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看不見的城市(4)
- 卡爾維諾作品精選集(共5冊)
- (意大利)伊塔洛·卡爾維諾
- 3525字
- 2021-05-19 10:35:22
忽必烈汗嘴里叼著鑲著琥珀嘴子的煙斗,胡須垂到紫晶項鏈上,腳趾在緞子拖鞋里緊張地弓起,連眼皮都不抬一下,聽著馬可·波羅的匯報。這些天,每到黃昏,總有一股淡淡的憂郁壓在他的心頭。
“你的那些城市現在不存在,或許從來就不曾存在過,肯定將來也不會存在。你為什么拿這些寬心的童話來哄人消遣?我知道,我的帝國像一具沼澤地里的尸體一樣在腐爛,它的病毒都已經傳染給啄食它的烏鴉和把它當做肥料的竹子。你為什么不跟我談這些呢?你為什么要對韃靼人的皇帝說謊呢,外國人?”
波羅善于順從皇帝的惡劣心境。“是的,帝國是染上了疾病,并且還在努力使自己習慣于自身的傷口,而這是更糟糕的事。我探察的目的在于:搜尋尚可依稀見到的幸福歡樂的蹤跡,測量它缺失的程度。如果你想知道周圍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遠處的微弱光線。”
有時候,可汗會一時心情愉快,離開坐墊,在鋪了地毯的小路上大步行走,靠在亭臺欄桿上,用迷茫的目光環顧被香柏樹上的燈籠照亮的整座御花園。
“我也知道,”他說,“我的帝國是用水晶材料建筑的,它的分子排列形式完美無瑕。正是元素的激蕩才產生出堅實無比、絕妙無倫的金剛石,產生整座有許多切面的透明的大山。為什么你的旅行總是在令人失望的情況下停止,而從來都抓不住這不可阻擋的進程?為什么你總是在不必要的憂傷中流連?為什么你要對皇帝隱瞞他輝煌的命運?”
馬可答道:“陛下,只要你做一個手勢,就會筑起一座美輪美奐、獨一無二的城市,然而我得去收集其他那些為讓位于她而消失了的城市的灰燼,那些城市既不可能重建,也不會被人記起。只有當你辨認出任何寶石都無法補償的不幸的廢墟時,你才會準確計算出最后的金剛石該有多少重量,才不會在開始時估計失誤。”
城市與符號 之五
英明的忽必烈汗啊,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不能將城市本身與描述城市的詞句混為一談。然而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關系。我若要給你描繪奧利維亞這座物產豐富的城市,表現它的繁華康泰,只能列舉鑲金鏤銀的宮殿和雙扇窗臺前的流蘇軟墊,庭院圍欄內旋轉的噴水嘴子在澆灌綠草坪,一只白色孔雀在開屏。但是,從這番言辭之中,你也能立刻就聯想到奧利維亞城市上空籠罩著的煤粉和油煙怎樣把房屋的墻壁弄得污穢不堪,吵鬧喧囂的街道上過往的拖車是怎樣把行人擠到墻根上。我若要給你描繪市民如何勤勞,就得提及散發著皮革臭味的鞍具店,邊說邊笑著編織棕席的婦女,還有推動磨坊水車的運河流水。但是,這些詞句在你明智的內心里,喚起的印象卻好似銑床齒輪咬合的心軸,按照預定的轉速,經千萬只手的輪班操作,千萬次地重復著同樣的動作。我若試圖說明奧利維亞人如何傾向更自由的生活和精細的文明,就會講述那些駕著燈火通明的獨木輕舟,唱著歌兒在夜色里劃過青色河口的女人;不過,也只是提醒你,每夜都有成隊的夢游者一般的男男女女涌向市郊,總有人在黑暗里爆發出一陣大笑,引起串串玩笑和譏諷。
也許你還不知道,我不能用其他話語描述奧利維亞。如果真存在一個有雙扇窗與孔雀、鞍具店與編席女工、獨木舟與青色河口的奧利維亞,那一定是一個爬滿蒼蠅的丑陋不堪的黑洞,要描述它,我還要借用煤粉、刺耳的車輪聲、反復的動作、譏諷等比喻。虛假永遠不在于詞語,而在于事物自身。
輕盈的城市 之四
索伏洛尼亞是由兩個半邊城市構成的城市。在一邊,有駝峰般陡峭山壁間的巨大過山車,裝有鏈條輪輻的旋轉木馬,有旋轉艙的摩天輪,蹲伏的摩托騎士的死亡飛躍,正中吊著空中飛人蕩秋千的馬戲團大圓頂帳篷。另外半邊城市,則是石頭、大理石和水泥建成的銀行、工廠、宮殿、屠宰場、學校,等等。兩個半邊城,一個是永久固定的,另一個則是臨時的,時限一到,就會拔釘子、拆架子,被卸開、運走,移植到另一個半邊城市的空地上。
于是,每年都有一天,工人們會拆下大理石屋檐,推倒石頭墻和水泥柱子,拆除市政大樓、紀念碑、船塢、煉油廠和醫院,把它們裝上拖車,依照每年固定的路線,一個廣場一個廣場地遷移。留下來的半邊索伏洛尼亞,還有射擊場和旋轉木馬,猛然沖下的過山車暫時停止了尖叫,它開始計算還要等上多少個月、多少個日夜,才能盼回車隊,重新開始完整的城市生活。
城市與貿易 之三
踏進以埃烏特洛比亞為首府的地區,旅人見到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散布在起伏不平的高原上的許多城市,她們大小相同,形態相似。埃烏特洛比亞不是一座,而是所有這些城市的名字,每次只有其中一座住人,其余都是空城;這情形總是依次出現。我來告訴你們其中的原由。如果有一天,埃烏特洛比亞的居民厭煩了,再也忍受不了他們的工作、親屬、房子、街道、債務,以及那些他們必須打招呼的人和對他們打招呼的人,全城市民就決定遷移到鄰近那座一直在等待他們的嶄新的空城里,在那里,每個人都開始從事新的職業,娶一位新的妻子,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新的景致,每晚跟新的朋友做新的消遣,談新的閑話。于是,他們的生活在一次次搬遷中不斷更新,而每座城市的方位、傾斜度、水流和風向都使她顯得與其他城市不同。因為他們的社會是有序的,人們的財富和權利沒有多大差別,所以從一個職業換到另一個職業幾乎沒有什么波折;多樣化的職業保障了人們工作的多姿多彩,以至于極少有人要在一生中重復已經做過的工作。
這樣,城市在她空著的棋盤上不斷移動著,重復著她始終如一的生活。居民們反復演出同樣的場景,只是更換了演員;他們重復著同樣的臺詞,不過改變了口音而已;他們張開不同的嘴巴,打著同樣的哈欠。在帝國的所有城市中,只有埃烏特洛比亞保持始終不變。這個城市最尊崇的無常之神墨丘利造出了這種曖昧的奇跡。
城市與眼睛 之二
是觀看者的心情賦予珍茹德這座城市形狀。如果你吹著口哨昂首而行,你對她的認識就是自下而上的:窗臺、飄動的窗簾、噴泉。如果你指甲掐著手心低頭走路,你的目光就只能看到路面、水溝、下水道口的蓋子、魚鱗和廢紙。你無法說這種風貌比那種更加真實,但是關于珍茹德高處的情況,你大多要靠來自別人的記憶,他們正在向珍茹德的底部下行,每天都沿著相同的街道行走,都能看到前一天的愁悶沉淀在街角墻根。所有的人,或遲或早都將視線順著排水管移動,再也離不開鋪設路面的石子。與此相反的情形并不排除,但是肯定罕見:因此,我們繼續在珍茹德的街道上行走,目光投進地窖、地基和水井中。
城市與名字 之一
關于阿格勞拉,我所能告訴你的,不外乎當地居民們口頭常說的話:一系列關于道德的箴言,一系列關于過錯的格言,一些奇談怪論,還有一些對規則的執拗的見解。對古代的觀察家,我們沒有理由懷疑他們的誠實,而他們都認為阿格勞拉具有持久的混合的品質,當然也少不了把他們那個時代其他城市的品質融合進去。無論是傳說的還是看到的阿格勞拉,比起當初或許都沒有多少變化,但是她的奇特之處在于,從前認為平常的,如今已經變得古怪,從前以為怪誕的,如今已經成為習慣,而且由于德行與過錯觀念的改變,使得它們不再帶來美譽或惡名。就這一方面的意義而言,有關阿格勞拉的一切說法都不屬實,但是它們已經為這座城市建造了堅固可靠的形象,而憑借居住在城市里所能得出的評論卻少有實質。結論是:傳說中的城市很大部分是其實際存在需要的,而在她自己的土地上存在的城市,卻較少存在。
那么,如果我要根據自己親眼所見與親身經歷向你描繪阿格勞拉,就只能告訴你,那是一座毫無色彩、毫無特征、只是隨意地建在那里的城市。但是,這話也并不真實:在某些時刻、某些街道上,你會看到某種難以混淆的、罕見的、甚至是輝煌的事物;你想講述這件事物,可是那些關于阿格勞拉的所有傳說已經把你的詞匯給封住了,你只能重復那些傳說的話,卻講不出自己的話來。
因此,當地居民始終相信他們居住的是一座建立在自己名字之上的阿格勞拉城,而不能發現那座生長在自己土地上的阿格勞拉城。雖然我愿意在記憶中將兩座城市區分開保存,但是只能向你講述其中一座,另外那座則無法用言語表述,因為她早已消逝了。
可汗說過,“從今往后,由我來描繪城市,而你則在你的旅行中驗證它們是否存在。”
但是,馬可·波羅眼中所見的城市總是跟皇帝想象的不一樣。
“我在頭腦里建造一座樣板城市,可以按照她來演變出所有可能的城市來,”忽必烈說。“她包含一切符合常規的東西。鑒于現有的城市都或多或少偏離常規,我就只需預先料想到常規的種種例外,便能計算出它們最可能的組合形式來。”
“我也曾經想過一個樣板城市,由此而演變出其他所有城市來,”馬可·波羅回答。“它是由各種例外、障礙、矛盾、不合邏輯與自相沖突構成的。假如這般組合的城市的存在可能性最小,那么只需減少一點不正常的成分,就可以提高其存在的可能性。所以,只要我剔除我的樣板模式中的一些例外,無論按照什么程序進行,都能到達一座總是作為例外而存在的城市。不過,不能把我的這類活動推出一定的界限:否則我將會得到一些可能性過高、反而不真實的城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