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留起了絡腮胡子。這讓我有些驚訝。他的胡子比他的頭發(fā)要稍微更花白一些,其效果是襯托出了他的雙眼,使它們顯得更加炯炯有神。難道這就是當一個人急于進入一個新的信仰維度時留的胡子嗎?
我說:“定在什么時候?”
“我們正在決定哪一天、哪一小時、哪一分鐘。很快。”他說。
他名叫羅斯·洛克哈特,年齡在六十五至七十歲之間,寬肩膀,動作敏捷。他的墨鏡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我習慣于和他在辦公室里會面,不論是在什么地方。這個辦公室是臨時的,四下擺放著幾臺顯示器、幾只鍵盤和其他設備。我知道他在被稱作“聚合”的這整個項目當中、在這場努力當中投入了大筆的金錢,而這間辦公室是一種禮貌的表示,好讓他能夠方便地與他那聯(lián)成網(wǎng)絡的各個公司、代理機構、基金、信托、基金會、財團、公社和家族保持聯(lián)系。
“還有阿爾蒂。”
“她已經(jīng)完全準備好了。沒有任何猶豫不決或是想改主意的跡象。”
“我們談論的可不是永恒的精神生命。這可是軀體。”
“軀體將被冷凍。人體冷凍保存術。”他說。
“然后等到將來某個時候。”
“對。終將會有那么一天,我們會有可以對抗造成生命結(jié)束的種種環(huán)境因素的方法。到那時,精神和軀體將被復原,使人重獲新生。”
“這個想法并不新鮮。我說的對嗎?”
“這個想法并不新鮮。但是現(xiàn)在,”他說道,“這個想法很快就要得以充分實現(xiàn)了。”
我有些暈頭轉(zhuǎn)向。這是我來到這里的第一個整天的早上,桌子對面是我的父親,然而一切都很陌生,無論是眼下的情形還是周圍的物質(zhì)環(huán)境,還是這個留著胡子的男人本身。只有等到在回家的路上我才能開始慢慢消化吸收這一切。
“而你對這個項目完全有信心。”
“信心十足。無論是在醫(yī)學上、技術上,還是在哲學上。”
“有人替他們的寵物報名。”我說。
“這兒可沒有。這里沒有任何推測性的成分。沒有任何基于愿望或是邊緣次要的東西。只有男人和女人。死與生。”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挑戰(zhàn)式的平和語調(diào)。
“可以讓我看看進行這個過程的地方嗎?”
“恐怕不大可能。”他說。
他的妻子阿爾蒂身患數(shù)種致殘性疾病。我知道她身體狀況的惡化主要是由多發(fā)性硬化癥引起的。我父親在這里的身份是作為她過世的忠實見證人,其后則是作為一位有一定知識的觀察者,觀察可以用來保存人體的任何初始方法,直到某一年、某一天可以使其安全地再次蘇醒。
“我到這兒的時候,迎接我的是兩個武裝護衛(wèi)。他們帶我過了安檢,帶我到房間,幾乎一言不發(fā)。我知道的只有這些。還有那個名字,聽上去蠻有宗教色彩。”
“這是以信仰為基礎的技術。就是這么回事。是另一個神。而事實上,和某些更早時期的神并沒有多大差別。只不過它是真的,沒錯,它能夠?qū)崿F(xiàn)人的愿望。”
“死后重生。”
“最終會的,沒錯。”
“‘聚合’。”
“是的。”
“這個詞在數(shù)學上有一個含義。”
“在生物學上有一個含義。在生理學上也有一個含義。[1]就別提它了。”他說。
當我母親在家中去世的時候,我坐在床邊,還有她的一位朋友,一個拄著手杖的女人,站在門口。這就是那一刻在我腦海中留下的畫面,一直都是這樣,只有床上的女人、門口的女人、那張床,還有那根金屬手杖。
羅斯說:“我有時會到下面一個作為臨終安養(yǎng)院的地方去,站在準備經(jīng)受這個處理過程的人中間。期待和敬畏在他們心中交織,遠遠超過了憂慮和遲疑。有一種崇敬,一種驚異的狀態(tài)。他們在這中間找到了一種共同的東西,其宏大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他們感到有一種共同的使命,一個目標。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試著想象幾個世紀前的這樣一個地方。一個寄宿之處,一個給旅行者的庇護所。一個給朝圣者的庇護所。”
“對了,朝圣者。我們又回到了古老宗教的話題上。我可以到這個臨終安養(yǎng)院看看嗎?”
“恐怕不行。”他說。
他給了我一根腕帶,上面帶著一個扁扁的小圓盤。他說這跟警察機構用來隨時了解待審嫌疑人行蹤的腳踝監(jiān)視器相類似。我只允許進入這一層和上面一層的某些區(qū)域,別的地方都不行。如果我把腕帶解下,保安就會得到警報。
“不要對你的所見所聞過早地下結(jié)論。設計這個地方的人可都是嚴肅認真的。尊重這個想法。尊重這個環(huán)境本身。阿爾蒂說我們應該把它看作一項正在進展中的工作,一座土方工程,一種泥土藝術,土地藝術。從土地上建起,同時也挖在土地里。不能隨意出入。它的本質(zhì)特征就是靜止,包括人,也包括環(huán)境。也有點兒像墳墓。泥土是這里的指導原則,”他說,“歸之于泥土,出之于泥土。”
我花了些時間在走廊里走動。走廊里幾乎空空如也,只碰見了三個人,互相隔著一段距離,我沖著他們每人點點頭,只有一個不情愿地瞥了我一眼。墻壁是深淺不一的綠色。沿著一條寬寬的走廊走到頭,一拐彎又是一條。墻上一片空白,沒有窗戶,門和門之間間隔很寬,全都關著。這些門柔和的顏色之間互相有著關聯(lián),而我心想不知這些光譜片段之中是否隱藏著某種含義。我在任何新環(huán)境里都是這么做的。我試圖賦予其意義,使那個地方更有條理,或者至少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以確定我拘束的存在。
在最后一段走廊的盡頭,有一塊屏幕從天花板上的一個凹處伸出來。屏幕開始下降,延伸到了整面墻的寬度,幾乎伸到了地面。我慢慢靠近。起初的圖像全都是水。湍急的水流穿過林地,涌上河堤。有雨水打在梯田上的場景,很長時間除了雨什么都沒有,接著是人們在到處奔跑,還有的乘著小船在急流中無助地顛簸。有寺廟被淹,住房沿著山坡倒塌。我眼看著水在城市街道上不斷上漲,汽車和司機沉沒在水中。屏幕的尺寸使得畫面的效果超出了電視新聞的類別。一切都赫然聳現(xiàn),場景持續(xù)的長度遠遠超過了播音員通常能一口氣講話的時間。就在我的面前,和我平齊,直接而又真實,一個女人坐在一張向一側(cè)傾斜的椅子上,和真人一般大小,在一座坍塌于泥石流中的房子里。一名男子,一張臉,在水下,直盯著我。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但我的眼睛仍然盯著畫面。很難將目光移開。最后,我回頭掃視了一眼走廊,等著有人出現(xiàn),另一個見證人,好在這些圖像越聚越多、緊抓不放的時候站在我的身邊。
沒有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