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激蕩:晚清二十年
- 馬勇
- 13950字
- 2021-05-21 23:14:06
以戰促降與乞和議和
日軍獲取黃海制海權之后,對中國北方的安全構成極大威脅,給清廷決策者構成極大的心理壓力。
其實,中國雖然一敗朝鮮,再敗黃海,北洋海軍、淮軍受到了重大損失,但是并沒有傷及中國的根本。正像國內外許多人所看到的那樣,由于中國的戰略目標不太明確,在戰爭的最初階段被日本打懵了,一時反應不過來,因此受到極大的損失。如果中國就此略作調整,振奮精神,刷新政治,做好持久戰的準備,以中國腹地之遼闊,人口之眾多,拖垮日本不是沒有可能。不要說日本是脫離本土海外作戰,即便從人力、物力等方面而言,日本也只能是速戰速決,無法與中國打持久戰。
日本確實希望速戰速決,它的戰略目標也非常明確,既要制服中國,更要獲取具體的利益,而這種利益并不完全通過戰爭去獲取,而必須通過談判,通過政府間的轉讓、授予。所以,戰爭對日本人來說,是手中的一個工具,而不是目的。日本要想將中國拉上談判桌,就必須在戰場上給中國顏色看看,就必須給中國制造巨大的心理壓力。所以,日本在獲取朝鮮的控制權、中國沿海制海權之后,并沒有停止戰爭的步伐,反而加緊蠶食中國本土,威逼中國。日軍大本營在平壤戰役一結束就決定山縣有朋統帥的第一軍約三萬人乘勝前進,集結主力于鴨綠江南岸義州,養精蓄銳,尋找機會向遼東半島用兵,占領奉天,直指山海關。日軍大本營還任命陸軍大臣大山巖大將為司令官,籌組第二軍,準備從旅順一帶登陸作戰,取牛莊,陷沈陽,陸海夾攻山海關、北塘及大沽口,劍指北京,威逼中國政府簽訂城下之盟。
平壤戰役失敗后,中國軍隊殘部倉皇北逃,戰略防線一下子退至鴨綠江北。清政府為加強這一線的防御,任命四川提督宋慶幫辦北洋軍務,為諸軍總統,節制各軍,所帶各部八十二營約兩萬八千人集結于九連城。清政府還命黑龍江將軍依克唐阿率所部馳赴九連城,協助防御。清政府集結在九連城一帶的總兵力也有三萬人,與日軍人數不相上下。
雙方部署完成后,清軍一如既往采取守勢,不敢反攻為守,變被動為主動,士氣低落,防御松懈。
而日軍在海陸作戰連續勝利激勵下,士氣高昂,繼續采取進攻作戰的辦法,主動出擊,尋機突破。1894年10月24日上午十一時許,日軍一部從安平河口泅水過江成功。當天晚上,日軍又利用夜色掩護在義州城下架設浮橋,對岸清軍竟然毫無覺察。翌日晨六時許,日軍通過浮橋,向虎山清軍陣地發起猛烈進攻,清軍奮起反抗,終因勢單力孤,眾寡懸殊,被迫放棄虎山,突圍西走。
日軍攻占虎山后,繼續擴大戰果。26日,日軍不費一槍一彈,先后占領九連城、安東縣以及大孤山等地。短短三天時間,三萬重兵把守的鴨綠江防線竟然在并沒有發生重大戰役的情形下全線瓦解。
在日軍第一軍向清軍鴨綠江防線發起進攻的同一天,日軍第二軍兩萬五千人在大山巖的指揮下,分乘二十艘運輸船,在日本聯合艦隊十六艘軍艦護航掩護下,開始在旅順后路的花園口登陸。
花園口是遼東半島東側一個小海灣,位于莊河縣西南。港口南向,面對黃海,南與長海縣長山群島隔海相望,背后三面為丘陵地帶。西南距大連灣約一百公里,距金州約八十公里。此處海灣寬闊,細沙為底,淺而平坦,漲潮時水深約三米,便于登陸。
自古以來,花園口都是軍事要地,然而清政府在這里卻沒有設防,日軍在此登陸時間長達十四天,竟然如入無人之境,日軍自己都感到非常奇怪,不可思議。
登陸后的日軍第二軍從容休整,11月6日,日軍第一師團兵分兩路,攻占金州。7日,日軍第一師團乘勝前進,分三路向大連灣發動進攻。中國守軍信奉“寧失灣,斷不失旅”的原則,不戰而退,日軍不費絲毫力氣占領大連灣。
日軍占領金州和大連灣后,目標直指旅順口。旅順口與威海衛隔海相望,一南一北,共扼渤海門戶,為海軍根本,為軍事要塞,清政府自然在這里部署有重兵把守,此時竟有七位統領在旅順口駐防,總兵力約一萬五千人。只是七個統領互不統屬,各自為戰,而采取的戰法依然是防守待敵,被動防御。所以,面對日軍的強勢進攻,中國守軍稍戰即潰。北洋前敵營務處總辦龔照玙本應負起協調各軍、激勵將士、保衛旅順的責任,但他聞知金州失守后,竟然置諸軍于不顧,乘魚雷快艇倉皇逃亡煙臺。稍后,衛汝成、趙懷業、黃仕林等統領也未戰先逃。
在大連灣休整十天后,日軍于11月17日傾巢出動,分三路大舉進犯旅順口。18日,日軍一部在旅順口東北角的土城子遇到中國守將徐邦道所部伏擊。中午,日軍搜索騎兵隊與徐邦道所率拱衛軍在土城子南相遇,徐邦道指揮有方,激戰六小時,擊斃日軍五十多人,這是日軍登陸作戰后難得遇到的一次像樣抵抗。只是這次抵抗使日軍惱羞成怒,此后借口土城子所謂“凌尸事件”瘋狂報復。21日,日軍對旅順口發動總攻。翌日,占領旅順口并屠城四天,追逐和殺戮手無寸鐵的和平居民,據說全城幸免于難的中國居民僅有三十六人。
與南線作戰同時,日軍第一軍突破鴨綠江防線后乘勝前進,連續攻占鳳凰城、岫巖、海城等地,奉天成為日軍必取的目標。清政府匆忙任命兩江總督劉坤一為欽差大臣督辦東征軍務,駐節山海關,全權指揮關內外軍事,并任命湖南巡撫吳大澂和老帥宋慶為幫辦,以期挽回頹勢。
清軍的目標是重新構筑遼陽東路的一道新防線,西起摩天嶺,東迄賽馬集,長約一百五十里,這一帶地形險要,易守難攻,清軍企圖利用這道防線堵住日軍進犯遼沈的通道。
為了打通遼陽東路這條通道,日軍第一軍第十旅團以鳳凰城為基地,兵分兩路。一路西進連山關,以奪取遼陽東路第一險要摩天嶺;一路東趨賽馬集,壓制清軍,以解除側翼受到的威脅。
連山關守將為聶士成,聶士成接受先前在朝鮮作戰的教訓,改變株守待敵的被動戰法,一方面重兵扼守連山關狹隘通路,一面下令于叢林中張旗幟,鳴鼓角,以疑兵惑敵,只要有機會就出奇兵,主動攻擊日軍,弄得日軍不明底里,不得不放棄從連山關突破的計劃。
在東路賽馬集,中方主帥為黑龍江將軍依克唐阿,依克唐阿也不是固守陣地,被動防御,而是以攻勢姿態主動出擊,避重擊寡,神出鬼沒,進退靈活,迫使日軍在僵持了兩個月之后放棄由東路進犯遼沈的計劃,由攻勢改守勢,龜縮于九連城、鳳凰城等據點之中。
日軍放棄從遼陽東路進犯遼沈的計劃后,轉而進攻海城。海城東接岫巖、鳳凰城,西通牛莊、營口,北控遼陽、奉天,南達蓋平、金州。海城既為遼陽的鎖鑰,亦當通往京師的道路要沖,戰略地位極端重要。12月13日上午,日軍第一軍第三師團向海城發動進攻,清軍守將棄城而逃,日軍順利占領該城。
海城失守,對清軍來說極端不利,大局攸關,老帥宋慶聞訊立即派兵救援,試圖收復。清軍自1895年1月17日起至2月21日止,四次發動收復海城的進攻,但皆告失敗,損失慘重。2月28日,日軍從海城分路進犯。3月4日攻占牛莊;7日,不戰而取營口;9日,攻陷田莊臺。短短十天時間,中國六萬守軍就從遼河東岸全線潰退。
與日軍在遼東大舉進犯同時,南線日軍第二軍在攻占旅順口之后,也取得了渤海灣的控制權,與旅順口隔海相望的威海衛成了日軍的下一個重要目標。
威海衛位于山東半島東北端,瀕臨黃海,西連煙臺、蓬萊,北隔渤海海峽,與遼東半島旅順口勢成犄角,共為渤海鎖鑰,拱衛著京津海上門戶,素為重要軍事基地。
威海衛原為濱海漁村,漢朝稱石落,元朝稱清泉夼,明朝洪武年間為防倭寇設衛,始稱威海衛。光緒元年(1875)始建炮臺,十四年,設水師提督署,駐水雷營,置制造所和水師學堂,并于海灣南北兩岸和劉公島、日島、黃島等地新筑炮臺多處,成為海防要塞和新成軍不久的北洋海軍最重要的基地。威海衛擁有不凍良港,三面環山,口門向東,劉公島扼其前,形成向東、向北兩條航道和進出口,日島、黃島、牙石等島羅列在劉公島兩側,構成港域天然屏障,形勢堪稱險要。
黃海決戰后,北洋海軍只剩下“定遠”、“鎮遠”、“靖遠”、“來遠”、“濟遠”五艘戰艦,而“鎮遠”在駛進威海北口時,不慎觸礁,受傷嚴重,搶修后雖勉強支撐,但實在難以出海作戰。在這種情況下,北洋海軍僅有的四艘戰艦如果真的出海作戰,主動出擊,可能正中日軍下懷。北洋水師面對強大的日本海陸軍隊,進退兩難,苦無良策。
1895年1月20日,日軍第二軍司令官大山巖大將指揮兩萬五千大軍,在日本聯合艦隊二十五艘軍艦掩護下,繞開威海衛正面,三天內由榮成龍須島登陸完畢。
登陸榮成后,日軍在那里從容休整。30日拂曉,日軍集中優勢兵力迂回威海側后,猛攻南岸炮臺。中國守軍頑強抵抗,幾次打退日軍沖鋒,激戰至傍晚,守軍全部陣亡,炮臺失陷。
日軍占領南岸炮臺后,隨即從南、西兩個方向逼近威海衛城。2月1日,北岸炮臺守軍紛紛逃散,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聞訊即派兵至北岸炮臺,將火藥庫、大炮全部炸毀,以免資敵。
2月2日,日軍占領威海衛城。至此,除劉公島和日島外,整個威海全在日軍手中,北洋艦隊失去后防,海軍衙門所在的劉公島成為北洋海軍的唯一依托,實際上也是孤立無援的孤島。
日軍圍住劉公島和北洋艦隊后,并沒有立即發動攻擊,而是按照原定計劃勸誘丁汝昌投降,被丁汝昌嚴詞拒絕。丁汝昌坐困孤島,決心以身殉國。2月5日凌晨三時許,日軍派遣魚雷艇從威海南口潛入港內,偷襲北洋旗艦“定遠”。“定遠”艦中彈后擱淺,無奈自毀。北洋水師督旗移至“鎮遠”,后又移至“靖遠”。
6日晨,日軍故伎重演,再次派遣魚雷艇進港偷襲,“來遠”及練習艦“威遠”相繼沉沒。北洋艦隊至此名存實亡,已經徹底喪失戰斗力。稍后,魚雷艇管帶王平策劃魚雷艇隊集體逃亡,劉公島形勢進一步惡化。不過,守島將士抱著必死的決心堅守抵抗,日軍想盡各種辦法沒有得手。
2月9日上午八時許,日本聯合艦隊向劉公島發起猛攻,丁汝昌登上“靖遠”艦指揮,堅守至中午。最后“靖遠”艦中彈擱淺,被丁汝昌下令炸沉。
“靖遠”艦沉沒,對堅守劉公島的北洋將士是沉重打擊,援軍無望,軍心浮動,洋員及島上紳士考慮投降。丁汝昌承諾再堅守三天,如三天后援兵不至,各人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自找生路。
2月11日,丁汝昌許諾的三天之期到了,援軍依然無望,他只好在這天夜里吞鴉片自盡。劉步蟾、張文宣等也在此前后自盡身亡。
丁汝昌自殺后,美籍洋員浩威提議守島將士借用丁汝昌的名義投降。2月14日下午,中日雙方將領簽署投降文書。17日,日軍開進威海港,清廷傾三十年之力營建的北洋海軍,雖然一度號稱“亞洲第一”,至此全軍覆沒,成為歷史陳跡。
清軍在朝鮮以及中國海陸兩線一連串的失敗,徹底粉碎了政府、軍隊和人民的信心、信念,而日本軍隊在一連串勝利的激勵下,長驅直入。在這種形勢下,清政府別無選擇,只能議和。
從中日雙方實力看,中國雖然在一系列海陸戰役中損失慘重,但戰火既然已延至中國本土,如果清政府能依靠廣大民眾和縱深腹地堅持抗戰,恐怕日本也難堅持太久,戰爭態勢必然隨著時間而變化。無奈清政府被日本一連串的勝利打暈了,更不可能看到民眾的力量和持久作戰的可能。
其實,戰爭爆發不久,清政府內部就有一股反戰的力量莫名其妙地存在著、滋長著。李鴻章之所以在戰與和的問題上猶豫不定,之所以一直寄希望于國際調停和國際干涉,可能與其他對中國軍隊的真實能力缺少信心有著密切的關聯,他似乎從一開始就認定中國如果一味與日本人死磕,一味抵抗,可能失敗得更慘。
至于甲午戰前主張開戰的大臣,多為不知軍隊真實情況的文人學士,多為自命清高的清流,他們堅守南宋以來中國士大夫尊崇的在對外交涉中只能抵抗而不能妥協的鐵定原則,擔心任何妥協都會被斥為賣國主義,只有抵抗才是政治正確的唯一選擇。
戰爭就這樣打起來了,但戰爭不是憑著感情和意氣就能獲得勝利。日本人的強勢進攻根本不給中國人還手的機會,連續進攻連續勝利,而中國則是連續抵抗連續失敗。中國人的信心就這樣一點點地消耗殆盡。
平壤失陷和黃海海戰大敗后,清政府清醒了一些。一是慈禧太后下令停止大規模慶賀其六十大壽的各項準備工程,明確表示屆時典禮只在宮中小規模舉行;二是開始接受大臣們的建議,調整前敵指揮系統,起用賦閑十年的恭親王奕,命其在內廷行走,管理各國事務衙門,并添派總理海軍事務,會同辦理軍務,以此削弱李鴻章的軍事指揮權;三是刷新政治,嚴肅軍紀,將“濟遠”艦管帶方伯謙以臨陣先逃的罪名正法,方伯謙可能蒙受了不白之冤,至少是罪不至死,后來的口舌之爭為此埋下伏筆,但在當時對于整肅軍紀還是起到一定的作用;四是重建軍事指揮系統、重新部署新防線,慶親王奕劻自請帶兵赴九連城防守,這在一定程度上激勵了中國軍隊重振信心,堅定信念;五是當最高層發現這場戰爭可能打不下去時,適時注意調整,注意尋找退出的機會。
1894年9月20日起,慈禧太后連日與禮親王世鐸、慶親王奕劻等王公大臣、滿漢重臣數度密商,尋求對策。9月27日,兩宮決定委派一直主張抵抗不妥協的翁同龢前往天津,與李鴻章協商怎樣請求俄國出面調停,結束這場戰爭。
俄國公使喀西尼在天津與李鴻章會面,中國方面的請求俄國人已經充分理解,只是俄國人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基本上放棄了出面阻止日本繼續對中國用兵的方案,在俄國人看來,日本人此時在軍事上明顯占了上風,讓其停止進攻,不僅不可能,而且會傷了日俄之間的感情。在李鴻章再三請求下,喀西尼表示,俄國人現在就出面干涉可能不太合適,待中日議和結束后,如果日本久居朝鮮賴著不走,那么俄國必然出面干預。
喀西尼沒有滿足中國政府的要求,翁同龢在向清廷最高層稟告這一結果時,建議不妨找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問問,看看英國人是否愿意出面周旋。
翁同龢的建議獲得清廷最高層的首肯,10月6日,恭親王奕出面與赫德晤談,請求赫德勸說英國政府出面化解危機,斡旋和議。同一天,英國外交部以中國政府請求為由,征詢各國對于調處中日戰爭的意見,各國有的贊成,有的反對,意見不一而足。英國政府在這一過程中,按照自己的理解主動向日本提出列強共保朝鮮獨立、中國負責對日戰爭賠款等議和原則。13日,英國駐華公使歐格訥代表英國政府向中國政府正式提出這些建議,表示如果中國答應這些要求,那么英國將聯合各國出面調停。
對于英國人的建議,中國政府內部的意見并不一致。大致而言,慈禧太后以及軍機大臣孫毓汶、徐用儀等力主接受,李鴻章、李鴻藻、翁同龢等則以為不可。在以為不可的大臣中,翁同龢、李鴻藻等主張援兵速進,懸重賞以激勵將士,堅持抵抗,奮斗到底;而李鴻章以為不可,是因為他對俄國人依然有所期待,希望俄國人能夠在關鍵時刻出面救中國。
期待列強出面阻止日本繼續向中國用兵,其實是一廂情愿的夢幻。按日本政府的既定方略,日本無論如何不會在這個時候與中國談判,日本要制服中國,讓中國真正屈服,必須在戰場上制造出足夠的籌碼,保證中國人開出令日本滿意的條件。
英國人調停,日本人也不買賬,是因為日本人認為條件還不成熟,但這并不意味著日本認為一定要用戰爭解決全部問題。日本人在拒絕列強集體調停的同時,實際上默許美國從中撮合,由美國駐日公使和駐華公使充當信使。只是緩不濟急,中國在戰場上毫無反抗能力,連遭敗績,中國政府不能不病重亂投醫,乃至屈辱地主動派出議和使臣。
由中國大臣直接前往日本求和,那就等于向日本投降。作為天朝上國,盡管此時在戰場上一再吃虧,不堪一擊,但大清王朝的面子還是要的。既要向日本表達求和的請求,又不能有投降的意思,于是李鴻章借用古代中國的“客卿”策略,權且授予“忠實可信”的洋員德璀琳頭品頂戴,讓他攜李鴻章私函,前往日本拜訪伊藤博文。
日本政府并不是不愿與中國政府直接打交道,但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一位洋員代表中國與它進行談判,因為他無論擁有怎樣的授權,但在根本問題上,依然無法做主,而且洋員出面,總還有列強干涉的嫌疑,而這一點又正是日本最忌諱的。所以,德璀琳11月29日剛抵達神戶,日本政府就以其非全權代表,且未經中國政府正當手續任命而加以拒絕。德璀琳貿然而來,悵然而返,一場外交鬧劇戛然而止。
德璀琳求和不成,不過德璀琳之行尤其是日本政府處理此事時的說辭,也給中國政府很多暗示,那就是日本政府并沒有將和談大門完全關死,并不是要在戰場上將中國軍隊斬盡殺絕,完全占領中國。日本人的意思是,中國政府如果真有和談的意愿,那就必須委派真正能夠代表中國政府立場的負責任的全權大臣與日本交涉。稍后,日本政府的這一立場也通過美國駐日公使譚恩和美國駐華公使田貝轉達給中國方面。
經美國政府特別是兩位公使居間溝通,中日兩國政府終于就善后談判達成基本共識,兩國可以開談,只是在一些具體問題上,兩國存在著很大分歧。首先,中國政府希望談判能夠在上海進行,主要是擔心全權代表赴日,可能會遭到日本的要挾。但日本政府在這一點上根本不愿讓步,堅持中國代表必須赴日,最后雙方同意談判地點定在日本廣島。其次,關于談判的底價,中國政府希望日本政府能夠在正式開議之前報給中國,而日本對此斷然拒絕。日本既要將中國拉上談判桌,也沒有準備立即全面停止軍事行動,而且還會在談判之前或之初發動幾次更大規模的進攻,一定要徹底打掉中國的氣焰與傲慢。最后,參加談判的人選,中國政府很快確定委派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戶部左侍郎張蔭桓和頭品頂戴署湖南巡撫邵友濂。中國政府將兩名代表的名字、官銜等相關信息通知了日方,并希望日本也能夠告知究竟派誰參加談判。日本傲慢地拒絕了中國政府的請求,表示日本究竟派幾名,派誰等,都有待中國代表入境日本后再通報。
中國敗局已定,也沒有什么好爭的,更顧不上什么尊嚴與體面,小小的羞辱也只好加以容忍,委曲求全,只是希望日本能夠讓步,盡早停止軍事行動。1895年1月26日,也就是農歷春節這一天,張蔭桓、邵友濂一行在朝廷不斷敦促下,終于從上海啟程東渡。臨行前,他們聯名上奏,請求清廷飭統兵大員實力防剿,不要因為議和而有所懈怠,更不能意存觀望,被動挨打,而是應該在戰場上爭取主動,以戰場上的勝利為議和提供談判和討價還價的籌碼。
張蔭桓、邵友濂一行很快抵達日本廣島。1月31日,日本決定以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為全權辦理大臣。也就是在這短短的幾天里,中國軍隊沒有響應張蔭桓、邵友濂的請求,積極主動,贏得戰場上的優勢,反而是日本在這幾天加強了戰場上的攻勢,攻占威海南北炮臺,幾乎將北洋海軍團團圍住。日本取得了戰場上的絕對優勢,也就掌握了談判桌上的話語權。
2月1日,伊藤博文、陸奧宗光在廣島縣廳接待會晤了張蔭桓、邵友濂,雙方互換敕書,因張蔭桓、邵友濂兩人所持敕書中有“轉奏裁決”之語,日方代表以為授權不完全,拒絕與張、邵二人接著談。
第二天,伊藤博文、陸奧宗光與張蔭桓、邵友濂再度會面,伊藤博文首先宣讀一份說帖,指責中國沒有講和誠意,拒絕與中國全權大臣繼續談下去,命張蔭桓、邵友濂早日離開日本返回中國,不要留在這里浪費時間。張蔭桓等力爭不果,旋即通過美使田貝轉達總署。
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當然知道張蔭桓等人所獲得的授權和自己一樣,名義上是全權,其實都不很完全,重大問題當然都要向朝廷或天皇匯報,由朝廷或天皇最后拍板。日本方面之所以節外生枝,不愿與張蔭桓、邵友濂談判,主要是認為張蔭桓、邵友濂的政治地位太低,并不是中國政府重臣,他們希望與恭親王奕或李鴻章這樣的重臣、權臣直接談判。伊藤博文將這個意思告訴了張蔭桓的隨員伍廷芳,伍廷芳當然很快將這個意思報告了中國政府。
在雙方交涉的這段時間里,中國在戰場上接連失利,北洋海軍全軍覆沒,中國政府即便發自內心愿意繼續抵抗,也已經戰無可戰了,至少是沒有可以利用的軍事力量了。中國只有進一步讓步。
2月11日,清廷下旨召張蔭桓、邵友濂回國。第二天,決定委派李鴻章為頭等全權大臣赴日談判。朝廷要求李鴻章振刷精神,力圖補救。李鴻章接手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艱巨任務。
派遣李鴻章赴日談判,當然是清廷最高層深思熟慮的結果,估量朝廷眾大員的能力和日本人的期待,大概李鴻章是最合適的人選。
在清廷一再催促下,李鴻章于1895年2月19日交卸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兩天后自天津來到北京,就中日議和談判中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與最高層進行協商,制訂預案。
當此之時,日本的議和條件通過美國公使,正式非正式地逐步透露給中國方面。日本的要求大致說來有這樣四個方面:一是朝鮮獨立,二是割地,三是賠款,四是最惠國待遇。至于具體的價碼,那就是李鴻章所要談判的內容。日本在這四個問題上不愿讓步,一再通過美國公使向中國施壓,表示中國政府如果不能派出割讓土地之權的全權代表,那么就不必勞神費力地派人來日本談判了。所以甲午戰后割地賠款是日本政府的最低限度要求,并不是哪一個中國大臣決定得了的。
天朝上國當然贏得起也輸得起,既然在戰場上打不過人家,那么按照當時國際關系的游戲規則,就只有賠款了事。至于割地,也非日本首開先河。當時國際關系中奉行的是贏者通吃、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今天你贏了,你說了算;明天你輸了,那你得聽我的。所以,中日在甲午戰后的談判,對于中國來說,既然失敗了,也就沒有什么好談,只是盡可能憑借談判者的三寸不爛之舌或者面子,盡量少付出一些實際利益,少損失一些而已。
割地賠款對于當時的中國政府來說,已有幾十年的足夠經驗。自鴉片戰爭失敗后,在過去幾十年,這樣大大小小的割地賠款的事情,清廷高官并沒有少做。只是這一次委實不同,日本人實在是來者不善,實在是胃口太大。所以,不僅清廷最高層稍感緊張,即便是外交場上的談判老手李鴻章也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覺得這一次可能真的沒有那么容易了結。
2月22日,光緒帝召見李鴻章并恭親王奕、慶親王奕劻等重臣,商討對日議和的預案。對于賠款,似乎各位重臣都心中有數,沒有怎樣討論,討論的重點主要集中在割地問題上。光緒帝在談到這個問題時,態度明朗,表示如果日本正面提出割地的要求,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堅決拒絕。李鴻章、翁同龢等人贊同光緒帝的意見,只是他們如此主張的考慮稍有不同。李鴻章表示,割地之事委實重大,他個人出使在外,決不敢擅自做主。如果日本執意割地,那么他只好打道回府。即便是賠款,李鴻章也認為朝廷目前的情形很困難,恐怕戶部很難籌措這些款項。翁同龢表示,如果能夠只賠款,不割地,那么即便困難,也應該向這個方向努力。而孫毓汶、徐用儀等表示,為了盡早擺脫日本的糾纏,盡快恢復和平與秩序,即便割地,也在所不惜。第二天,光緒帝與李鴻章等諸重臣繼續討論,不過他們并沒有討論出什么理想的結果。
李鴻章不愿意割地給日本,是因為他預見到這樣做可能會嚴重損害列強在遠東的均勢,俄英法等國肯定不愿意看到日本在華勢力急劇擴張,因此它們很可能會出面干涉。根據這個判斷,李鴻章一方面與各國駐華公使積極聯絡,另一方面要求駐外公使與所在國政府抓緊協商,看看列強是否有什么好辦法。
聯絡的結果,使李鴻章大失所望,各國公使幾乎一致認為中國大概只能滿足日本的條件,割讓土地,非此不能與日本達成合約。
李鴻章是個極端現實的政治家,既然非此不可,那就沒有什么好難過的,沒有什么舍不得的。2月25日,光緒帝第三次召見李鴻章,李鴻章面奏割地勢所難免,恭親王奕對此也略作附和。
割地議和既然已成定局,那么割讓哪里就成為緊接著要討論的事情。連日來,國人紛紛傳言日本要求割讓臺灣,臺灣島內居民既驚且憤;而遼東半島現在已在日本人的占領下,日本人似乎也要將這個地方劃為自己的地盤,作為日本國土在東亞大陸的延伸。
遼東是大清王朝的龍興之地,所以滿洲貴族王公大臣在李鴻章已經獲得割地議和的權力后,通過各種方式向李鴻章施壓,表示宗社為重,邊徼為輕,言下之意,龍興之地必須保全,至于邊土如臺灣,可以考慮讓給日本,以換取和平。而漢族大臣如翁同龢以及臺灣巡撫唐景崧等,大概看到了臺灣居民既驚且憤的情緒,所以不太主張割讓臺灣。還有反對割讓任何土地,力主整頓再戰的,當然更多。不過,這些主張都不能成為主流,因為議和每耽擱一天,日本軍隊在中國的土地上就會多待一天,旅順口那樣的慘案還會隨時發生。更重要的是,可能正如慶親王奕劻等樞臣告訴慈禧太后的那樣,日本此次戰爭的目標之一就是割地,中國如果不能滿足日本的這個要求,那么北京之危,也就在旦夕之間。這才是清廷最擔心的。
3月2日,光緒帝第四次召見李鴻章,正式授予李鴻章在中日議和談判時商討割讓土地等事宜權力,要求李鴻章權衡利害之輕重,情勢之急緩,統籌全局,即與日本定議條約,以紓宵旰之憂,而慰中外之望。
清廷的授權并沒有使李鴻章覺得輕松,聞命之后,李鴻章感到此事太過重大,他很快向清廷呈上了一個議和大致計劃,約定各重要事項的政策底線。3月4日,光緒帝第五次召見李鴻章,而且這一次是單獨召見,君臣二人就相關事項進行了最后密商。第二天,李鴻章就離開了北京,返回天津,準備從那里前往日本。
3月14日,李鴻章一行離開天津赴日本,同行者有美國顧問科士達、長子李經方及隨員羅豐祿、伍廷芳、馬建忠、徐壽朋、于式枚等。
中國既然派出正式代表前來談判,按理說,日本應該在這個時候宣布停戰,表示自己的和平誠意,因為日本畢竟在戰場上占有主動和優勢。但是實際情況相反,日本在李鴻章一行正式出發的第二天,向臺灣發動了進攻。
3月19日,李鴻章一行抵日本馬關。第二天下午二時半,李鴻章在參議李經方及參贊官羅豐祿兩人陪同下,乘輪登岸赴馬關春帆樓與日本全權代表伊藤博文、陸奧宗光舉行第一次會談。
李鴻章此時年七十三,伊藤博文年五十五,陸奧宗光年五十二。李鴻章與伊藤博文是老相識,十年前他們就打過交道,所以見面伊始,一番寒暄,一番感慨。李鴻章盛贊對手年富力強,辦事從容,頗有消閑自在之樂。
第一次會談只是禮儀式的,雙方在交換驗證全權文憑后,李鴻章命羅豐祿宣讀擬請停戰英文節略,誦畢,將這份停戰請求英文文本面交伊藤博文。伊藤略思片刻,答應此事明天給予答復。
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李鴻章表示此次前來議和的誠意,強調“我國若非誠心修好,必不派我;我無誠心講和,亦不來此”。
對于李鴻章的表白,伊藤表示認同,他強調此次講和不僅要結束兩國之間的戰爭,而且要立足長遠,重修睦誼,訂立兩國永遠友好相處的和約。
李鴻章同意伊藤的看法,以為在亞洲國家中,中日兩國最為近鄰,且系同文,豈可成為世仇?戰爭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兩國友好才是永久的事情。如尋仇不已,則有害于中國者未必于日本有好處,和則兩利,斗則俱傷。中日兩國政治領袖應該高瞻遠矚,竭盡全力維護亞洲大局,永結和好。
在第一次會談中,李鴻章還主動提及中國的改革,感嘆中國在過去十幾年歲月蹉跎,沒有抓緊時間像日本一樣進行政治改革,變更體制。
翌日(21日)上午,李鴻章一行正式登岸,移住日本政府專門為他準備的館舍。下午二時半,雙方按照約定在春帆樓舉行第二次會談。
會談開始,伊藤博文就昨日李鴻章提出的停戰請求做了答復,提出由日本軍隊占領大沽、天津、山海關三處地方,天津至山海關鐵路交日軍管理,以及停戰期間的軍費由中國負擔等苛刻條件。
中國方面要求停戰,是為了防止日軍進攻京畿;而日本方面如此咄咄逼人,意在迫使中國放棄就地停戰議和的幻想,期望以軍事上的壓力迫使中國政府在談判桌上做出更多的讓步。李鴻章得悉日本的要求后當即表示:現在日軍并沒有占領這三處地方,何以在所擬停戰條款中要求占領?
伊藤博文狡辯稱:凡議停戰,交戰雙方應該利益均沾。中國既然認

李鴻章(1823—1901),安徽合肥人,洋務運動領袖之一,淮軍和北洋水師的創始人和統帥

伊藤博文(1841—1909),明治九元老之一,數次出任首相,又被稱為明治憲法之父
為停戰對自己有利,那么日本也應該根據這樣的原則,占領這三個地方作為抵押。
李鴻章說:這三處地方中國軍隊和中國衙門甚多,日軍占領,那么中國軍隊和中國衙門怎么辦呢?而且天津系通商口岸,日方占領后,那么通商口岸是否也歸日本管轄呢?這一系列問題日方有什么方案嗎?
伊藤說:中國軍隊和中國衙門當然應該在日軍到達前撤離,至于撤往何處,那是中國政府自己的事情。天津通商口岸,當然由日本接管負責,至于占領時間的長短,主要看談判的情況。
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反復互相詰難,而伊藤始終不愿讓步。李鴻章很不高興地表示:中日兩國系兄弟之邦,所開停戰條款未免凌逼太甚。我身為直隸總督,你們所要的這三個地方都歸我管轄,你們這種做法實在是不給我面子。如果你們不準備立即進攻直隸,那么就不必專門討論停戰問題了,可以專議和約。李經方也接著表示可限期議和,不停戰,但要約定日軍在議和期間不得向這三處發動進攻。
對于中方的要求,伊藤依然不同意。他建議李鴻章,既然停戰條款談不攏,那么中國方面可以將停戰請求收回,雙方直接談判議和條件好了。
第二次會談不了了之。
李鴻章當天將會談情況通過電報告訴了清廷,光緒帝得知日本的停戰要求后龍顏大怒,總理衙門由孫毓汶擬就電稿,指示李鴻章既然日本提出如此苛刻的停戰條件,那就不妨直接進行議和談判。
總理衙門的指示電報被日本方面破譯,并扣留了十八個小時方才交給李鴻章,而就在這個時段里,日軍向臺灣省所屬的澎湖列島發動進攻,以為下一步割占臺灣預作準備。
3月24日下午三時,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在春帆樓舉行第三次會談。根據北京的指示,李鴻章在這次談判中表示停戰之議暫時擱置,專門議和。李鴻章向伊藤索要議和條款,伊藤表示第二天上午可以交付。
伊藤乘機教訓李鴻章,說中國政府在過去幾十年的國際交往中有著不太遵守議定條約的不良記錄,他希望此次中日談判,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既然議定,就要執行。
李鴻章對伊藤的指責稍加解釋,重申中國政府此次議和的誠意,并希望日本在這次議和中不要提出中國特別是他本人力不能及的要求。他還提醒伊藤,日本所示和款,若有牽涉他國權利者,還望慎重。李鴻章還明白解釋,他的這個提醒主要是因為日軍向臺灣用兵,這可能損害了英國的利益。
當天的會談并沒有多少實質性進展,然而會談結束后,李鴻章在返回寓所途中卻遭到日人小山六之助即小山豐太郎槍擊,傷及左頰,舉世為之震驚。李經方在第二天致總理衙門的電報中表示,這一事件或許會使中日議和向后拖延,恐怕不會那么容易就結束。
掌握了中國方面的電報密碼對日本人自然是好事,使他們隨時可以知道中方的動向。不過,當他們截獲李經方的這份電報后,對李經方的這個判斷卻弄不清是什么意思了。他們的擔心有兩個,一個是怕李鴻章得理不讓人,由此中斷談判回國,贏得國際社會在道義上的同情;另一個是擔心國際社會特別是列強乘機插手,這對于日本在談判桌上要價肯定不利。
基于這種考慮,日本政府不得不安撫李鴻章,主動在3月26日也就是李鴻章受傷的第三天宣布實行停戰,這可是李鴻章此前苦苦哀求而不得的。
日本人的示好確實打動了李鴻章,李鴻章在稍后致總理衙門的電報中表示自己盡管受傷,但也不急于返國治療,將盡量在這里繼續談判,爭取早日達成和約。
作為回報,日本政府在30日與李鴻章簽訂《中日停戰協定》,宣布日本政府允諾停戰三周,其實是要挾中國在這三周內完成議和談判,而且這個協定將臺灣和澎湖列島排除在停戰條款外。
4月1日,中日雙方舉行第四次會談,李鴻章因傷缺席,委托參議李經方主持,日方出席的是陸奧宗光,因為伊藤博文在廣島。陸奧向李經方遞交了日方締和條約凡十款,主要有:中國認明朝鮮確為獨立自主之國;割讓奉天南部及臺灣、澎湖列島;賠償日本軍費庫平銀三萬萬兩;締結新的通商行船條約,開放順天府、沙市、湘潭、重慶等七處通商口岸,減低日本入中國各口子口稅,日本人得在中國設廠從事各種制造等。
收到日方這個條約后,李鴻章認為割讓土地太廣,賠款太多,通商新章程與中國先前與列強所訂條約不符,萬不能從。他在致總理衙門的電報中表示,割地、賠款這兩條如果不能有大的改動,那么和局必不能成,兩國唯有苦戰到底。
對于李鴻章苦戰到底的暗示,日本方面并不擔心,因為日本政府清楚地知道中國最高層并沒有苦戰到底的信心,他們下達給李鴻章的死命令是不可畏難避謗,無論如何也要盡快與日本達成和約。所以,日本一方面在軍事上向中國示威,一方面迅速展開外交活動,爭取列強對日本的默許和支持。
4月5日,李鴻章在日方規定的期限內就和約內容做了答復。一、關于朝鮮問題。中國在幾個月前就欲認朝鮮為完全無缺獨立自主局外之國,中國對日本在這方面的要求不再持異議。二、關于割地。李鴻章表示奉天南部難割棄,至于臺灣、澎湖列島,李鴻章并沒有言及。三、關于賠款。李鴻章認為三萬萬兩的索賠過高,中國財力根本無法承擔。四、關于通商權利。李鴻章認為日方所提條件太高,頗礙中國國計民生,建議緩議。
李鴻章的答復當然不合乎日本方面的要求,伊藤博文在第二天復函李鴻章,表示李的答復只不過是縷述中國國內為難情形,并沒有正面回答日方的要求。中國國內情形究竟如何,不是日本所關心的,也不是此次談判的主題。伊藤要求李鴻章按照日本方面所提供的條約底稿逐條表示同意、反對,或如何修改,不要再浪費寶貴的時間。
日本的蠻橫要求肯定無法滿足,李鴻章在隨后幾天與朝廷密集協商,他的個人看法和心理底線是讓北地以海城為止,賠軍費以一萬萬兩左右為止。假如日方依然不答應,那么就罷議而歸。而清廷高層在這幾天發給李鴻章的指示,大要也是南北兩地,朝廷視為并重,非至萬不得已,何忍輕言割棄。要求李鴻章在談判中竭力申說,盡量爭取,萬不得已,讓地以一處為斷,賠費一萬萬為斷。
根據清廷指示,李鴻章于4月9日向日方提出和議條款全部修正案,允割遼東之一部及澎湖列島,賠款一萬萬兩。
第二天(10日)下午四時許,中日雙方舉行第五次會談,也是李鴻章與伊藤博文舉行的第四次會談。在這次會談中,伊藤面交對中國修正案的復文,要求賠款兩萬萬兩,割讓遼東半島、臺灣、澎湖,并反復表示日本的讓步已經到了最后極限,中國方面不要再在這些方面進行討論,但有允或不允兩句話而已。
盡管伊藤博文如此驕橫,李鴻章還是在此后的談判中據理力爭,反復言說。今讀兩人談判記錄,我們不能不為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如此賣力地爭國權而感動,只是弱國無外交,勝者通吃,既然敗在人家手里,也就沒有什么好爭辯的了。
在當天談判后,李鴻章急電總理衙門,表示自己力竭計窮,懇速請旨定奪。而日本方面不僅在當天以伊藤博文的名義向李鴻章送交最后通牒,限中國政府四日內答復,而且向中國隨員暗示如果中國政府的答復不能使日本滿意,那么不待停戰期滿,將先開仗,軟硬兼施,竭盡恐嚇施壓之能事。
日本的恐嚇施壓當然深刻影響了中國政府的決策,清廷隨后雖指示李鴻章繼續力爭,爭得一分有一分之益,但也明確表示如果日本實在不愿讓步,那也只好如此訂約。
有了清廷的指示,中日雙方談判進程明顯加快。4月15日,李鴻章與伊藤博文舉行第五次會談,中國政府同意了日本的條件。17日上午十時,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再會于馬關春帆樓,雙方以全權大臣的身份代表各自政府在《中日講和條約》上簽字。由于該條約的簽訂地點為日本馬關,所以歷史上又稱這一條約為《中日馬關條約》。
《馬關條約》正約共十一款,主要內容是中國承認朝鮮為獨立自主的國家,不再是中國的藩屬;中國將遼東半島、臺灣全島及所有附屬島嶼、澎湖列島割讓給日本;中國賠償日本軍費庫平銀兩萬萬兩,分八次交清;中國開放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為新的通商口岸,日本船只可以沿內河駛入這些口岸;日本人可以在中國通商口岸設廠制造工業品,并得免征一切雜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