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環(huán)，彌諾斯

我就是這樣從第一環(huán)下到第二環(huán)[114]，

但第二環(huán)所占的地方要比第一環(huán)小，

而它所包含的痛苦卻大得多，到處都是凄聲慘叫。

坐鎮(zhèn)那里的是彌諾斯，他猙獰可怖，切齒咆哮[115]，

他在進口處審查鬼魂們的罪行；

逐個作出判決，依照尾巴纏繞身上的圈數(shù)來遣送鬼魂[116]。

我要說的是：一個生來不幸的亡魂[117]，

一旦來到他跟前，就須向他交待自己的全部罪行：

他對亡魂在人世所犯罪孽了解之后，

就考慮該把亡魂打入地獄的哪一層；

他把尾巴繞上若干圈，

這就表明他要把亡魂放到哪一環(huán)。

他面前總是站立著許多亡魂，

每個亡魂都要輪流受他審問，

他們交待罪行，聽候?qū)徟校缓笙碌饺舾蓪印?

“啊！你這個來到受苦之地的人，”

彌諾斯一見我就開言道，

他把如此重要的職務(wù)暫擱一邊，

“你瞧瞧，你是怎樣進來的，你信任的是什么人，

你不要以為進口處如此寬闊，可以隨便出進[118]！”

我的老師于是對他說：“你為何叫個不停？

不準你阻擋上天安排他到此一行：

是那能夠做到隨心所欲的地方作出這個決定，

你不可再多問。”

淫欲者

這時，我開始聽到那些慘痛的呼聲；

這時，我來到哭聲震天之境，

這哭聲令我心酸難忍。

我來到連光線也變得喑啞的地方[119]，

那里傳出陣陣轟隆浪濤聲，仿佛大海在暴風雨中，

吹打這大海的正是那逆向的頂頭風。

地獄里的狂飆始終吹個不停，

它那狂暴的力量把鬼魂吹得東飄西蕩；

鬼魂隨風上下旋轉(zhuǎn)，左右翻騰，苦不堪言[120]。

他們被吹撞到斷壁殘巖[121]，

他們慘叫，哀號，怨聲不斷；

他們在這里詛咒神明的威力。

我恍然大悟：正是那些肉欲橫流的幽靈

在此經(jīng)受如此痛苦的酷刑，

因為他們放縱情欲，喪失理性。

正像紫翅椋鳥的雙翼

把它們一群群帶入寒風冷氣，

那狂風也同樣使這些邪惡的陰魂

上下左右不住翻滾；

他們永遠不能抱有任何希望：

哪怕只是希望少受痛苦折騰，而不是停下不飛。

正像空中排成長列的大雁，

不住發(fā)出凄慘的悲鳴，

我所目睹的這些凄厲叫苦的幽魂

也同樣被那狂風吹個不停；

因此，我說道：“老師，這些是什么人？

他們被那昏暗的氣流折騰得如此慘痛！”

“你想知道這些人的情況，”

我的老師于是對我說，

“其中第一個就是那位統(tǒng)治多國人民的女皇[122]。

她是如此糜爛荒淫，

甚至她的法律也定得投其所好，

以免世人唾罵她的穢行。

她就是塞米拉密斯，觀看史書，

可知她是尼諾之妻，還繼承了他的王位，

她當時掌管的疆土就是蘇丹今天統(tǒng)轄的國度[123]。

另一個女人是為愛情而自尋短見，

她毀棄了忠于希凱斯骨灰的誓言[124]；

接踵而來的則是淫婦克麗奧帕特拉[125]。

你看，那是海倫，為了她[126]，

多少悲慘的歲月流逝過去；你再看那偉大的阿奇琉斯[127]，

為了愛，他一直戰(zhàn)斗到死。

你看，那是帕里斯，還有特里斯丹[128]。”

老師向我指點一千多個陰魂，一一叫出他們的姓氏，

正是愛情使他們離開了人世。

由于我聽到我的老師說出

這些古代貴婦和騎士的姓名，

憐憫之情頓時抓住我的心靈，

佛蘭切絲卡·達·里米尼

我?guī)缀鯐灥惯^去，開始說：“詩人！

我真想跟那一對比翼雙飛的人談一談[129]，

他們隨風飄蕩，似乎身輕如燕。”

他于是告訴我：“你可以看一看，

他們何時靠我們更近，你就以支配他們行動的愛情名義，

請求他們，他們一定會飛過來的。”

當大風把他們吹到我們身邊時，

我立即喊道：“啊！備受折磨的幽魂啊！

倘若別人不反對，請到我們這邊來敘談一下[130]！”

猶如兩只被情欲召來的鴿子，

心甘情愿地展翅翱翔天際，

隨后飛回到甜蜜的窩里；

這一對脫離了狄多所在的那個行列[131]，

透過那黝暗的氣流飛到我們面前，

隨之而來的一聲呼叫是如此響亮而親切。

“啊！慈悲而和善的靈魂！

你在這昏天黑地中游蕩，

來拜訪我們這用鮮血染紅世界的一雙，

如果宇宙之王對你友好[132]，

我們愿求他保佑你平安無恙，

因為你對我們的邪惡之罪抱有惻隱心腸。

你們喜歡聽什么，談什么，

只要狂風像現(xiàn)在這樣減弱，

我們都會與你們攀談，向你們訴說。

我誕生的那片土地坐落在海濱，

“詩人！

我真想跟那一對比翼雙飛的人談一談，

他們隨風飄蕩，似乎身輕如燕。”

波河及其支流傾瀉入海，

隨即變得波平如鏡。

是愛迅速啟示我那高貴的心靈[133]，

使我得知他愛上我那美麗的身軀，

但這身軀卻被人無情奪去，至今我為此仍不勝唏噓。

是愛不能原諒被愛的人不以愛相報[134]，

他的英俊令我神魂顛倒，

你可以看出，至今這愛仍未把我輕拋。

是愛使我們雙雙喪命。

該隱環(huán)正在等待那殺害我們的人[135]。”

他們把這些話語講給我們聽。

聽罷這雙受害幽魂的訴說，

我不由得把頭低低垂落，

這時，詩人對我說：“你在想什么？”

我答道：“唉！多么纏綿的情思，

多么熾烈的欲火，

這使他們犯下慘痛的罪過！”

接著我又轉(zhuǎn)向他們，開言道：

“佛蘭切絲卡，你的不幸遭遇

令我傷心憐惜，淚流如注。

但是，請告訴我：當初發(fā)出甜蜜的嘆息時，

愛是用什么辦法，又是以怎樣的方式，

使你們洞悉那難以捉摸的情欲？”

她于是對我說：“沒有比在凄慘的境遇之中

回憶幸福的時光更大的痛苦；

你的老師對此是一清二楚。

但是，既然你如此熱切地想知道

我們相愛的最初根苗，

我就說出來，那個正在哭泣的人兒也會直言奉告。

有一天，我們一道閱讀朗斯洛消遣[136]，

我們看到他如何被愛所糾纏；

當時只有我們二人，而我們也并無任何疑慮之感[137]。

我們一起閱讀這部著作，

這使我們情不自禁多次含情相望，面容也為之失色；

但是，其中只有一段令我們無法解脫。

就在我們閱讀時，那被他渴求的、嫣然含笑的嘴唇

終于得到這如此難得的情人的親吻，

正是此人，我與他永遠不會離分，

他的嘴親吻我，渾身抖個不停。

這本書和書的作者就是加列奧托[138]：

那一天，我們再也讀不下去了。”

一個幽魂在陳述這愛情經(jīng)歷，

另一個幽魂則在不住哀啼；這使我不勝憐惜，

我驀地不省人事，如同突然斷氣。

我暈倒在地，好像一具倒下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