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旅客
- 怪誕故事集
- (波)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 1790字
- 2021-05-19 10:04:22
在一次越洋長途旅行的夜航航班上,我身邊坐著一個人,他向我講述了幼年時期的恐懼經歷。那種恐懼就像夜夜反復出現的夢魘,令他驚慌失措。每一次,他都大叫著,呼喚著雙親。
那種恐懼總是在漫漫長夜里出現——幽靜、昏暗,沒有電視屏幕的熒光(最多能聽到廣播嘶嘶啦啦的雜音和父親翻閱報紙的沙沙聲)。這樣的深夜,總讓人產生稀奇古怪的想法。這個人記得,他從夜幕降臨的傍晚就開始害怕,父母即使盡力安撫也沒有用。
那時候他大約三四歲,同父母住在城郊一棟昏暗的房子里。父親是一名嚴格,甚至有些苛刻的小學校長。母親在藥店工作,身上永遠散發著揮之不去的藥水味。他還有一個姐姐,正是這個姐姐,從不像父母一樣安撫他。恰恰相反,她總是用一種無法理解的、毫不掩飾的、快樂的語氣,從中午就開始對他說,夜晚就要來啦就要來啦。沒有大人在場的時候,她還會給他講關于吸血鬼、墓穴里的尸體以及其他各種恐怖東西的故事。
奇怪的是,姐姐的故事從未讓他覺得害怕——他對那些人們普遍認為可怕的東西并不害怕,它們根本嚇不到他,就好像他內心關于恐懼的位置已經被某種東西占據了,再沒有什么別的東西能引發他的恐懼。聽著姐姐用那略帶興奮又虛張聲勢的音調嚇唬他,他麻木地想,這跟那個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能看到的恐怖形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啊!他應該在成年后感謝姐姐,正是那些故事給予了他對付普通恐怖事物的免疫力,也在某種意義上讓他成為一個無所畏懼的人。
恐懼的原因難以言喻。每當父母跑進他的房間,問他怎么了,夢到什么了,他只能說出“他”,或者“有個人”,又或者“那個人”。爸爸這時總會打開燈,用那種過來人的令人信服的語氣,指著柜子后面的角落,或者房門旁邊的位置,說道:“你看,這兒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而媽媽的做法有所不同,她總是把他摟在懷里,用那股充滿防腐劑味道的藥店氣息包裹住他,輕輕地對他說:“我總是和你在一起的,什么壞事兒都不會發生。”
其實那會兒他還太年幼,不會被“惡”嚇到。事實上,他還不懂得“善”與“惡”。他歲數太小,也不會擔憂自己的生活。總有些事比死還可怕,比吸血鬼吸血、狼人發狂更可怕。但是孩子最清楚:單是死亡尚可承受,最可怕的是那些反復出現、不變的、猜得到的、雜亂無序的、我們對此無能為力的、相互撕扯著的東西。
所以,那個時候,他在自己的房間里,看到在柜子和窗戶之間,有一個灰暗的人影。這個人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在灰暗的影子里——那兒一定是他的臉——閃爍著一個小紅點——那是燃著的香煙尾端。每當他吸一口煙,那張臉就在暗影中隨著亮光顯現。他用那雙疲憊無神的眼睛,不停地打量還是個孩子的他,帶著一點兒不滿。他的臉上,長滿了茂密的花白胡須,還有深深的皺紋。薄薄的嘴唇,天生就是用來吞云吐霧的。他就這么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嚇得這個孩子高速重復著每日例行動作——把頭埋進枕頭,雙手緊緊抓住金屬床欄,無聲地念著奶奶教給他的禱詞向守護天使祈禱,然而這一切都不管用。然后,祈禱變成了叫喊,父母跑了進來。這種情況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以至于孩子失去了對夜晚的信任。然而,隨著月落日升,黑暗總被光明成功地驅散。孩子漸漸長大,忘記了這一切。白晝越來越強大,帶來越來越多的意外驚喜。父母松了一口氣,很快就忘記了兒子童年的恐懼。他們安靜地老去。每年春天給所有房間通風。這個人從少年成長為一個男人,逐漸認為兒時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記憶中的黃昏和黑夜,漸漸被清晨和正午取代。
直到最近——他是這么對我說的——當他不知不覺地就過了六十歲,有一天疲憊地回到家里,突然發現了真相。入睡前,他想要抽根煙,于是站在窗前,窗外的黑暗使得窗戶暫時變成了一面鏡子。火柴的光芒,短暫地打破了這黑暗,然后香煙的光芒,突然照亮了某人的臉。昏暗之中,那個同樣的形象不斷閃現——蒼白而高聳的額頭,灰暗的眼珠,嘴唇上深刻的唇紋,和花白的胡須。他立刻認出了他,從未改變過。童年的習慣立即奏效,他已經吸了一口氣,準備大叫,可是,他不知道還能叫誰。父母早已過世。他現在孤身一人,兒時對抗恐懼的儀式已經沒有用了,很久以前他就不相信守護天使了。那一刻,他終于明白,他一直害怕的人是誰。那一刻,他感到了真正的輕松。父母自有他們的道理——外部世界其實是安全的。
“你所看到的人,并不會因你看到而存在,他存在著,是因為他在看著你。”在這個奇怪的故事的結尾,他這樣告訴我。然后,我們都隨著飛機發動機的低聲轟鳴,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