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哀傷
- 契訶夫小說選集·歌女集
- (俄)契訶夫
- 3957字
- 2021-05-25 17:22:17
旋工格利果利·彼得羅夫在整個加爾慶斯克鄉很久以來就以優秀的工匠出名,同時又是人所共知的最沒出息的農民,這時候他正趕著雪橇把他那生病的老太婆送到地方自治局醫院去。他得走大約三十俄里遠的路程,可是那條道路糟糕得很,官府的郵差尚且對付不了,更不要說像旋工格利果利這樣的懶漢了。刺骨的寒風迎面吹來。不管你往哪兒看,空中到處都是云霧般的雪花在盤旋,因此誰也鬧不清這雪是從天上落下來,還是從地里鉆出來的。他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雪片,既看不見曠野,也看不見電線桿子,更看不見樹林,臨到一股特別大的風向格利果利吹來,那就往往連車軛也看不見了。那匹衰老弱小的母馬吃力地朝前走著。它的全部力氣都耗費在把腿從很深的積雪里拔出來,同時把頭探出去。旋工急著要趕路。他的身子不安地在趕車座位上顛動,一只手不時用鞭子抽馬背。
“你,瑪特遼娜,不要哭了……”他喃喃地說,“稍微忍一忍吧。上帝保佑,我們會到醫院的,然后,一轉眼的工夫你就得救了。……巴威爾·伊凡內奇會給你藥水喝,或者吩咐人給你放血,要不然他老人家高興了,就拿酒精什么的給你擦一擦,于是你那個病……那個……就從身上趕走了。巴威爾·伊凡內奇會盡力的。……他會哇哇地嚷,使勁地跺腳,可是他會盡力的?!莻€好老爺,為人和善,求上帝保佑他平安?!覀円坏侥莾?,他馬上就會從家里跳出來,開口罵街?!趺椿厥??為什么這樣?’他嚷道,‘為什么你不在看病的時候來?難道我是條狗,要成天價為你們這些魔鬼忙碌?為什么你不早晨來?出去!你給我立刻滾開。明天再來!’那我就對他說:‘大夫老爺!巴威爾·伊凡內奇!老爺!’可你倒是快點走啊,你真該死,魔鬼!駕,駕!”
旋工揚鞭打馬,沒有看他的老太婆,繼續自言自語地嘮叨說:
“‘老爺!我要像在上帝面前那樣說真話……我憑十字架起誓,天還沒亮,我就出來了。既是上帝……圣母……動了怒,送來這么大的風雪,我還怎么能按時趕到呢?您老人家看得明白。……再好的馬也到不了,何況我這匹馬,您看得明白,算不得馬,簡直丟人現眼!’可是巴威爾·伊凡內奇會把眉頭一皺,嚷起來:‘我可知道你們這班人是怎么回事!你們老是找得出理由來!尤其是你,格利果利!我早就知道你!你大概一路上進過五家酒店!’我就對他說:‘老爺!難道我是壞人,或者是邪教徒?我的老太婆就要把靈魂交給上帝,她要死了,我還有心思去跑酒店!您說的是什么呀,求上帝饒恕吧!叫那些酒店見鬼去吧!’那時候巴威爾·伊凡內奇就會吩咐人把你抬進醫院去。我就朝他跪下。……‘巴威爾·伊凡內奇!老爺!我們對您感激不盡!您原諒我們這些傻瓜和混蛋吧,您不要生我們這些莊稼漢的氣!應該狠狠揍我們,把我們攆出去才是,可是您老人家反而為我們操心,您的腳都沾上雪了!’巴威爾·伊凡內奇會瞪我一眼,好像要打我,說:‘你這個傻瓜現在不用撲通一聲跪下,平時少喝點酒,多疼點老太婆就好了。應該拿鞭子抽你一頓才是!’我就說:‘真的,應該抽一頓才對,巴威爾·伊凡諾維奇,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把我打死,是應該抽一頓!既然您是我們的恩人,親爹,我們怎能不跪下?老爺!我說的是實話……就像當著上帝的面一樣……要是我蒙哄您,您就朝我的眼睛吐唾沫好了:只要我的瑪特遼娜,也就是這個老太婆,病好了,恢復了元氣,不論您老人家吩咐我做什么,我都給您老人家做好!要是您樂意的話,我就用紋路極美的樺木給您做個煙盒……做些打槌球用的球也成,那種玩九柱戲用的柱子我也能旋出來,跟外國貨一模一樣……樣樣東西我都肯給您做!我一個小錢也不要您的!在莫斯科,您得花四盧布才買得著那樣的煙盒,我呢,一個小錢也不要。’大夫就會笑起來說:‘嗯,行啊,行啊?!翌I你的情!只可惜你是個酒鬼?!?,老伴,知道該怎么對付那些老爺。沒有一個老爺我不能應付幾句的。只是求上帝保佑,不要迷了路才好??催@風雪有多大呀!我的眼睛全給迷住了?!?
這個旋工嘮嘮叨叨,講個不停。他信口講下去,只求稍稍減輕點他那沉重的心情就好。他舌頭上的話很多,然而他腦子里的想法和疑問卻更多。冷不防,哀傷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如今他再也不能清醒過來,恢復常態,冷靜地思考了。他本來一直無憂無慮地生活著,仿佛處在醉后半醒半睡的狀態中,既不知道哀傷,也不知道歡欣,現在心里卻忽然生出劇烈的痛苦。這個逍遙自在的懶漢和酒徒發覺自己一轉眼間成了忙人,滿腔憂慮,心慌意亂,甚至在同自然界做斗爭了。
這個旋工記得他的哀傷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的。昨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照例帶著酒意,按照他的老習慣,開始罵街,搖拳頭,可是他的老太婆卻用以前從來沒用過的眼光瞧了他一眼。往常,她那對老眼照例現出殉教者痛苦而又溫順的神情,就跟一條常常挨打而且吃不飽肚子的狗一樣,可是現在她的目光卻嚴峻而呆板,好比圣像上的圣徒或者垂死的人了。自從這對眼睛里有了古怪而不祥的神情后,哀傷就開始了。旋工嚇呆了,就向鄰居借來一匹劣馬,如今把老太婆送到醫院去,指望巴威爾·伊凡內奇會用藥粉和藥膏恢復老太婆以往的那種眼神。
“你,瑪特遼娜,那個……”他嘮叨說,“如果巴威爾·伊凡內奇問你我打過你沒有,你就說:壓根兒就沒打過!往后我也不再打你了。我憑十字架起誓。再者我往常打你,難道是出于歹心?我想也沒想,就隨手打了你。我疼你。換了別人就不肯這么費勁,可是我就送你去……盡我的力。風雪好大,好大呀!主啊,這是你的旨意!只求上帝別叫咱們迷了路才好?!趺礃?,你腰痛嗎?瑪特遼娜,你干嗎不說話?我在問你:你腰痛嗎?”
他感到奇怪,因為老太婆臉上的雪沒有溶化。奇怪的是那張臉本身顯得特別長,現出灰白而渾濁的蠟色,變得嚴峻和莊重。
“哼,真是傻瓜!”旋工嘟噥說,“我就像在上帝面前一樣,跟你講良心話……可是你,那個……哼,真是傻瓜!我干脆不把你送到巴威爾·伊凡內奇那兒去了!”
旋工放松韁繩,沉思不語。他不敢回過頭去看他的老太婆:他害怕!他問她話,卻沒聽到她回答,這也叫人害怕。最后,為要解開這個疑團,他沒有回過頭去看他的老太婆,光是摸一摸她那冰涼的手。他拉上來的那只手像鞭子似的掉下去了。
“那么她死了。糟糕!”
旋工哭了。他固然難過,可是更多的是懊喪。他想:這世界上,一切事情都進行得多么快??!他的哀傷才剛剛開始,不料結局就到了。他沒有來得及跟老太婆一塊兒好好生活,向她表明心跡,憐惜她,她就已經死了。他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可是真的,這四十年就像在大霧里那樣過去了。只有酗酒、打人、貧困,根本沒有感覺到是在生活。事與愿違,恰恰在他覺得他憐惜老太婆,缺了她就沒法生活,覺得他在她面前有很多不是的時候,她偏偏死了。
“是啊,她常常沿街要飯!”他回想往事,“那是我自己打發她去向人家要飯的,糟糕!她,這個傻瓜,應該再活十年才對,要不然,她也許認為我真是那樣的人了。無上神圣的圣母啊,我這是把雪橇趕到什么鬼地方去了?現在用不著醫病,卻要下葬了。往回走吧!”
旋工撥轉馬頭往回走,用盡力量抽馬。這條道路一個鐘頭比一個鐘頭難走?,F在已經完全看不見馬軛了。這輛雪橇偶爾撞在小樅樹上,一個黑乎乎的什么東西抓傷了旋工的手,在他眼前閃過去,于是他的視野里又只有旋轉不停的白茫茫一片了。
“再從頭生活一次就好了……”旋工暗自想道。
他回憶四十年前瑪特遼娜年輕,漂亮,快活,出身于富裕人家。他們把她嫁給他,是因為看中他的手藝。好生活的一切條件都有了,然而不幸的是,他一行完婚禮,就喝醉了,一頭倒在灶臺上,從那以后似乎就沒有醒過,直到現在?;槎Y他是記得的,可是婚禮以后發生過什么事,就是打死他,他也記不起來了,也許只想得起喝酒,躺倒,打架。四十年就這么白白過去了。
白茫茫的雪霧漸漸變成灰白色。天黑下來了。
“我往哪兒走???”旋工突然醒悟過來,“應該去下葬,可是我卻往醫院走?!拖癔偭怂频模 ?
旋工又撥轉馬頭往回走,又揚鞭打馬。那匹小母馬使出渾身力氣,噴著鼻子,一路小跑起來。旋工接二連三地抽它的背脊。……他身后響起一種磕碰聲,他雖然沒有回過頭去看,卻知道那是去世的女人的頭撞響雪橇??罩性絹碓胶?,風越來越大,天氣越來越凜冽。……
“再從頭生活一次就好了……”旋工暗想,“那我就要置備新工具,接受訂貨……把錢交給老太婆……對了!”
隨后他把韁繩弄掉了。他找它,想把它拾起來,可是怎么也拾不起來。他的手不聽使喚了?!?
“那也沒關系……”他想,“這匹馬會自己走到的,它認得路。現在該睡一會兒。在下葬或者舉行安魂祭以前,歇一會兒才好?!?
旋工閉上眼睛,打盹兒。過了不大工夫他聽見他的馬站住了。他睜開眼睛,看見他面前有個烏黑的東西,類似農民的小木房或者草垛。……
他應該從雪橇上下去,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周身那么酸懶,與其動彈,還不如挨凍的好?!推届o地睡熟了。
等到他醒過來,他看見自己待在一個大房間里,四壁都粉刷過。明亮的陽光從窗外涌進來。旋工看見他面前有許多人,他頭一件事就是想表現他自己是個穩重而且明白事理的人。
“該給老太婆辦安魂祭了,鄉親們!”他說,“應當跟神甫說一聲。……”
“好,行了,行了!你躺著吧!”一個什么人的說話聲打斷了他的話。
“哎呀!巴威爾·伊凡內奇!”旋工看見醫生站在他面前,就驚訝地說,“老爺!恩人!”
他想跳下床,撲通一聲在醫生面前跪下,可是他覺得他的胳膊和腿都不聽使喚。
“老爺!我的腿上哪兒去了?我的胳膊上哪兒去了?”
“你跟你的胳膊和腿告別吧。……凍壞了!得了,得了……你哭什么?你已經活了一輩子,謝天謝地吧!恐怕你有六十歲了吧,那你也夠了!”
“我傷心啊!……老爺,真是傷心!您寬宏大量地饒恕我吧!能再活五六年才好。……”
“為什么?”
“那是人家的馬,該還給人家?!o老太婆下葬才成。……這個世界上一切事情發生得多么快??!老爺!巴威爾·伊凡內奇!頂好的密紋樺木的煙盒!我給您旋個球?!?
醫生擺一下手,從病室里走出去。旋工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