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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看不見的城市(3)

忽必烈汗發(fā)現(xiàn)馬可·波羅的城市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的,仿佛完成那些城市之間的過渡并不需要旅行,而只需改變一下她們的組合元素。現(xiàn)在,每當馬可描繪了一座城市,可汗就會自行從腦海出發(fā),把城市一點一點拆開,再將碎片調(diào)換、移動、倒置,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組合。

馬可繼續(xù)匯報他的旅行,但是皇帝已不再聆聽,打斷他說:

“從現(xiàn)在開始,由我來描述城市,而你則說明是否真的存在我所想象的城市,她們是否跟我想象的一樣。首先,我要講的是一座臺階上的城市,坐落在一個半月形的海灣,常有熱風吹過。現(xiàn)在,我再來講講她的一些奇景:一個像大教堂那么高的玻璃水池,供人們觀看燕魚游水和飛躍的姿態(tài),并以此占卜兇吉;一棵棕櫚樹,風吹樹葉,竟彈奏出豎琴之聲;一座廣場,環(huán)繞著馬蹄形的大理石桌子,上面鋪了大理石臺布,擺著大理石制的食品和飲料。”

“陛下,你走神了。你剛才打斷我的時候,我正在講這座城市呢。”

“你知道她?她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她既無名稱又無地點。我再向你說明一次描述她的緣故:在可以想象的城市的數(shù)目之中,那些元素組合缺乏聯(lián)系的線索,缺乏內(nèi)在的規(guī)律,缺乏一種透視感和一番故事的城市,必須排除在外。城市猶如夢境:所有可以想象到的都能夠夢到,但是,即使最離奇的夢境也是一幅畫謎,其中隱含著欲望,或者是其反面——畏懼。城市就像夢境,是希望與畏懼建成的,盡管她的故事線索是隱含的,組合規(guī)律是荒謬的,透視感是騙人的,并且每件事物中都隱藏著另外一件。”

“我既無欲望又無畏懼,”可汗說,“我的夢境不是由心靈,就是由偶然而生。”

“城市也認為自己是心思和機緣的產(chǎn)物,但是這兩者都不足以支撐起那厚重的城墻。對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歡的不在于七個或是七十個奇景,而在于她對你提的問題所給予的答復。”

“或者在于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問題,就像底比斯通過斯芬克司之口提問一樣。”

城市與欲望 之五

從那里出發(fā),再走上六天七夜,你便能到達佐貝伊德,月光之下的白色城市,那里的街巷互相纏繞,就像線團一樣。這一現(xiàn)象解說了城市是怎樣建造而成的:不同民族的男人們做了同一個夢,夢中見到一座夜色中的陌生的城市,一個女子,身后披著長發(fā),赤身裸體地奔跑著。大家都在夢中追趕著她。轉(zhuǎn)啊轉(zhuǎn)啊,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蹤影。醒來后,所有人都去尋找那座城市。沒有找到城市,那些人卻會聚到了一起,于是,大家決定建造一座夢境中的城市。每個人按照自己夢中追尋所經(jīng)過的路,鋪設(shè)一段街道,在夢境里失去女子蹤影的地方,建造了區(qū)別于夢境的空間和墻壁,好讓那個女子再也不得脫身。

這就是佐貝伊德城,那些人在這里定居下來,期待著終有一夜夢境再現(xiàn)。但是,無論在夢境還是在清醒時,誰也沒有再見到那個女子。城里的街巷就是他們每天上班工作要走的路,與夢中的追逐再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久而久之,連夢也被遺忘了。

其他國家的人們也做過同樣的夢,他們便來到這里,并且從佐貝伊德的街巷中看出某些自己夢中的道路,于是就改變一些拱廊和樓梯的位置,使它們更加接近夢里追趕那個女子的景況,讓女子失蹤的地方再也沒有任何可逃遁的出路。

最早來的人們想不通,是什么吸引那些人來佐貝伊德,走進這個陷阱,這座丑陋的城市。

城市與符號 之四

遠道而來的旅人要面對改變語言的問題,但沒有一次能比得上我在伊帕奇亞的經(jīng)歷,因為所涉及的不是語言,而是事物。一天早上,我走進伊帕奇亞,一座木蘭花園倒映在一片藍色的湖水中,我在夾道的籬笆間走著,滿以為能看到美麗的少女戲水:可是水底卻是螃蟹,正咬著脖子上拴著石頭、頭發(fā)里纏著綠色海帶的自溺者的眼睛。

我感到受了欺騙,決定找蘇丹討個公道。我走上最巍峨的大圓頂皇宮的斑巖石臺階,穿過六進建有噴泉、鋪有瓷磚的院落。中央的大堂有鐵欄圍著:戴著黑色鐵鐐的囚犯正在一個地下采石場挖掘玄武巖石。

我只好請教哲學家。走進大圖書館,在裝滿羊皮紙書卷幾乎要倒塌的書架間迷了路,只好按照消失了的字母表的字母順序,在走廊、扶梯和小橋間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在最偏僻的紙莎草的小隔間里,我看到一片煙云,一個躺在席子上的年輕人目光呆滯,嘴上噙著鴉片煙筒。

“智者在哪里?”

吸鴉片煙的人用手指了一下窗戶外面。那是一座兒童游樂園:木瓶、秋千、陀螺。哲學家就坐在草地上。他說:

“符號形成一種語言,但那不是你們自以為了解的語言。”

我明白了,我必須從引導我追尋事物直至此地的形象中解脫出來:只有那時,我才能理解伊帕奇亞的語言。

現(xiàn)在,我只要聽見馬嘶和鞭響的聲音,就會春潮涌動:在伊帕奇亞,你必須到馬廄和訓馬場,才能見到騎在馬鞍上的美貌女子,她們裸露著大腿,小腿戴著護甲,若有年輕的外國人出現(xiàn),她們就立即把他推倒在干草堆或鋸末堆上,以自己結(jié)實的乳房擠壓他。

當我的靈魂只需要音樂的營養(yǎng)與刺激時,我曉得應該到墓地去:音樂家們都躲在墓穴中,笛子的顫音和豎琴的和弦在墳頭間彼此呼應。

當然,總有一天,我在伊帕奇亞的唯一愿望將是起身離去。我知道,不該走向海港碼頭,而必須爬上城堡最高的尖塔,去等候一條路經(jīng)那里的船只。但是能否有船駛過呢?沒有一種語言是絕對不騙人的。

輕盈的城市 之三

阿爾米拉成為這個樣子,究竟是由于沒有建造完畢,還是由于某種魔法或者任性所致,我無從知曉。她沒有墻壁,沒有屋頂,也沒有地板:總之,沒有一點看上去像個城市的地方,只有管道除外。那些管子在應該是房屋的地方垂直豎立著,在應該是地板的地方橫向分岔,真像一片管子的樹林,每個末端都是水龍頭、淋浴噴頭、虹吸管或溢流管。藍天之下,反襯著白色的洗手盆、浴缸或其他白色潔具,好像晚熟的果子掛在干枯的枝條上。有人會說,一定是水管工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不等泥瓦匠來砌墻蓋頂就匆匆離去;要不然,就一定是堅不可摧的輸水系統(tǒng)竟然逃過了一場大劫難、大地震或白蟻的蛀食。

無論阿爾米拉是在有人居住之后還是之前被遺棄,我們都不能說她是一座空城。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你抬眼望去,就會在水管叢中見到身材不高但苗條纖細的年輕姑娘,在浴缸里悠閑地浸泡著,在懸空的噴頭下彎腰屈身,在沐浴,在擦拭,在噴香水,或者在對著鏡子梳理長發(fā)。陽光下,噴頭里灑出的扇面形水線、水龍頭里流出的水柱、噴出的水絲、濺出的水花和海綿浴刷上的皂沫都閃動著七彩光。

我所得到的解釋是這樣的:進入阿爾米拉的水管網(wǎng)絡(luò)的一些水流一直受水澤仙女和水神的統(tǒng)轄。眾仙習慣了在地下的水路里悠游,便容易進入這個新的水系王國,隨著眾多的噴泉水柱躍到地上來,找到新的鏡面,新的游戲,新的享受水的樂趣的方式。也許是她們的入侵趕走了當?shù)鼐幼〉娜祟悾苍S是因為人類濫用了水源,冒犯了水仙,于是建造阿爾米拉作為對水仙們的供奉。總而言之,似乎她們現(xiàn)在是心滿意足了,這些小巧的女人,早上還能聽到她們的歌聲呢。

城市與貿(mào)易 之二

在克洛艾這座大城市里,在街上走動的人們彼此都互不相識。每次碰面時,他們都想象著關(guān)于對方的各種景況,可能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相遇、對話、驚奇、愛撫、輕咬。可是,竟然誰也不和他人打招呼問候,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僅僅彼此對視一秒鐘,然后轉(zhuǎn)移視線,去尋求其他的目光,永遠不會停留。

一個少女走過,轉(zhuǎn)動著肩上的陽傘,自己渾圓的臀部也微微晃動著。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走過,面紗下一雙不安的眼睛和顫抖的雙唇,更顯出飽經(jīng)風霜的年歲。還有一個文身的高大巨人,一個白發(fā)小伙子,一個女侏儒,兩個穿著珊瑚紅色衣裳的孿生姊妹。他們之間有什么東西在穿梭移動,互相投出的目光就像線條把一個個形象連接起來,并且畫出那個瞬間能組合成的箭頭、星形、三角形等所有圖形,而此刻又有其他人物走入這個場景:一個牽著馴豹的盲人,一個手持鴕鳥羽扇的高級妓女,一位美男子,一個比男人還粗壯的女人。這些人偶然會在門廊下避雨,在集市的篷傘下購物,或者在廣場上聆聽樂隊演奏,彼此互不開口,指頭也不會動一下,甚至連眼皮也不會抬一下,卻能發(fā)展成約會、引誘、通奸、縱歡。

克洛艾,這座最貞潔的城市,時刻都被肉欲推動著。如果男人們和女人們開始實現(xiàn)他們朝露般短暫的夢,每個幽靈都會變成人,上演一段追求、虛偽、誤解、沖突與壓迫的故事,而幻想的旋轉(zhuǎn)木馬就會停止轉(zhuǎn)動。

城市與眼睛 之一

古人在湖畔建造了瓦爾德拉達,有陽臺的房子層層疊疊,高處的街道臨湖一面都修了護欄和圍墻。來到此地的游人便能看到兩座城市:一座臨湖而坐,一座是湖中倒影。無論湖畔的瓦爾德拉達出現(xiàn)或發(fā)生什么,都會在湖中的瓦爾德拉達里再現(xiàn)出來,因為這座城市的結(jié)構(gòu)特點就是每一個細節(jié)都能反映在它的鏡子中,水中的瓦爾德拉達不僅有湖畔房屋外墻的凹凸飾紋,而且還有室內(nèi)的天花板、地板、走廊和衣柜門上的鏡子。

瓦爾德拉達的居民都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成為鏡子里的動作和形象,都具有特別的尊嚴,正是這種認識使他們的行為不敢有絲毫疏忽大意。即使是一對戀人赤身裸體地纏繞在一起肌膚相親時,也要力求姿態(tài)更美;即使是兇手將匕首刺進對方頸項動脈時,也要盡量使刀插得更深,血流得更多,因為重要的不在于他們的交合或者兇殺,而在于他們在鏡中交合或者兇殺的形象要冷靜清晰。

這面鏡子有時提高事物的價值,有時又予以貶低。鏡子外面似乎貴重的東西,在鏡子中卻不一定貴重。這對孿生的城市并不相同,因為在瓦爾德拉達出現(xiàn)或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是對稱的:每個面孔和姿態(tài),在鏡子里都有相對應的面孔和姿態(tài),但是每個點都是顛倒了的。兩個瓦爾德拉達相互依存,目光相接,卻互不相愛。

大汗夢見一座城市,他向馬可·波羅描述:

“港口坐南向北,在陰影中。碼頭比黑色的海水高出許多,黑浪拍打著海堤護墻;石階上鋪滿了滑溜溜的海藻。碼頭上系泊著涂上瀝青的小船,等待著那些向家人依依道別的旅客登船起航。告別是無言的,淚水在流淌。天氣寒冷,所有人頭上都裹著圍巾。船夫的一聲吆喝打斷了所有人的拖延,旅客們聚集在船頭,依然聚集在岸上的家人凝望著漸漸變小的游子;他們的面目已經(jīng)難以分辨;海上有薄霧;小船靠近一艘拋了錨的大船,最后一個縮小的人影爬上了扶梯,消失了;人們能隱約聽到銹蝕的鐵鏈在拉起時碰撞錨鏈孔的聲音。岸上的人們依然站在碼頭大石塊上,目送著大船駛出海灣,不斷揮動著白手帕。”

“你上路吧,搜索所有的海岸,去尋找這座城市,”可汗對馬可說,“然后再回來告訴我,我的夢是否符合實際。”

“請原諒,我的主人,毫無疑問,我遲早會從那個碼頭登船起航,”馬可說,“但不會回來向你報告。這個城市確實存在,而且有一個簡單的秘密:她只知道起航,卻不知道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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