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綠孩子——揚·卡齊米日國王的醫生威廉·戴維森在沃倫的奇遇
- 怪誕故事集
- (波)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 14592字
- 2021-05-19 10:04:22
故事發生在1656年的春夏之際,那是我旅居波蘭的又一年。幾年前,我在瑪利亞·路德維嘉·貢扎加的邀請下來到了這里?,斃麃喪遣ㄌm國王揚·卡齊米日的妻子,她請我來給國王當御醫,并打理王宮花園。我無法拒絕這個邀請,一方面是因為請我的人身份顯赫,另一方面也有我的個人原因,不過沒必要在這里講。剛到波蘭的時候,我感覺不太自在。對這個遙遠的國家,我一無所知,而且我一向自詡為離經叛道之人,從不按常理出牌。陌生的習俗和東、北方人民的簡單粗暴,特別是這里寒冷潮濕的天氣都令我害怕。我還記得我的朋友內·笛卡爾的事。幾年前,他受瑞典女王邀請,去了那遙遠北方的斯德哥爾摩的寒冷宮殿,結果因為感冒死掉了。他那時正當盛年,應該是思想力最旺盛的時候。這對科學界是多么大的損失啊!因為擔心類似遭遇,我從法國帶來了幾件最好的皮草。但我在第一個冬天就發現它們都太輕薄了,根本無法對付這里的天氣。好在國王很快和我成了朋友,送了一件長及腳踝的狼皮大氅給我。從十月到次年四月,這件衣服我就沒離過身。在我要講述的這次旅行中,盡管那時已是三月,我還穿著它。讀者朋友,請您記住,波蘭的冬季,就像所有北方的冬季一樣,無比嚴寒——想象一下您沿著冰封的波羅的海去瑞典,很多冰凍的池塘和河面上正在舉行集市狂歡。而且由于寒冷季節在這里持續很長時間,植物都躲在了雪底下。說實話,植物學家沒有什么時間段來開展研究。因此,在這里無論我想還是不想,都主要負責給人看病。
我叫威廉·戴維森,是蘇格蘭人,來自阿伯丁。但我在法國生活了很多年,在那里皇家植物學家的工作令我的事業達到了頂峰,我還在那里發表了自己的著作。雖然在波蘭幾乎沒人了解這些,但我還是受到了重視,因為只要是從法國來的人,在這兒都會受到尊敬。
是什么促使我跟隨笛卡爾的足跡,來到這歐洲的邊緣地帶?這問題很難有一個簡短而具體的答案。而且,我要講的這個故事與我本人無關,我只是一個見證者,所以我決定不回答這個問題。相信每個讀者都對故事本身更感興趣,而不是講故事的人。
在我為波蘭國王服務的那段時間里,波蘭經歷了一長串不好的事情,就跟所有壞運氣都商量好了似的。這個國家戰亂頻仍,被瑞典軍隊掃蕩一空,東部又遭莫斯科屢次進犯。不滿的農民早早地在羅斯起義。這個倒霉國家的國王,在某種禍不單行的神秘力量支配下,同自己飽受侵襲的國家一樣,疾病纏身。他經常用葡萄酒和女色來治療憂郁癥,自我矛盾的天性驅使他外出旅行。盡管他總是說自己討厭運動并且想念華沙,那里有他心愛的妻子瑪利亞·路德維嘉在等他。
我們的隊伍自北方出發。之前,國王陛下拜訪了那兒的掌權者,試圖與他們結盟。莫斯科的軍隊已經去過了那里,企圖對波蘭共和國施加影響。再考慮到西邊的瑞典人,似乎所有黑暗勢力都集結了起來,選擇波蘭作為殺戮的戰場。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荒僻的國家,所以當我們離開華沙郊區的時候,我就開始后悔了。不過,哲學家和植物學家的好奇心(以及——無須掩飾的——高官厚祿)推動著我前行的腳步,否則,我寧愿待在家里,安靜地做研究。
即使在這樣的困難條件下,我也努力開展科研工作。自從來到這個國家,我就對當地的一種現象很感興趣。世人雖然對此有所耳聞,但這種現象在這里極為普遍。只要穿過華沙那些貧窮的街道,在人們的頭上就能看到它——plica polonica,這里的人稱之為“波蘭麻辮”:把纏繞在一起的卷發編成各種形狀,比如簇狀、團狀,或者類似于海貍尾巴的辮子。人們認為“波蘭麻辮”充滿了或好或壞的力量,長這種頭發的人寧死也不肯放棄這種發型。我已慣于素描,所以畫了很多反映這種現象的畫,還加了文字說明,打算返回法國后,發表有關這個現象的作品。歐洲各國對這個現象的稱呼各不相同。在法國這種發型最為少見,因為那里的人們非常注重自己的外表,總是給頭發打卷。在德國,“波蘭麻辮”叫作mahrenlocke、alpzopf或drutenzopf[2]。在丹麥,我知道它被稱為marenlok,在威爾士和英格蘭被稱為精靈結。有一次穿越下薩克森州時,我聽說他們把這種頭發叫作selkensteert。在蘇格蘭,人們認為這是生活在歐洲的異教徒的古老發型,在德魯伊部落中很常見。我還讀到過,起初“波蘭麻辮”在歐洲被認為是萊謝克二世執政時期,韃靼人進犯波蘭時帶來的,也有人猜測這種時尚來自印度。我甚至想到,是希伯來人首先引入了將頭發纏結在氈莢中的習慣。據說有一位非常虔誠的男人,他發誓為了上帝永不剪發。眾多相互矛盾的理論和漫無邊際的知識空白,令我先是陷入了思想呆滯,最終又燃起了創作興致。我在經過每個村莊的時候,都會研究“波蘭麻辮”現象。
我的工作有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幫忙,他是個才華橫溢的男孩,不僅是我的管家和翻譯,還幫助我開展研究,而且——沒什么可隱瞞的——他在這個陌生環境中給了我精神上的支持。
我們騎馬旅行。三月的天氣仍像冬天一般寒冷,但又有了些早春的味道。道路上的泥土時而結冰時而融化,淤積出可怕的泥濘,真正的沼澤,行李車車輪老是陷在里邊??嗪屛覀儼哑げ莨谏砩希駛€厚重的皮毛垛子。
在這片荒蕪的泥濘之地,居住在森林里的人群通常彼此相距遙遠,因此我們不得不隨便找一個破舊莊園過夜。有一次我們甚至在大車店里住了一晚,因為降雪拖慢了我們的旅程!當時國王陛下隱姓埋名,假扮成一名普通鄉紳。停腳的時候,我給國王用藥,我帶了一整箱藥。有時我還在臨時搭起的床鋪上給他放血,并且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為他鹽浴。
在國王罹患的所有疾病中,危害最大的一種是他從意大利或法國宮廷帶回來的。這種病沒有明顯癥狀,很容易被忽視(至少在初發時如此),但它的后果卻非常危險,有時能進入人的大腦,讓人意識混亂。所以,我甫一抵達王宮,就要求用水銀為國王治療,每周日一次,連續三周??墒潜菹掠肋h找不到時間接受治療,旅行期間治療效果就更差了。在國王的其他疾病中,我還比較憂心他的痛風,不過這病更容易預防。因為這是由過量飲食引起的,只要忌口就可以了。不過旅行時忌口也很難做到。所以,我實在沒能為國王陛下做什么。
國王朝著利沃夫行進,一路與當地的一些貴族會面,尋求他們的支持,并提醒他們是他的臣民。可是這些貴族的忠誠度實在值得懷疑,因為這取決于他們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共和國的利益。雖然他們對我們畢恭畢敬,款待頗為周到,可我還是覺得,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把國王當成了一名尋求支持的訪客。也是,在這個國家,統治者是通過投票選出來的!誰見過這樣的國家?
戰爭是一種可怕的現象,即使它沒發生在人們居住的地區,其力量卻仍然到處散播,使得上無片瓦的人們忍饑挨餓、遭受病痛,恐慌四處蔓延。人的心腸變得堅硬、冷漠,思維方式亦隨之變化——每個人都只在乎自己,只關心如何獨善其身。人們變得冷酷無情,對他人的苦痛毫不在意。從北方到利沃夫的路上,我看到了很多人為非作歹,很多暴行、強奸、謀殺,還有令人難以置信的野蠻行徑。村莊被燒毀,田地被踐踏成荒原。絞刑架隨處可見,仿佛木工的存在就是為了制造殺人和犯罪的工具。遍野橫尸,被野狼和狐貍撕咬。這里只有火與劍。我想把這一切遺忘,但是直到現在,當我回到祖國并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眼前仍然浮動著這些畫面,難以忘懷。
遠方傳來的消息越來越糟。二月,查爾涅茨基指揮官率領的軍隊在戈翁布戰役中敗給了瑞典人。這對國王的健康造成了沉重打擊,以至于我們不得不停歇兩天,好讓國王喝礦泉水和藥湯恢復些許體力。共和國的沉疴似乎都反映在了國王身上,就好像他和它之間有種神秘關聯。戰敗后,甚至在報信的文書到達之前,國王的痛風就發作了,同時還有我們幾乎無法控制的高燒和劇痛。
在離烏茨克還有兩天路程的時候,我們經過了盧別舒夫,看到了幾年前被韃靼人燒毀的土地。當我們穿越茂密而潮濕的森林,我意識到這世界上沒有比這兒更可怕的土地了。我開始后悔參加這趟旅行,覺得自己肯定回不去了。這里處處泥濘不堪,到處是潮濕的森林和低矮的天空,薄冰覆蓋的土坑就像是躺在地上的巨人的可怖傷口。在這樣的環境里,我們每個人,無論衣著襤褸還是華貴,無論是國王、地主、士兵還是農民,都顯得微不足道。我們看到了被戰火啃噬過的教堂,野蠻的韃靼人把這里的村民關在這兒活活燒死。我們還看到了如林的絞刑架和焦黑的人畜尸體。直到那時,我才完全理解了國王前往利沃夫的想法。這是一段凄慘的日子,外來勢力令共和國分崩離析,國王希望自己的國家受到這里最受尊敬、最負盛名的基督之母圣母瑪利亞的庇護,懇求她向上帝祈禱,庇佑自己的國家。起初我對這種對圣母的格外尊崇感到奇怪。我常常以為他們這里崇拜的是一位異教女神——但愿我不會因此被認為是褻瀆神靈——只有上帝和他的兒子才會謙卑地為圣母瑪利亞托著緞帶。這里的每一座圣母教堂都受到了供奉,所以我也見慣了她的形象,以至于自己也會在夜晚向她祈禱。那時我們夜宿教堂,又冷又餓,我就在心里偷偷地想,她才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而在我們那兒,統治者是耶穌基督。這里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只能把自己全然交付給至高無上的外力。
那天,國王的痛風發作,我們住進了烏茨克莊園管家哈伊達莫維奇先生的住所。那是一棟木制莊園,建在沼澤地中干燥的一角上,周圍還住著伐木工人和為數不多的農民、仆人。國王陛下沒有吃晚飯就立即上床休息了,但他無法入睡,所以我不得不用自制的混合藥物為他催眠。
第二天早晨陽光明媚。為節省時間,盡快開啟下一段漫長旅程,天剛破曉,國王衛隊的幾名士兵就急忙進灌木叢去打獵了。我們期待著能打到一只小鹿或一群野雞,可我們的獵人們卻帶來了非同一般的獵物,以至于大家無一例外地感到震驚。包括睡過了頭的國王,他在看到獵物后立刻就清醒了。
那是兩個孩子,又小又瘦,衣著破爛,甚至比破爛還要不堪,就是一塊粗織帆布,已經磨破,沾滿了泥。他們的頭發像麻繩一樣纏在一起,正是我研究的“波蘭麻辮”,這頭發就是最好的樣板。孩子們像鹿一樣被綁在馬鞍上——我真怕他們受傷,怕他們那脆弱的小骨頭被弄折了。士兵解釋說,沒其他辦法,因為他們又踢又咬。
當國王吃完早餐,接著喝能改善心情的草藥湯時,我出去找那些孩子。我讓他們先洗了臉,然后仔細看了看。不過我一直很小心,避免被他們咬到。從身高來看,他們大約一個四歲、一個六歲,但是觀察他們的牙齒,我覺得他們雖然個頭不大,年齡卻不小了。女孩兒更高,也更壯些,男孩兒卻又瘦又小,不過倒是活潑好動。最讓我吃驚的是他們的皮膚,有一種我在任何地方都沒見過的類似豌豆或意大利橄欖的綠色。淺色的頭發亂糟糟地纏在一起,糊在臉上,搞得他們的腦袋像長滿了苔蘚的石頭。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告訴我,這些“綠孩子”,我們立刻給他們起了這個名兒,可能是戰爭的受害者。他們在大森林中覓食,就像我們在關于羅穆路斯、雷穆斯的故事中聽到的那樣。大自然天大地大,比人類的可憐一隅強大得多。
我們從莫吉廖夫出發穿越草原,在地平線上看到一座又一座被戰火焚燒的村莊冒著煙,迅速地消失在森林之中。國王問我,自然是什么。我按著自己的理解回答:自然是人類之外,就是我們自己和我們創造的其他事物之外,我們周圍的一切。國王眨了眨眼,好像想要親眼看看,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些什么,然后他說:
“那就是巨大的虛無?!?
我想,這就是那些生長于宮廷的人們眼中的世界。他們看慣了威尼斯式的織物花紋、土耳其式的雙面織花毯,還有瓷磚和馬賽克上的拼圖。當他們的目光轉向復雜的大自然時,看到的只有混亂和這所謂的巨大的虛無。
每次烈火焚燒,大自然都有機會把當初人類從它那里獲取的東西奪回來,并大膽地將手伸向人類,試圖使他們恢復到自然狀態。但是看著這些孩子,我們會懷疑大自然中是否還存在天堂,可能只剩下地獄了吧。他們是如此的消瘦,未經馴化。國王陛下對他們格外感興趣——他下令讓他們坐進行李車,把他們帶到利沃夫,并在那里接受徹底檢查。但最終他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情勢突變。國王的腳趾腫了起來,連鞋都穿不上。他被劇痛折磨——我看到了他臉上越來越多的汗水。聽到這個偉大國家的統治者開始哀號,我嚇得不寒而栗。出發是不可能了。我讓國王躺在火爐旁,并給他準備了敷布,還讓所有沒必要看到國王陛下病痛的人都離開這里。當人們將那兩個在森林里抓住的不幸孩子,像羔羊一樣五花大綁著拉出去的時候,女孩不知怎么掙脫了仆從,撲倒在國王酸痛的腳下。她開始用亂蓬蓬的頭發摩擦國王的腳趾。國王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示意人們允許她這樣做。過了一會兒,他說疼痛減輕了,然后下令給孩子們吃飽穿暖,把他們像人一樣好好對待。收拾行李的時候,我伸出手去撫摸男孩的頭,每個國家的人都這樣對待孩子。就在這時,他突然在我的手腕處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出了血。因為害怕得上狂犬病,我去附近的溪流清洗傷口。結果在泥濘不堪的岸邊滑倒了,全身摔倒在木橋上,旁邊的木頭一下子砸在了我的身上。我的腿痛極了,痛得我像動物一樣叫了起來。才剛意識到大事不妙,我就暈了過去。
當我恢復了知覺,發現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正在輕拍我的臉的時候,我看到了莊園房間的天花板,周圍是人們擔憂的面孔,包括國王陛下的臉——它們全都奇怪地一會兒伸長,一會兒變形,模糊不清。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發燒了,而且昏迷了很長時間。
“上帝保佑,戴維森,你對自己做了什么?”國王陛下伏下身體,擔心地問。他旅行假發上的發卷擦過我的胸部,然而這種溫柔的觸感也讓我感到疼痛。那一刻我并沒注意到,陛下的臉變得柔和起來,臉上的汗水消失了,他站在我面前,穿著鞋。
“我們必須得走了,戴維森?!彼粺o擔憂地對我說。
“不帶我?”我驚恐地呻吟起來,全身因為疼痛和恐懼而顫抖,我怕他們把我扔在這兒。
“很快就會有利沃夫最好的醫生來救治你?!?
我痛哭失聲,絕望大于身體的病痛。
我含淚向國王陛下告別,看著他們的隊伍繼續前進,里邊卻沒有我!他們把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留下來陪我,這多少讓我好過一些,我們被托付給了哈伊達莫維奇先生來照顧?!熬G孩子”們也被留在了莊園里,這讓我們稍微有些高興——也許是因為,這樣我在救援到來之前還有點兒事情可做。
我發現自己的腿斷了兩處,而且傷口錯綜復雜。有一個地方的骨頭刺穿了皮膚,要把它重新接上需要高超的技巧。我無法自己完成這樣的工作,因為我一動手就疼得立刻暈了過去,盡管我聽說有人給自己做過截肢手術。早在出發前,國王就有先見之明地發出了命令,叫利沃夫最好的醫生立即來這里,但我認為至少需要兩個星期他才能出現在我身邊。與此同時,腿必須盡快接起來,因為這里的天氣潮濕,如果傷口上長了壞疽,我就永遠也看不到法國宮廷了。我曾經討厭它、批評它,可是現在,法國宮廷成了我眼中現實世界的中心,我夢中最美麗的、失落的天堂。我也再看不到蘇格蘭的山丘了……
幾天來,我主動服用止痛藥,就是我給國王治療痛風的那種藥。信使終于從利沃夫趕來了,卻沒有帶來醫生。他在途中被韃靼人殺害了,這片土地上有好多韃靼人流竄。信使向我們保證,很快會有另一名醫生過來。他還給我們帶來了國王結婚的消息。國王順利抵達利沃夫之后,在那里的教堂舉行了隆重婚禮,將波蘭共和國交給了圣母,以保護波蘭免受瑞典、俄國、赫梅利尼茨基[3]以及所有其他進犯波蘭的人們的侵害,他們都曾像惡狼一樣撲向如待宰羔羊般的波蘭。我明白,國王殿下會有不少的麻煩事兒,但讓我高興的是,信使從國王那兒給我們帶來了高度伏特加、幾瓶萊茵葡萄酒、皮草衣服和法國香皂——最后一樣最讓我開心。
我認為世界以一個地方為中心,由許多個區域組成。那個被稱為世界中心的地方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曾經是希臘、羅馬、耶路撒冷,而現在毫無疑問是法國,實際上是巴黎。如果用圓規在這個中心的周圍畫些圓圈,就可以把那些區域標出來。原理很簡單:越靠近中心,那里的一切看起來就越真實和有形,而距離中心越遠,那里的世界就越模糊,就像破舊的麻布最終會在水里分解一樣。而且,世界中心是凸起的,所以思想、時尚、發明都從中心流向周遭。這些東西首先滲透到最近的區域,接下來是較遠的一些地方,到達那里的東西就少了一些,而能到達最遠的地方的就只有一小部分了。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正躺在位于沼澤地帶的哈伊達莫維奇先生的莊園里,這里大概是最遠離世界中心的地方,而我,孤獨得就像被流放到托彌的奧維德。我發起了燒,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能寫出和但丁的《神曲》一樣偉大的東西。我可以寫這里發生的事,不過我寫的不是來世,而是現世。處于歐洲各個區域的人們,彼此因相爭而為惡,繼而受到懲罰。這真是一出由暗藏的對弈、破裂的同盟組成的喜劇。劇中角色會在表演中變化,誰也無法確知自己是否識人有誤。這個故事講述了一些偉人的狂躁,另外一些人的冷漠和自私,一小部分人,又或許更多人的勇氣和犧牲。正如某些人所希望的那樣,在這個被稱為歐洲的舞臺上活動的英雄們,根本不會如他們所愿因宗教而團結在一起,相反,正是宗教將人們分裂。雖然我們很難承認這一點,但看看今天因宗教分歧而爆發的戰爭中死難的人數就可見一斑。能將人們團結在一起的是《神曲》中展示出的另外一些東西——故事的結局必須是幸福和成功——這些東西就是對理智的信任和這部偉大、神圣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理性。上帝賜予我們感官和理性,使我們能夠以此為工具探索世界,增長知識。這才是歐洲應該有的樣子,一個理性被發揚的地方。
我清醒的時候,滿腦子想的就是這些事。但是接下來的大部分日子里我都在高燒。利沃夫的醫生遲遲未至,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將我的安危視為己任。經過他的同意,莊園主人派人去找了一個女人,她帶著她的啞巴助手來到了我的身邊。在我身上倒了一瓶高度伏特加之后,他們把我的斷腿復位,并把骨頭接進了腿里。這一切都是我年輕的同伴事后不無擔憂地告訴我的,我自己什么也不記得了。
手術后我恢復了知覺,那時已然艷陽高照。很快,復活節來臨,一位牧師來到了這里,在莊園小禮拜堂里做了一場節日彌撒,順便給“綠孩子”們施洗。我的朋友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還說莊園里的人議論紛紛,認為我遭受的厄運是這兩個孩子造成的。我不相信這種胡說八道,也不許他們再信口開河。
一天晚上,雷切沃爾斯基把小女孩帶到了我的面前。她已經梳洗干凈,穿戴整齊,而且非常安靜。我允許她用她的麻辮撫摩我的傷腿,就像之前對國王做的那樣。我發出了嘶嘶聲,因為即使頭發的觸碰也讓我很痛。但我還是勇敢地堅持住,直到疼痛逐漸減輕,并且腫脹似乎也減小了。之后她又這樣做了三次。
又過了幾天,隨著春天到來,天氣逐漸暖和起來。我試著站起來。這里的人給我做的拐杖很舒服,我來到了門廊,在那里享受著渴望已久的陽光和新鮮空氣,度過了整個下午。我打量著在貧瘠農莊里忙碌的人們。廳堂還算大,裝飾得也挺富麗,但馬廄和谷倉似乎來自更遙遠的文明。我難過地意識到,我已經被困在這里很長時間了。為了適應這種流亡生活,我不得不給自己找點事做,只有這樣我才不至于在這個潮濕、泥濘的國家陷入憂郁,不喪失有一天上帝能讓我回到法國的希望。
雷切沃爾斯基把這兩個野孩子帶到了我面前。人們收留了他倆,但并不知道在這戰爭期間的荒蠻之地該對他們做些什么,大家只是期待著有一天偉大的國王陛下能想起這些孩子。他們被鎖在一樓的一個雜物間里,那兒堆了很多不需要的或者需要的東西。由于墻壁是木板做成的,孩子們可以透過縫隙看到屋子里的其他人。他們蹲在房子外面大小便,用手抓東西吃。他們很饞,但并不想品嘗肉的滋味,把它都吐了出來。他們不認識床,也不知道水盆為何物,總是膽戰心驚的,在地上打滾,雙手雙腳在地上爬。他們想咬人,被人們罵,然后縮成一團,僵在原地很久很久。他們用一種嘶啞的聲音彼此交流,太陽一出來,就脫下衣服,把自己暴曬在溫暖的陽光下。
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覺得這些孩子會成為我的娛樂,讓我有事可做。因為作為一個科學家,我愿意研究他們并記錄下來,這能讓我不去反復想我的斷腿。
他是對的。我發現小怪物們看到我被包扎起來的手腳時,為自己咬了我而感到羞愧。小女孩漸漸對我產生了信任,允許我為她檢查。我們坐在雜物間被太陽烤得暖暖的木門前面。大自然重煥生機,無處不在的潮濕氣味變淡了。我輕輕地把女孩的臉轉向陽光,從她的麻辮里取出幾根頭發——它們很溫暖,仿佛是羊毛制成的,聞起來有苔蘚的味道,看起來正在長成地衣。近看就能發現,她的皮膚上布滿了深綠色的細小斑點。我之前看的時候,還以為那是污垢。我和雷切沃爾斯基都很驚訝——認為她有些像一種植物。我們懷疑這就是她脫衣服并把自己暴露在陽光下的原因:每棵植物都需要陽光,而陽光通過皮膚給它提供養料。而且她也不需要吃多少東西,有些面包屑就夠了。人們已經給她起了名字,叫“奧西羅德卡”,這名字對我而言很難發音,但聽起來不錯。意思是柔軟的面包心兒,也指那些只吃面包中間部分而把面包皮留下的人。
雷切沃爾斯基對“綠孩子”越來越著迷,他告訴我,他聽到小女孩在唱歌。雖然按照他的說法,那更像是一種小獸的低鳴,但這說明他們的嗓子是正常的,而不會說話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我還發現,他們的身體結構與普通兒童沒什么不同。
“也許我們抓住的是波蘭小精靈?”有一次我這么開玩笑。雷切沃爾斯基生氣了,覺得我把他當成了野蠻人。他可不相信這種事。
莊園里的人們對于如何處置“波蘭麻辮”,也就是麻辮小孩意見不一。況且他們還是綠色的!大家普遍認為,“波蘭麻辮”是一種體內疾病被排出體外的表現。如果把一個人的麻辮剪去,那么這種病就會回到他的體內,把他殺死。另外一些人,包括以世界公民自居的哈伊達莫維奇先生認為,應該把麻辮剪下來,那可是虱子和其他害蟲的住所。
管家甚至讓人們把剪羊毛的剪子拿來,要把孩子們發綠的發辮剪下來。小男孩嚇壞了,躲在他姐姐(我猜測女孩是他的姐姐)后面。但是那個女孩看上去很大膽,甚至有點自大——她走上前去,盯著管家,直到他感到困惑才移開視線。同時,她的喉嚨中發出像野生動物一樣的咆哮聲。她張著嘴唇,露出了牙齒的尖端,眼神透著異樣,仿佛毫不理解我們的秩序,像看著動物一樣看著我們,目光幾乎要把我們刺穿。另一方面,她有一種出乎意料的、成熟的自信,有一瞬間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發育不良的老太太。所有人都感到后背發涼,最終管家命人們放棄了剪麻辮的行動。
可惜的是,在鳥窩般的木制教堂里受洗后,小男孩當晚就病了。他受到了驚嚇,又膽怯,突然就死掉了。所有人都因此把男孩看成了魔鬼——如果不是墮落天使,誰又能被圣水殺死呢?如果說為什么沒有馬上被殺死,哎,那是邪惡在為了自己的……而戰??偠灾蠹艺J為有種更高級的力量干預了綠孩子的事。
就在那天,莊園周圍的沼澤地里出現了一些奇怪的聲音,既不是鳥叫,也不是蛙鳴,倒像是哀樂。人們把男孩小小的身體清洗干凈,給他穿好衣服,放置在靈臺上。遺體周圍點著祭祀用的蠟燭。我被允許在這一過程中再次檢查小男孩的身體??吹竭@個孩子時,我的心揪了起來。從他裸露的身體可以看出,這就是一個孩童,而不是什么怪物。那時我就在想,每一個生物,包括這個孩子,都有自己的母親和父親——他們現在在哪里呢?是否想念自己的孩子?是否擔心不已?
我控制住了與醫者不相符的情緒,仔細地檢查了男孩的身體。我認定,他是因為人們用冰冷的溪水過早地為他洗澡而死亡的。我還斷定,他的身體并沒有什么奇怪之處,除了皮膚上的綠色,可我認為那是因為他長時間在森林里生活而形成的保護色。就像有些鳥兒的翅膀同樹皮的顏色相似,而蚱蜢和草地的顏色一樣,大自然里這樣的情況比比皆是。自然就是被這樣創造出來的,每種病痛都有自己的解藥。我一直奉為榜樣的偉大的帕拉塞爾蘇斯醫生早就有過如此論斷,現在我又把這些話講給了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
男孩死后的第一天晚上,尸體不見了。負責看守遺體的婦女被香爐冒出的煙熏得迷迷糊糊,午夜后就離開靈臺去睡覺了。等她們在黎明時分起床,才發現那具尸體已經沒了蹤影。我們被驚醒了,整個莊園燈火通明,每個人都感到恐懼可怖。仆從們立刻散播消息,說綠色的小矮人靠著一種神力假裝死了,然后在沒人看守靈臺的時候復活了,回到了森林里屬于自己的地方。另一些人說,他可能會回來報復曾經囚禁過他的人,所以大家把大門緊鎖了起來。周遭充滿了焦慮,仿佛受到了韃靼人入侵的威脅。我們用手銬腳鐐把奧西羅德卡關了起來,奇怪的是她居然無動于衷,還是穿著破舊的衣服,臟兮兮的,這又增加了人們對她的懷疑。我和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仔細地檢查了所有痕跡:房間里只有幾條拖痕,似乎尸體是被拉出去的。外面又慌又亂,人們早把地面踩得一塌糊涂,什么也看不出來了。葬禮被取消,靈臺被打掃干凈,蠟燭被收到了箱子里,等待下一次被使用的機會。希望它不會很快到來!在接下來的幾天,可以說,我們就像被包圍了一樣,不過包圍我們的不是土耳其人或俄國人,而是一種奇怪的恐懼,這種恐懼有著葉子那樣的綠色,有著泥土和地衣的氣味。這種黏滯、無語的恐懼,開始迷惑我們的思想,并將我們的目光引向蕨類植物和無底的沼澤。昆蟲似乎在注視著我們,樹林中傳來的神秘聲音聽起來如同一聲聲哀鳴和哭訴。每個人,無論仆從還是主人,都聚集到了一間稱為“俱樂部”的大房子里。我們在那里食不知味地吃了點晚餐,喝了點高度伏特加,但不是為了取樂,而是出于恐懼和擔憂。
春天從森林中越來越快地溢出,逐漸蔓延到沼澤地帶。很快,粗莖植物的花朵和色狀不同尋常的睡蓮,以及大葉浮游植物,將這里染成一片黃色。作為一個植物學家,我不知道這大葉植物的名字,這讓我深感羞愧。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竭盡所能地給我找樂子,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誰又能想到什么呢?這里沒有書,紙和墨水也很少,只夠讓我給植物畫些素描。我的視線開始越來越多地轉向那個女孩,奧西羅德卡,她失去了弟弟,現在開始依賴我們。她變得特別喜歡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處處跟著他,以至于我開始懷疑誤判了她的年齡。于是,我試圖在她身上找到些許女性成熟的早期跡象,但她的身體那么幼小瘦弱,沒有任何曲線。盡管哈伊達莫維奇家的女人們給了她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可她每次離開屋子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地將它們脫下,放到墻根下。很快,我們開始教奧西羅德卡讀寫。我畫些動物給她看,希望她能說點什么。她仔細地看著,但我感覺她的眼睛看到的只是紙的表面而非內容。我給她拿了些煤塊,她會在紙上畫圈,但很快就厭倦了這樣的游戲。
我必須花點筆墨寫寫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他的名字叫費利克斯,名如其人,他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一個快樂的人,總是心情愉快,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滿懷希望。而他所遭遇的是俄國人對他全家的滅門殘害。他們把他父親的肚子剖開,強奸了他的母親和姐妹。我無法理解,他如何還能保有內心健康,我就沒見他流過一滴淚或是陷入憂郁。他已經跟我學了很多東西,這并非沒有原因,國王陛下希望他能跟著一個好老師——如果我可以這樣說自己——學習。若不是發生了接下來我馬上要寫的事情,這個微不足道、身材矮小、行動敏捷、有著淺色皮膚和藍色眼睛的人,本應有成就大業的機會。然而此時,這位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因為波蘭的美食而發胖,比我還不愿意走出庭院。他開始對“波蘭麻辮”產生濃厚興趣,而在莊園里,這種現象是與奧西羅德卡融為一體的。
夏天,在七月的暑熱中,我們從信中得知華沙已從瑞典人手中被奪了回來。我以為,一切都會恢復到原來的狀態,我可以回到國王陛下身邊,為他治療痛風。現在是由另一位醫生照顧他的病體,這令我感到不安。我想要對國王使用的汞治療法還少有人知。波蘭的醫學技術和在這方面的實踐尚不準確,醫生們并不了解最新的解剖學和藥劑學的發現,他們所依靠的那些老法子更近于民間智慧,而不是深入研究的結果。我不能隱瞞我的這種想法,否則我就是個騙子。要知道,即使在路德維克的宮廷中,也沒有幾個醫生不是那種靠著拍腦袋想出來的發現和研究來“懸壺濟世”的庸醫。
不幸的是,我的腿恢復得并不好,一直無法站立。一位被當地人稱為“長舌婦”的老婦人常來看我,用一種散發著臭味的棕色液體按摩我松弛的肌肉。這時我們聽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瑞典人再次征服了華沙,并無情地大肆掠奪。我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命運,也許我被困在這沼澤地帶恢復健康是不無道理的,是上帝為我安排了這一切,令我得以安全地免遭暴行、戰爭和人類的瘋狂。
這里的人們無比隆重地慶祝圣克里斯托弗日,以紀念這位將小耶穌從水中帶到了陸地上的圣徒。在這之后大約兩周,我們第一次聽到了奧西羅德卡開口講話。她先是和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說話,當他驚訝地問她為什么到現在才講話的時候,她說沒有人問過她什么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事實,因為我們認為她不會講話。我很遺憾自己的波蘭語太過拙劣,要不我就可以問她各種事情了。可雷切沃爾斯基不太能理解她,她說的是一些當地的俄語方言……她的嘴里不時蹦出一些單個的詞語或短句,然后看著我們,像是驗證她的語言的力量,或是在要求我們的確認。她的聲音與她并不相符——低沉,好像是男性的聲音,反正一點不像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當她用手指著說出“樹”“天空”“水”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奇怪,因為這些意指簡明的單詞,聽起來像從來世傳來的聲音一樣。
時入盛夏,沼澤干透了。不過沒人因此而歡喜,因為現在所有人都可以進出,這使得本就人丁稀少、積貧積弱的莊園更易遭受土匪無賴的襲擊——在這種時候,很難分出敵友。有一次俄國人襲擊我們,哈伊達莫維奇只得和他們妥協,給了他們贖金。還有一次我們和逃兵團伙作戰,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舉起槍干掉了幾個人,被大家奉為偉大的英雄。
每一次國王的使者到來,我都盼著他把我接走,帶回陛下身邊,可我的愿望總是落空。戰爭在繼續,英勇的國王跟著軍隊到處跑,可能已經忘記了他的外國醫生。我的傷口在恢復中,我想即使沒有傳召我也可以出發了,就算不能獨自一人騎馬又怎樣?我坐在長椅上,沉浸在這些悲傷的想法之中,看著莊園里一天天地有了越來越多年輕女仆和農民的孩子,有時還有哈伊達莫維奇家的公子小姐,聚在奧西羅德卡身邊——所有人都一起聽她講話。
“他們在討論什么?在說些啥?”我問雷切沃爾斯基。他一開始只是偷聽,后來就光明正大地加入了這個奇怪的團伙。在服侍我入睡的時候,他再把這一切告訴我。每晚他都用自己的小手將“長舌婦”留下的藥膏抹在我正在愈合的傷口上,那藥膏的療效不錯。
“她跟我們講,在遠離沼澤地的森林里有一片土地,那里的太陽比我們這里的暗,因此月亮和太陽的光亮是一樣的?!彼氖种篙p輕劃過我的皮膚,然后把我的大腿稍微抬高一點,以便血液更好地流通?!澳瞧恋厣系娜藗冊跇渖仙?,晚上在樹洞里睡覺。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們會爬到樹頂,把裸露的身體晾在月光下,所以他們的皮膚變成了綠色。因為有月光照耀,他們不需要吃太多東西,樹林里的漿果、蘑菇和堅果就夠了。他們既不種地,也不蓋房子,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享樂。如果他們想要干什么,就聚到一棵樹上開會,有了結果后就去執行。如果誰不想干了,大家也由著他去。反正他早晚會回來。如果誰和誰相愛了,就共度一段時光。如果誰不愛了,就離開再去愛別人。這就是他們生育繁衍的方式。孩子出生后,所有人都是他們的父母,所有人都愿意撫養他們。有時候,當他們爬上那棵最高的樹,他們能模模糊糊看到我們的世界,看到被燒毀的村莊冒出的煙,聞到尸體焚燒后刺鼻的氣味。那時他們就會迅速躲到樹葉里,不想讓這樣的景象污濁了眼睛,也不想讓這樣的氣味污濁了鼻子。我們世界的光怪陸離,讓他們嫌棄又惡心。他們覺得這是海市蜃樓,因為韃靼人和俄國人從未侵犯過他們。在他們看來,我們是不真實的,是噩夢般的存在?!?
有一次,雷切沃爾斯基問奧西羅德卡信不信上帝。
“上帝是什么?”她反問。
所有人都覺得這樣的問題很奇怪,但似乎也很有意思,居然有人不知道上帝的存在——上帝為何允許如此巨大的人間慘劇發生?。〖热凰@么善良、仁慈和萬能?如果不問這些麻煩的問題,生活可能會更簡單些。
有一次我問起這些綠人族如何過冬。那天晚上,雷切沃爾斯基給我帶來了答案。他一邊按壓我那可憐的大腿一邊說,他們根本注意不到冬天,因為第一次降溫的時候他們就聚在森林里最大的一個樹洞里,像老鼠一樣緊緊地抱在一起,進入夢鄉。他們身上會慢慢地覆上厚厚的青苔用以御寒,大大的蘑菇會長滿樹洞的入口,這樣從外邊就看不到他們了。他們的夢有“共通”的特點,也就是說,當一個人夢到些什么的時候,另一個人就會在自己的腦海中“看到”什么。這樣,他們就永遠不會感到無聊。經過一個冬天,他們會消瘦很多,所以當春天溫暖的月亮第一次升起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爬上樹頂,整天將自己蒼白的身體沐浴在月光里,直到它們變成健康的綠色。他們有同動物交流的方式,因為他們不吃肉也不狩獵,所以動物愿意和他們交朋友,并幫助他們。動物們甚至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故事,這讓綠人族變得更加聰明,更加了解自然。
在我看來,這就是個民間故事。我甚至在想,是不是雷切沃爾斯基自己憑空想象出了這些。所以有一天,在仆人的幫助下,我偷偷地跑去聽奧西羅德卡講故事。不得不承認,那女孩講話流利、大膽,每個人都靜靜地聽她說著。不過我無法確認雷切沃爾斯基在轉述給我時有沒有添油加醋。有一次我讓他問問死亡的事情。雷切沃爾斯基帶回了這樣的答案:
“他們把自己看成水果,他們說人就是水果,動物會吃掉人。所以他們把死了的同伴綁在樹枝上,等著森林里的鳥獸把他們吃掉。”
到了八月中旬,當沼澤變得更加干燥、道路變得更加堅硬的時候,我久久期盼的國王的使者終于來到了莊園。他帶來了舒適的馬車、幾名士兵以及國王給我的信和禮物:那是新衣服和好酒。我被國王的慷慨感動得痛哭流涕。我高興極了,因為幾天之后我們就將出發,重返世界。我跌跌撞撞地跳了又跳,一次又一次地吻著雷切沃爾斯基,我受夠了這座隱藏在樹林和沼澤之間的莊園了,我厭倦了腐爛的樹葉、蒼蠅、蜘蛛、蟲子、青蛙、各種甲蟲,還有無處不在的濕氣、淤泥和綠色植物的氣味。我對這一切都煩透了。關于“波蘭麻辮”的書我已經寫好了,而且為其添加了不少奇幻色彩。我還介紹了一些當地的植物。誰還能比我做得更多?
然而對于即將到來的離去,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并不感到高興。他躁動不安,經常從某個地方消失。晚上他只告訴我說他去橡樹下說話了,說是在搞研究。我本該猜到些什么,但是即將到來的歸程讓我如此興奮,以至于什么都沒想到。
九月的頭幾天是月滿之日,一到這時候我就睡不好覺。月亮升到森林和沼澤的上方,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心生恐懼。那是出發前幾天的一個夜晚,盡管我一整天打包我的植物標本累壞了,但卻難以入睡,輾轉反側。我覺得自己聽到了房子里某個地方的耳語呢喃、小腳丫走路的聲音和輕輕開關門的聲音。我以為那是幻覺,但到了第二天早晨,我發現并不是。這里所有的兒童和年輕人,都從這莊園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包括管家的全部孩子——四個女孩和一個男孩,所有孩子加起來一共有34個,所有人的孩子。只有嗷嗷待哺的嬰孩兒還在母親的懷中……我英俊、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也不見了。我本已想好要請他去法國宮廷的。
對哈伊達莫維奇的莊園來說,這一天如同末日審判,女人們的哀鳴聲響徹天際。我們很快覺得,這是韃靼人的勾當。眾所周知,他們抓孩子做俘虜——這一切進行得悄無聲息。人們開始認為是某種不潔的力量在起作用。男人們把能找到的菜刀、鐮刀、長劍磨得雪亮,一次次和家人告別,結隊南下尋找失蹤的孩子們。但都無功而返。傍晚,仆役們在莊園附近的樹林中,發現了一個孩子的尸體,被高高地掛在樹上。他們嚇得尖叫起來,所有人都從衣服上辨認出,這是那個春天死去的綠色小男孩。現在,這身體剩下的不多了,都被鳥兒吃了。
一切新鮮的、年輕的東西都從這片聚居區消失了——未來也消失了。森林成了環繞著這里的一道墻,又好像是這世界上最強大的王軍,而先鋒官正在命令隊伍掉頭。掉頭后去向哪里?去到世界上最后一個無限大的區域,越過了葉子的陰影,越過了光斑,進入永久的黑暗。
我又等了年輕的雷切沃爾斯基三天,最后給他留下了一封信:“如果你回來了,無論我在哪里,都來找我?!痹谀侨熘?,哈伊達莫維奇的莊園里的所有人都明白,年輕的人們是再也找不回來了,他們回到了那個由月亮主宰的世界。當國王派來的馬車開動的時候,我哭了,不是因為那條令人討厭的腿,而是因為內心深處的某種震動。我離開了這世界一個最邊緣的地方,那令人厭惡的潮濕,前所未有的痛苦,模糊不定的視野,在那之后,卻只有巨大的虛無。我再次前往世界中心,那里的一切將立即變得有了意義,并形成一個連貫的整體?,F在,我如實地寫下了自己在這邊遠之地看到的一切,沒有任何刪減。我希望親愛的讀者能幫我理解那里發生的、我幾乎無法明了的事情,比如,世界的邊遠之地用一種神秘的無力感在我們身上留下了永遠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