國力量對比的必然結果,更不能簡單地歸結為中日兩國的制度差異。中國人之所以在甲午戰敗后憤怒不已,主要因為中國是敗給了東鄰小國日本,而不是西方大國。假如中國不是敗給日本,而是像鴉片戰爭時那樣敗給西方諸強中的某一大國,中國人在感情上或許更容易理解和接受。事實上,在此之前幾十年中國在與西方諸強交涉時頗感屈辱,但沒有像甲午戰爭那樣在中國人中引起震蕩。

既然中國的綜合國力并不比日本弱,既然中國在這場戰爭中也許可以獲得勝利,那么,中國人如果能夠冷靜反省一下這次戰爭失敗的責任,客觀探討一下這次戰爭失敗的主客觀原因,問題或許不至于如后來那樣復雜化。然而,素有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傳統的中國人,雖然早在兩千年前就已認識到“勝敗乃兵家常事”這一淺顯道理,但他們在心理上卻無法接受慘敗于日本這一“彈丸小國”的事實。于是,他們不是積極面對既成事實,隱忍一時之恥辱,更圖異日之自強,臥薪嘗膽,十年圖報,而是舍近求遠,試圖尋求某種終極原因,試圖來個根本解決。

循此思維路向,中國人把戰爭失敗的原因歸結為清政府幾十年來的洋務新政,以為洋務新政不足以從根本上解決中國問題,只治其表,不治其本,中國問題的真解決有待于從根本上放棄固有的舊體制。在他們看來,中國只有徹底放棄舊有一切,滌蕩舊俗,沖決網羅,建立新的制度與模式,才有可能報仇雪恥,重振雄威。

面對割地賠款的屈辱而作如此反省,未嘗沒有充分理由。然而問題在于,洋務新政確實存在只治其表、不治其本的內在缺陷,但由此而讓洋務新政承擔甲午戰敗的全部責任,由此而全面否定中國既有的傳統和體制模式,似乎不僅于情理上很難說得通,而且事實上也超過中國社會的承受力。不妨設想,如果沒有洋務新政幾十年積蓄力量,中國面對日本的侵略時恐怕就不是不堪一擊,而是將全面淪為日本殖民地。事情的真相或許正如當時某些外國人所評論的那樣,日本人素修戰備,有目標有方略,待時而動。中國則以寬渾為量,對日本的崛起不太在意,更沒有想到或疑慮日本有窺伺中國侵略中國的野心,中國對日本素來以友邦相待,而日本人在過去幾十年則頻繁派遣大量間諜四出偵探中國情形,為甲午戰爭向中國用兵做了足夠的準備。假如中國早知日本素蓄此心,亦修戰備,恐怕日本也就不能那么容易得逞了。據此而言,甲午戰爭的結果并不表明中國弱于日本,更不意味著中國的政治體制落后于日本。[1]也就是說,中國在甲午戰爭中的失敗別有原因在,將之歸咎于洋務新政,并沒有真正找到問題的癥結,反而陷入了一種精神誤區,患上恐慌癥。

恐慌是當時國人的真切感受,他們也不是不能理解和接受清政府的議和條件和苦衷,但是有一種無可名狀的亡國感、危機感??涤袨楹髞碓凇渡锨宓鄣谌龝分凶肥霎斎招那闀r說,甲午戰敗,割地賠款,此圣清二百余年未有之大辱,天下臣民痛心疾首。這并不僅僅是中國人輸不起,而且中國人發自內地心擔心,甲午戰敗將開啟列強覬覦中國之野心,割地之事小,瓜分之患大,中國面臨土崩瓦解的可能,社稷之危從來沒有甲午戰后這樣嚴重。康有為恐懼的不是既成事實,而是一種可怕預感,難道真的如嚴復在《論世變之亟》中擔憂的那樣,“運會”既成,中國的末日就要來臨了嗎? [2]

1895年4月初,可怕的預感終于成為現實,從日本不斷傳來的消息令中國人忐忑不安。最先被震動的當然是那些擁有最先知情權的統治層。4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王文韶通過自己的渠道得知馬關議和的大概情形,他雖然對日本政府提出的苛刻的索賠條件感到憤怒,但也深知中國如果拒絕日本政府提出的條件可能會出現的問題,中國實際上陷入兩難的境地,對于日本的條件,不允則目前無以自強,允之則日后何以自立? [3]中國既不能接受日本要挾,也不能拒絕日本要挾。這個困境很難破解。

而另外一些大員主張堅決頂住,大不了重新開戰,魚死網破。翁同龢在此后幾次廷議中力陳臺灣不可棄,人心不可失。更有許多大臣聯名上奏,建議清政府遷都拒和,重整軍備,再決雌雄。

然而弱國無外交,李鴻章在做了最大努力后還是遵旨在協議上簽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結束戰爭,恢復和平。

《馬關條約》簽字的消息傳到國內,反對的聲浪更加高漲,更加激昂。最激烈的反應首先來自被割讓的臺灣,臺灣人無論如何想不通自己的祖國何以這樣狠心這樣殘忍,將自己的骨肉同胞送給敵人。臺灣巡撫唐景崧連電政府,力言臺灣不可割讓,否則百萬生靈無法安置。而且,割讓臺灣必將引起國內外的連鎖反應,“外洋能不生心,宇內亦將解體”。[4]福建、廣東、江蘇、浙江等省,與臺灣近在咫尺,日本人占據臺灣,這些地區的中國人怎能安枕無憂,怎能不人心惶惶?

19日,臺灣紳民挽留準備內渡的唐景崧堅守到底,領導臺灣人抵抗日本人的占領,或者想辦法將臺灣交給國際社會或者英國托管保護。在臺灣民眾愛國情緒的激勵下,唐景崧第二天致電清政府,表示臺灣人民非常痛恨割讓臺灣的決定,寧愿戰死也不愿接受日本人的殖民統治。

唐景崧的請求以及臺灣民眾的反應深深影響了北京政界。4月19日,侍讀學士文廷式等人聯銜具陳,要求清政府鑒于目前的情形,不要急于批準《馬關條約》,否則中國即便從此開始變法,也將喪失許多寶貴的資源和條件,中國必將在各個方面嚴重受制于日本。[5]同一天,山東巡撫李秉衡也上奏折力阻和議,他的理由頗有意思。他認為,中國割地賠款太不合算,中國如果拒絕此約,用這筆賠款去練兵,以二十萬人計之,每月只需花費一百余萬,歲計亦不過一千數百萬。如能戰勝,則賠款可以不給,而中國可以自強。[6]4月20日,兩江總督張之洞也要求政府不要批準和約,主張聯合英、俄,抵抗日本,他反復表達的一個重要意思是,如果遵守這個和約,國將不國,反之,廢約再戰,即便失敗,也不至于不國。[7]4月26日,文廷式授意其表弟汪曾武聯絡各省舉人向都察院請愿,全面反對馬關議和達成的協議,提出地不可割、中國土貨不得改造、倭奴之在內地貿易者不得免稅、蘇杭各口不可通商等,以為這些規定將對中國未來產生莫大損害。[8]

大臣們的意見對清廷的決策產生了些微影響,光緒帝在4月23日廷議時得知臺灣民眾死守情形后深為感動,意識到割讓臺灣將使天下人心皆去,但是究竟應該怎么辦,究竟是否廢除好不容易達成的和約,光緒帝此時心中也沒有了主張。不過由此他倒是萌發了變法圖強的思想,這對后來的政治進程關系重大。[9]

注釋:

[1]《照譯前美國副領事畢德格在日本東京與外務省人員議論中東軍務節略》,《李鴻章全集》第3冊,175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2]“運會”的說法也見于《王文韶日記》(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1895年4月16日。王寫道:“馬關來電,和議已有成說,明日畫押,目前暫可無事,此后則不堪問矣。運會所迫,夫復何言!”

[3]《王文韶日記》,880頁。

[4]《鄭孝胥日記》第1冊,483頁,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

[5]汪叔子編:《文廷式集》,60—63頁,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

[6]戚其璋輯校:《李秉衡集》,232頁,濟南:齊魯書社,1993年。

[7]《鄭孝胥日記》,486頁。

[8]《文廷式集》,65—67頁。

[9]《翁同龢日記》,27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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