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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車里雅賓斯克時期(3)

阿爾蒂和羅斯住的套房里只有阿爾蒂一個人。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穿著睡袍和拖鞋,好像正在睡覺。

我應該說些什么?我又該如何開口呢?

你看上去很漂亮,我心想,而她的確很漂亮,可遺憾的是,她因疾病而變得單薄,瘦削的臉龐,灰金色的頭發未經梳理,蒼白的雙手交叉在懷里。過去,在我的心目中,她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然后是“繼母”,后來則又是“考古學家”。這最后一個產品標簽并不是那么帶有簡化性質,主要是因為我終于開始了解她。我喜歡把她想象成一位苦行僧式的科學家,在簡陋的營地里一住就是好長時間,一個可能很容易適應另一種嚴酷環境的人。

我父親為什么要把我叫到這兒來?

他希望在阿爾蒂過世時我能在他身邊。

我坐在一張帶坐墊的長凳上,邊看邊等,不一會兒,我的思緒便離開了椅子上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形,而接著他就出現了,我們倆,我和羅斯,出現在了微型的想象空間里。

他是一個被金錢塑造的人。他很早就因分析自然災害對利潤的影響而贏得了不小的聲譽。他曾經喜歡和我談論金錢。我母親則說,那性的問題呢,那才是他需要了解的東西。金錢的語言很復雜。他定義術語,繪制圖表,好像總是生活在一種緊急狀態之下,大多數日子里在辦公室一扎就是十個、十二個小時,或是急匆匆地趕著去機場,要么就是在準備會議。在家里,他會站在一面穿衣鏡前背誦他正在準備的關于風險偏好和離岸司法管轄區的講演稿,好把手勢和面部表情排練得更好。他和辦公室的一位臨時雇員發生了外遇。他跑了波士頓馬拉松。

我當時都做了些什么呢?我嘴里嘟嘟囔囔,腳下拖來拖去,我沿著自己腦袋的中線從前到后剃掉了一長條頭發——我是專門和他作對的敵基督[2]。

他是在我十三歲時離開的。他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做三角學作業。他坐在小桌對面,我那些總是削得尖尖的鉛筆從桌上的一個舊果醬瓶里伸出來。他說話時我一直都在做著作業。我仔細端詳著書頁上的公式,在筆記本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著:正弦、余弦、正切。

我父親為什么要離開我母親?

他們兩人都從未講過。

多年以后,我住在曼哈頓上城區一套一間半的出租房里。一天晚上,我父親出現在了電視上,是一個不出名的頻道,信號不好,羅斯在日內瓦,圖像有點兒重影,他講著法語。我當時知道我父親會說法語嗎?我能肯定這個人就是我父親嗎?他在字幕里提到了失業社會生態學。我當時是站著看的。

而如今阿爾蒂在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方,在這個沙漠幻影里,不久就會被保存起來,一具冰冷的軀體,在一個巨大的墓穴里。而在那之后則是超乎想象的未來。僅僅是想想這些詞語吧。時間,命運,機遇,永生。而我腦子里卻是我頭腦簡單的過去,我坑坑洼洼的歷史,那些我禁不住要喚起的時刻,因為它們屬于我,讓我無法不看到、不感覺到,它們正在從我周圍的四壁里爬出。

有一回,在圣灰星期三[3],我去了教堂,排了隊。我環顧了四周的雕像、牌匾和柱子,還有彩色玻璃窗,然后到圣壇的欄桿前跪下。牧師上前來給我做了標記,用拇指將一團圣灰印在了我的額頭上。你本是塵土[4]。我不是天主教徒,我父母也不是天主教徒。我不知道我們是什么。我們只知道吃飯睡覺。我們只知道把爸爸的西裝送到干洗店去。

當我父親離開時,我決定欣然接受這種被拋棄或是被半拋棄的想法。我和我母親互相了解,互相信任。我們搬到了皇后區,住在一棟沒有花園的花園公寓里。這對我們倆都很合適。我讓自己剃成土著模樣的腦袋重新長出頭發。我們一起去散步。在美國,有誰家的母親和十幾歲的兒子會一起去散步?當我偏離了應該遵守的常態時,她并沒有對我說教,或者說很少。我們吃著平淡的食物,在公共網球場上來回擊打著一只網球。

可是那個身穿長袍的牧師,還有他用拇指涂灰時那個小小的碾壓動作。你仍要歸于塵土。我走在大街上,尋找可能會注意到我的人。我站在商店的櫥窗前,打量著自己在玻璃上反射出的影子。我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究竟是什么。難道是某種怪異的崇敬表示?難道是我在耍弄圣母教堂?還是說我只不過是想要把自己強行置于意味深長的視線當中?我想讓那個灰點一直保持上好幾天、好幾周。當我回到家時,我母親朝后斜著身子,就好像是在尋找合適的視角。這番打量的時間極短。我特意沒有咧嘴而笑——我咧嘴的笑容就像是一副掘墓人的模樣。她說了句什么整個世界上的星期三都很無聊之類的話。她說,弄上一點兒灰,花費不多,偶爾再加上個把星期三,這就成了值得回憶的東西。

最后,我和我父親終于開始設法打破一些讓我們互相拒之千里的緊張關系,而我也接受了他為我的教育所做的一些安排,但我和他所擁有的生意總是離得遠遠的。

而多年后,感覺就像是過了一生,我開始了解現在坐在我跟前的這個女人,她的身軀朝著旁邊一盞臺燈散發出的光傾斜著。

而又過了一生,她的一生,她睜開了眼睛,看見我坐在那里。

“杰弗里。”

“我是昨天晚時到的。”

“羅斯告訴我了。”

“原來是真的。”

我抓起她的手,將它握住。似乎已經沒有什么好說的,但我們還是談了一個小時。她的聲音幾乎就像是耳語,而我的也是一樣,和當下的情況或是周圍的環境相符合,長長的、靜悄悄的走廊,那種封閉感和隔絕感,新一代的泥土藝術,里面有著處于假死狀態的人體。

“自從到了這里,我發現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小事情上,然后是更小的事情。我的頭腦在慢慢放松、解開。我能想到埋藏了許多年的細節。我能回想起以前錯過了或是認為不重要的時刻。這當然是我的病情造成的,要么就是因為我吃的藥。這是一種將要停下來、將要結束的感覺。”

“暫時的。”

“你覺得這難以置信嗎?我可不覺得。我研究過這個問題。”她說。

“我知道你研究過。”

“當然了,你持懷疑態度。我們需要這個。但是到了一定時候,我們開始明白這里面包含著某種更為宏大、更為持久的東西。”

“我有個簡單的問題。很實際,沒有懷疑的成分。你為什么不在臨終安養院里?”

“羅斯想讓我留在身邊。醫生們常來看,很有規律。”

這最后一個單詞里密集的音節讓她很難應付[5],從這兒開始她說話更慢了。

“要不然就是我被沿著走廊推到黑乎乎的封閉室里,然后沿著一個升降機井上下移動,或許是朝著一側或是倒著走。總之我會被帶到一間檢查室里,在那里他們會觀察,會聽,全都一聲不吭。這個套房里的某個地方有一位護士,或者是幾位護士。我和她,或者是我和他,我們之間講普通話。”

“你想過你將來要重返的那種世界嗎?”

“我在想水滴。”

我等著下文。

她說:“我在想水滴。我在想我曾經站在淋浴間里,看著一滴水在透明的浴簾內側慢慢往下滑。我將注意力集中在那滴水上,那一小滴,那個小球,等著它在穿過浴簾上的隆起和褶皺時變成新的形狀,而同時水沖擊著我頭的一側。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還是更早?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也許我為那滴水賦予了一種生命。我把它弄活了,把它變成了動畫。我不知道。或許當時我腦子里大多是一片空白。拍打在我頭上的水可真冷,但我并沒有去調節水流。我必須看著那滴水,看著它開始拉長,開始像淤泥似的緩緩流動。可是它太清澈透明,不可能像淤泥那樣流動。我站在那里,腦袋被水拍打著,一邊告訴自己它不像淤泥。淤泥是泥漿或稀泥,它是海底的原始生命,主要由微型海洋生物構成。”

她講的是一種隱語,不時停下來,想一想,試圖記起什么,而當她回到這個時刻,回到這個房間時,她必須想起我,重新為我定位,杰弗里,羅斯的兒子,正坐在她對面。人人都叫我杰夫[6],唯獨阿爾蒂例外。那個額外的音節,用她柔和的聲音講出來,讓我感覺到自我的存在,或者說是第二個自我,更有禮貌,更靠得住,一個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的男人,純屬虛構。

“有時候,在一間黑屋子里,”我說,“我會閉上眼睛。我走進房間,然后閉上眼睛。或者是在臥室里,我會一直等到自己走到放在床邊五斗櫥上的臺燈跟前。然后再把眼睛閉上。這是向黑暗屈服嗎?我不知道這是什么。這是一種遷就嗎?讓黑暗來決定這種情況下的規矩?這是什么呢?聽起來像是一個怪孩子做的事情。我曾經就是那個孩子。可是我現在也還會這么做。走進一間黑屋子,也許稍等片刻,站在門口,然后閉上眼睛。難道我是在用雙重黑暗考驗自己嗎?”

有那么一陣我們兩人都沒作聲。

“那些我們做過而又忘了的事。”她說。

“只不過我們并不會忘記。像我們這樣的人。”

我喜歡說這句話。像我們這樣的人。

“這就是一點兒小小的個性,就像一塊小小的草皮。這是羅斯說的話。他說我就像是一個異國。小事情,然后更小。這已經成了我的生存狀態。”

“我在黑暗的臥室里朝著五斗櫥走去,試圖憑著感覺找到臺燈的位置,然后摸索著去找燈罩,把手伸到燈罩下面,去找那個開關燈的東西,那個旋鈕,那個可以把燈打開的開關。”

“然后你就睜開了眼。”

“我會嗎?那個怪孩子可能會一直都把眼睛閉著。”

“但只有在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才會。”她說道,好不容易才費力地講出了這一串熟悉的日子。

有人從一間里屋走了出來,一個女人,灰色連身衣褲,黑頭發,深色面孔,臉上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她手上戴著乳膠手套,在阿爾蒂身后站好,看著我。

該走了。

阿爾蒂聲音微弱地說:“那時只有我,那個淋浴間里的身體,一個被塑料圍著的人,看著一滴水沿著濕漉漉的浴簾往下滑。那一刻本應被遺忘。這似乎就是它最根本的含義。除了在我思想展開的過程中之外,這一刻永遠都不應被記起。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它并不顯得奇怪。那時只有我。我并沒有去想它。我只是生活在其中,然后便將其拋在了腦后。但它并沒有被永遠忘卻。本來被拋在了腦后,但是到了現在,在這個特定的地方,所有我曾經講過的話、做過的事、想過的東西全都在我手邊,就在這兒,等著被緊緊地聚成一團,好讓它們在我睜開雙眼迎接第二次生命時不至于消失。”

這里被稱作食物單元,真是名副其實,一個組件,一個艙室,四張小于一般尺寸的桌子,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名男子,穿的衣服好像是修道士的斗篷。我邊吃邊看,偷偷地掃視著。他把食物切開,咀嚼著,似乎是在自我反省。當他站起身離開時,我看見了斗篷下面褪了色的藍布牛仔褲和牛仔褲下面的網球鞋。食物尚可入口,但并不都能叫得上名字。

我先把腕帶上的圓盤靠在了固定在房門中央面板里的磁性裝置上,然后進了我的房間。房間很小,沒有特色。它普通得出奇,簡直就是四堵白墻。天花板很低,床像是一張床,椅子是一把椅子。沒有窗戶。

根據臨床估計,二十四小時之后,阿爾蒂就已經離開了人世,那也就意味著那時我將在回家的路上,而羅斯則會留下來一段時間,以親眼確定那一系列冷凍過程將順利按時進行。

但我已經覺得自己被困住了。來訪者不允許離開這棟大樓,而盡管在外面那些前寒武紀的石頭中間并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我還是能夠感覺到這種限制的影響。房間里沒有配備數字接口,我的智能手機在這兒也成了腦殘。我做了一會兒伸展運動,好讓血液流通起來。我做了幾個仰臥起坐和深蹲跳。我試著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做的夢。

這個房間讓我覺得自己正在被吸收到這個地方的實質里面去。我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我看見自己坐在這里。我從平流層里的某個地方看到了這個建筑群本身,密合的堅實整體,傾斜度不一的屋頂,陽光照射下的墻壁。

我看見了阿爾蒂曾經看過的水滴,一滴接一滴,從浴簾內側緩緩流下。

我看見了阿爾蒂,模模糊糊,裸著身子,面對著噴射的水流,在我閉著的眼睛里,她的影像也閉著眼睛。

我想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出這間屋子,跟她道別后離開。我設法說服了自己,讓自己站了起來,然后打開了門。但我唯一所做的就是在走廊里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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