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往昔的黑暗回響
- (智利)拉蒙·迪亞斯·艾特羅維奇
- 3855字
- 2021-05-19 10:35:30
“感謝你幫助比希尼婭,”格里塞塔說,“她是個好人,不知道向誰求助,因此我就冒昧把你推薦給她,希望沒讓你不快。”
女老師早已走了。西默農是我和格里塞塔擁抱的唯一見證者,這時夜幕在緩緩降臨。
“哪里的話,整天寫書評我都要憋死了。呼吸到大街上的空氣我會好起來的,特別是當大功告成時,有一位為我的業績自豪的侍女[3]等著我呢。”
“侍女?現在是21世紀,我也不再是你幾年前認識的小姑娘了,再說了,婦女早就不再是誰的獎品了。”
“我就是一句玩笑話,想不到招致這頓指責……”
“我這是在給你那種不合時宜的大男子主義打預防針。”
“并非只有其貌不揚的男人才有瘋狂的權利。”我吻著格里塞塔的嘴唇,“那位美人,那位托沃索[4]美人也并非妙齡少女。”
比希尼婭·雷耶斯在她家客廳里接待了我。房間狹小,光線暗淡,兩把扶手椅,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幾個瓷制煙灰缸和一個大盤子,上面是一張合影照片,我猜想是她、她丈夫和兩個女兒的肖像。她端給我一杯咖啡。在遞給我咖啡的同時,她重申了不與弟弟往來的自責心情。沒有一件事是在我工作室沒說過的,或者說沒有一件事是無法原諒的。于是,我請求看看赫爾曼的房間。她帶我走進一個陰暗的過道,同時告訴我她丈夫六年前去世,女兒們在大學分別修教育學和社會服務專業。
“赫爾曼的東西原封未動,保持他生前的擺放位置。”當我們走進赫爾曼的房間時,她說。房間里最醒目的是那扇窗戶,對著一個院子,院子里有玫瑰、雛菊和其他一些我不認識的植物。房間的其余部分和家具都顯得有些寒酸。一張帶銅制床頭的床、一個雙體衣柜、一把木質椅子和一張寫字桌,桌上放著幾本書和一臺老掉牙的收音機。
“我想我最好能單獨進去查看一下。”
“您隨便看。”女子回應道,語氣略帶不快。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挨床擺放的床頭柜上的鑲框照片。那是位皮膚棕黑、神情抑郁的女子和一位頭已謝頂、胡須花白濃密的男子的照片。我猜想他們是赫爾曼和他女友。我將照片從框里取出,放進上衣口袋。
在衣柜里我看到一套皺巴巴的三件套西裝、兩件襯衫和一條暗色領帶,還有幾雙開了線的皮鞋和一堆報紙。沒有一樣東西引起我的注意,床頭柜抽屜里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一些阿司匹林藥片、兩支鉛筆、幾枚硬幣和一本民間諺語。我將床頭柜抽屜合上,注意到寫字桌上的那些書大多是作者不詳的政治文論和幾部英國間諜和犯罪小說家埃里克·安布勒的小說。寫字桌抽屜里我發現一盒發黃了的明信片、一本國家銀行的存折、幾本體育雜志。存折上的錢不到二十萬比索。我查看那些體育雜志時,一張半截紙條從雜志里掉在了地上。是一位肥胖、絡腮胡子、頭發修剪得非常整齊的男子的印刷照片。照片上有注釋:“行刑醫生韋內爾·希內利”。我將紙條仔細審視一番,放回原處。之后,我在床上坐下來,點上一支煙慢慢吸了一口,努力想象之前住在這個房間的男子的內心情感活動。
后來我回到我的工作室,將赫爾曼·雷耶斯的照片擺在寫字臺上,把去他姐姐家的情況記在我的記事本上。唯一可以下結論的是赫爾曼是個孤獨的人。除了貝尼爾德·羅斯的存在,他給人的印象是不與人往來,或者遠離所有與自己無關的事,是個與世無爭的人。
我想到了馬科斯·坎貝爾,經常幫助我偵辦案件的記者朋友。于是我給他打電話。我聽他抱怨完工作太多之后,問他是否在有關獨裁時期踐踏人權的報告中看到過韋內爾·希內利醫生的名字。
“壓根兒不記得有這個名字。”
“你能查查你的文檔嗎?”我問他,因為我記得記者都會將自己寫的文章加上用過的相關背景資料精心歸檔保存。
“這會兒不行,”坎貝爾沉默了一會兒,“獨裁時期有一些醫生參與過行刑,其中一些已經被醫學院吊銷了行醫執照。埃雷迪亞,你在摻和什么麻煩事呢?你還在清算過去的老賬嗎?”
“過去和現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不能怪我啊。歷史是不能被遺忘的,更不能被輕描淡寫。”我回答說,然后耐著性子向他講述了我去那位女老師家的情況。
“不就是他曾在大街上撿到或者什么人留在他家的一張半截紙條嘛!”我告訴他在赫爾曼的房間里發現的那張半截紙條時,坎貝爾說,“也許是他在死之前清理過他的寫字臺,而你發現的是沒被當作垃圾處理掉的幾張紙而已。”
“可能是我的判斷有誤。”我心有不甘地說,“不過,無論如何,請你查查你的文檔,我將感激不盡……”
“這年頭我不能白干,埃雷迪亞,你得付我幾杯酒錢。”
“請原諒這么晚給您打電話。我心有疑惑,就想很快找到答案。”我聽到女老師的聲音后說。
“沒關系!我在看我丈夫原來喜歡看的那種破電視節目:漂亮的小妞,身材美而腦髓少的名媛。不過您一定不是為聽我抱怨電視節目才給我打電話的吧。有什么消息嗎?”
“我想問您一個問題,雷耶斯夫人。您的弟弟遇害前幾天,徹底清理過房間嗎?我并非僅僅指掃除灰塵。他整理過文稿嗎?銷毀過文件嗎?”
“這重要嗎?”
“他清理過沒有?”
“他有成堆的雜志和剪報。一天下午,他把這些都扔掉了。房間煥然一新。我當時不得不向他表示祝賀!”
“清除的文件,是扔到垃圾箱了呢?還是帶到什么地方了呢?”
“他扔掉了七大塑料袋文件。”
“您在我工作室說有人在跟蹤您的弟弟。您認為這樣的清理與他感到恐懼有關聯嗎?”
“自我同您談話后,我多次自問把我弟弟的那些話作為絕對實情告訴您是否正確。也許我輕率了。”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問,同時聽到那女子斷斷續續的呼吸聲。
“我們在您工作室談話時,有些話我沒有對您說。赫爾曼在軍事政變后曾被逮捕過……”
“那么這可能是他害怕的理由嗎?”
“可能。這段經歷,赫爾曼永遠不能釋懷,可以說是刻骨銘心。不僅如此,他對有關行刑的消息像著了迷一樣,一直在剪輯報紙上有關刑訊的報道和采訪,關于對軍人審判的新聞、訪談的文章。他大部分工資都花在購買報紙和雜志上。”
“既然是這樣,他突然扔掉自己日積月累的東西,您不覺得奇怪嗎?”
“他死的前兩個月曾對我說在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他把自己的房間清掃干凈的時候,我還想這一定是心理醫生的建議,是鼓勵他與過去保持距離的辦法。”
“心理醫生?”
“我說過了,他無法擺脫他被捕的那段經歷。”
“那位心理醫生的名字您記得嗎?”
“放在床頭柜上的記事本里我記得有。您等一下,我給您拿去。”
我利用這個空當點上一支煙,撫摸一下一直在專心聽我們談話的西默農的腦袋。
“天天都回家、最冒險的事就是穿過大街——你就從未問過自己同一個這樣的主人生活在一起會怎樣嗎?”
“埃雷迪亞,你就別逗了!你這種瘋話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從電話里我聽到一陣腳步聲,很快又是女老師的聲音。
“那位心理醫生叫安娜·梅爾戈薩。”她說,然后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
我聽到比希尼婭·雷耶斯說再見后,覺得一陣茫然。我像一顆生銹的軸承,在被扔進廢品庫之前,被迫做最后一次運轉。為什么要調查一樁幾天前對我來說還毫無意義的命案呢?我原本不知道有這回事。是好奇心,是無孔不入的好奇心害的,我心里答道。我有色子的點兒擲得不對的感覺,賭局的底牌在別處,不在赫爾曼·雷耶斯的臥室,也不在他姐姐充滿抱怨的言語里。我來到街上,朝安塞爾莫的報亭走去。我的這位朋友在聽一場足球比賽的無線廣播,謝了頂的腦袋戴一頂燈芯絨帽,穿一件智利大學俱樂部的運動衫。我在報亭門口的木凳上坐下,點上一支煙。從街區酒吧傳出歡快的昆比亞舞曲[5]。夜晚恬靜宜人,一時間我產生了身處一條船上,在海面上漫無方向地向前行駛的幻覺。
“你天天守著這么個報亭不煩嗎?”我問安塞爾莫,一邊看著他將一大摞要退還給發貨員的雜志規整起來。
“這就是我安身立命的營生,不然我就得坐在大街旁伸手乞討,變成在這條街區那么多衣食無著的人中的一個。你怎么冒出這個問題?莫不是你有什么好生意給我?還是奇諾[6]中了獎,想讓我分享獎金不成?”
“我倒是弄到一份工作,可又有點兒懶得干。”
“這就讓人不懂啦,堂。昨天你還在抱怨沒事干,今天又在說活兒是有了,卻懶得干。”
“我不是抱怨。我只是想到這每天一睜眼,我渾身骨頭嘎嘎作響。”
“這是長時間不工作的緣故,埃雷迪亞。工作的欲望就如同有益的毒品在你體內慢慢起作用,”安塞爾莫說,“我做賽馬師的時候,曾攤上帕塔格蘭德,一匹出類拔萃的賽馬,高大雄健。馴馬師總告訴我,起步幾米你不要催促它,首先讓它放松。它要長途奔馳,進入賽道需要熱身。但是一旦熱身做好,它就如同風馳電掣,一發不可收。我騎著這匹賽馬就像出色冠軍那樣,一路超越,一路狂奔,贏得了兩次大賽。”
“我真想就這么坐在你報亭旁邊,專心欣賞這似水人生。”
“要有耐心,堂。到退休,你還得有耐心。在阿馬斯廣場喂鴿子的日子會到的。眼下,你還是設法以盡可能好的態度做好你的工作。這新的案子是哪方面的?”
“是一個在自己工作單位大門口被人殺害的案子。”
“有證人嗎?”
“只有一個證人,我正打算去詢問他呢。”
“你得沉住氣,堂。我們先抽抽煙,然后你就去睡覺。我這建議怎樣?”
“不壞,安塞爾莫,因為我聽到了比這更壞的建議。”
我一只腳剛踏進工作室,討厭的電話鈴就響了。我拿起話筒,聽到馬科斯·坎貝爾老大不高興的聲音。
“這是我半個小時內給你打的第五次電話。你到哪兒去了,埃雷迪亞?”
“我去品嘗星級酒是否地道了。”
“你什么時候開始喝星級酒的?”他不等我回答又補充道,“希內利曾是空軍醫生,軍事政權倒臺后,他被指控參與過埃爾博斯克基地的刑訊。好像他當時負責對在押人員實施電擊和其他酷刑,甚至還被指控對戰友實施過酷刑。他撇得很干凈,但現在有人信誓旦旦地說當時在刑訊室見過他。”
“你能告訴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嗎?”
“我想你只能在墓地找到他了。他去年死了。”
“倘若活著,我還真想有機會見見他。”
“只能說是個遺憾。”
“這僅僅是一扇封死的門。我既不會為此哭泣,也不會為此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