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天,許葉腦海里都反復回放著關行深的話——心理醫生救不了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對她說這句話了。
他到底經歷過什么?為什么對心理醫生有這樣大的誤解?
許葉心中的問號越來越大。
“許葉——”有人敲開診室的門,打斷了她的思緒。
“病歷整理好了嗎?”是同她一起去104所參加過現場援助的同事王歡,“走,吃午飯?!?
“差不多了,馬上來。”她拿上整理好的資料,跟王歡并肩往食堂走。
建立自殺高危人群檔案是心理衛生科本月的工作重點,要篩選出有自殺傾向的來訪者,單獨建檔,進行追蹤隨訪。許葉從手頭的病歷中整理出兩份疑似自殺高危的來訪者病歷,一個是有過自殘經歷的來訪者,一個是抑郁的情緒突然“好轉”不再接受治療的來訪者。
“這個月的工作量太大了,除了正常坐診,還要整理病歷、建檔,我最近頭發掉得可厲害了。”王歡在她耳邊小聲抱怨著,捋了捋頭發,驚呼起來,“你看你看,又掉了!”
“你前兩天不是在主任面前表決心,說這項工作非常有價值嗎?”許葉挽著她胳膊,笑她。
“哎,隨口說說而已。我也知道,咱們科室牽頭做這件事不討巧,畢竟不是考核的重點,還無形中增加了大家的工作量?!?
“都像你一樣唄,口嫌體直,嘴上抱怨幾句,手上勤快得很?!?
“還不是因為越是干這一行,越是知道預防和早期干預的重要性?!蓖鯕g不得不承認,“能救人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救人”兩個字是許葉和王歡深信不疑的,即便心理治療師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什么,但至少能讓來訪者多一個過好生活的選擇,就是心理學存在的巨大意義。
為什么關行深會不信呢?許葉心里又打起鼓來。
已經過了用餐高峰,醫院食堂的人少了大半,菜的供應也所剩無幾。正好碰上方元良跟幾個醫生點了一桌好菜,許葉和王歡被叫過去湊熱鬧。
趁著午休時間,一桌醫生吐槽、閑聊,在繁忙工作中見縫插針找樂子。
“元良,康復科的劉主任可是又來找我了。”精神科的李醫生捏著筷子朝方元良笑,“怎么辦?你給句準話兒?!?
方元良擺擺手,示意他別提。
“怎么回事?”總歸有好奇心重的,一個勁兒問,“快說說!”
李醫生打定主意今天要個結論,碰巧幾個相熟的醫生都在,還能幫他施施壓。于是壓低聲音,給相熟的幾人解惑。
原來是劉主任家有個三十出頭的外甥女,一直單身未婚,家里人催也沒用,人一點不著急。不料某次來醫院看見方元良,動了心。外甥女好不容易喜歡一個人,劉主任哪敢怠慢,趕緊托跟方元良相熟的李醫生做媒。
“元良,人家女孩都主動了,你好歹請人吃頓飯唄?!崩钺t生知道他的意思,但怕拂了劉主任面子,給他出主意。
“算了吧,我就不禍害人家姑娘了?!狈皆疾敛磷欤鹕淼溃拔蚁然剞k公室,你們慢吃?!?
“元良,元良——”李主任追過去,“我說你……”
聲音漸遠,后面說了什么不得而知,留下桌邊幾人面面相覷。
許葉不好意思再待,拉王歡告辭。
走出很遠,王歡才湊到她耳邊悄悄說:“你知道嗎?主任老婆去世十年了。”
“什么?”許葉驚得瞪圓眼睛,她從來不知道主任結婚了。
“我一直以為主任是忙事業沒顧上成家,上次聽護士大姐閑聊才知道,他結過婚,只不過妻子去世了?!?
“都十年了,主任沒再找?”
“可不?”王歡露出悲戚之色,“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怎么去世的?。可??”許葉又問。
“好像是,據說結婚沒幾年,想來正是感情最濃的時候,難怪主任放不下?!?
許葉嘆氣:“人間最怕癡人淚?!?
下班前,許葉收到劉易京的微信,將吃飯地點提前發給她。
上次添加微信好友后,除了禮貌地問好外,兩人再無其他交流。直到上周,劉易京邀約,許葉想著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正好跟家里有個交代,于是應承下來。
劉易京將第一次見面的地點定在遙城一個著名的商業廣場,許葉到達餐廳的時候,劉易京剛剛落座。
“你好,許葉,我是劉易京?!?
“你好?!?
場面是預料中的尷尬,許葉悶著腦袋,找不到話說。
劉易京率先開了口:“我們點菜吧,邊吃邊聊?!?
“行。”
他掃了點餐二維碼,紳士詢問:“你喜歡吃什么?”
“你點吧,我都可以,沒有忌口?!?
劉易京很快選好,放下手機。他看著許葉,笑道:“我們小時候應該一起玩過?!?
許葉搖頭:“沒什么印象了?!?
“你平常回家的時間多嗎?”
“過節才有假,回去也待不長?!?
劉易京想起她的工作,了然于心:“醫院工作挺忙的吧?”
“還好?!痹S葉喝了口水,想到一個問題,“你從遙大過來的嗎?”
“對,地鐵直達,很方便?!?
“遙城生活還習慣嗎?”
“挺好,這個城市給人感覺很舒服。”
菜陸續上桌,有香茅和檸檬草的味道,許葉在香氣中點了點頭。
本是應付差事,哪知對方并不惹人厭,反而相當溫和、風趣,一頓飯的時間,兩人竟然相談甚歡。
“聽說你也是遙大畢業的?”劉易京替許葉添了茶水,把杯子輕輕擱在她手邊。
“對。”許葉記起馬春媛的話,問他,“你是機械工程?”
“是。”
“前段時間遙大校慶,你參加了嗎?”
“那時在北京辦手續,沒趕上?!?
“真不湊巧?!?
“有點遺憾。”
“還有明年,101歲,開創遙大新時代?!痹S葉笑,在繁復的吊燈下,笑意和光影交相輝映。
劉易京被晃了眼,壓在心底一晚的話脫口而出:“你知道父母攛掇我們見面是什么意思嗎?”
三十歲的男人將問題攤上桌面,態度明確,許葉想避而不談再無可能。
索性開誠布公,她將想法向對方坦白:“老實說,我不會接受父母的安排,選擇另一半應該由我自己來決定。”
出乎意料的坦誠,劉易京對她刮目相看,不由頷首道:“同意?!?
跟聰明人交流不用多費口舌,許葉對他表現出的包容大度格外欣賞。
等劉易京結賬的時間,許葉摸出手機一看,童雪純的頭像旁一個紅色的“10”。
發了些什么玩意兒???
許葉腹誹,點進去。
“小葉子,相親結束了嗎?”
“我忘帶鑰匙了……”
“江湖救急!”
“相親好玩嗎?”
“你變了,這個男人居然讓你忘記了我……”
“我好餓,好累。”
“你看到消息立刻快馬加鞭回來,好嗎?”
“我先去小區門口的小飯館吃點東西?!?
“我填飽肚子了。”
“你結束了嗎?”
許葉哭笑不得,趕緊給她回消息:“結束了。我立刻趕回來,你在小飯館多坐一會兒?!?
許葉簡單將狀況解釋一番,劉易京立刻著手打車,準備送她回家。
想到日后不會再有過多交集,也不想造成不必要的誤會,她婉拒了他的好意,急急忙忙奔去廣場外。
劉易京望著她的背影,嘴角掛起一抹笑。
許葉還沒坐上車,童雪純的電話就撥了過來:“小葉子,你到哪兒了?”
“正在打車,要等等,前面還有人排隊?!?
“如果我說鑰匙找到了,你不用趕回來,會不會挨打?”電話那頭是童雪純小心翼翼的試探。
“不會?!痹S葉好歹松了口氣,“只不過,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在微信那一通苦情戲白演了?”
“哎,我這豬腦子!”童雪純也是無語,“我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把鑰匙扔化妝包里去了,要不是吃完飯補口紅……”
“我覺得可以問問房東,能不能給換個指紋密碼鎖?!痹S葉真心覺得這個應該比“豬腦子”好用。
“有道理,我馬上去問。你慢慢回來,不著急,拜。”
掐斷電話,許葉才覺出累來。剛剛結束一頓有目的的晚飯,又因為趕時間跑了不短的一段路,腳乏得很。
一家占據廣場出入口黃金位置的酒吧就在跟前,不知是為了與人方便還是招攬生意,門口擺了一排舒服的靠椅。
許葉此刻正需要,隨便找個位子坐下。她抬手,開始整理有些松掉的馬尾。
關行深就是這個時候看見許葉的。
細軟的長發被她以指代梳整理成束,頭繩在指尖交錯纏繞,很快梳好。垂在米色羊絨大衣的衣領,露出一小截未被遮住的后脖頸,被光溜出一條光滑修長的線條。
他按掉手里的半截煙頭,走過去:“許醫生?”
乍被人叫,許葉嚇了一跳,扭頭站起來,看清人影。
關行深拿下巴指指酒吧大門,邀她:“喝一杯?”
燈紅酒綠的聲色之所是許葉從未踏足過的禁區,她朝里望,除去門口亮起的燈,什么都看不見。
“我坐一下,馬上就走。”她沒打算久留。
關行深低頭笑了一聲,復又看向她:“許醫生,為什么每次見到我,你都很緊張?”
“我沒有?!毕乱庾R地,許葉反駁道。
“你有?!标P行深朝她走近兩步,越發篤定,“高度警覺的反應,略顯僵硬的動作,回避目光接觸,急著離開或者結束談話。是下意識地避免接觸,還是有意識地劃清界限?你覺得自己是哪一種?”
從她第一次拒絕搭車到剛剛拒絕喝一杯,看起來好像正如他所說,可他是不是忘了她接受了他的傘和他送她回家的事?
許葉正想辯解,又聽見他說:“如果想說服我,就進去喝一杯,放松一下。”
這個男人對心理學并不如他表現的那般抵觸和排斥,恰恰相反,作為工程師的他對心理學有一定熟悉度,喜歡帶著他不自知的審視去發現別人的小心思。
既矛盾,又有趣。
許葉微微一笑:“好。”
也許是沒料到許葉會答應,關行深挑了挑眉,帶她走進酒吧。
落座沒一會兒,服務生送來顏色各異的兩杯飲品。
關行深把一杯嵌著漂亮水果的飲品推到許葉面前,說:“無酒精飲料,嘗嘗?!?
許葉抿了一口,果然沒酒味,還不如在家喝啤酒。
她瞥見關行深手里的那杯,來了興致:“你那杯是什么?”
“酒?!?
廢話,許葉當然知道是酒,她想問的是酒的名字。
關行深托著杯子轉了轉,冰塊撞擊玻璃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響,連同他的聲音送到許葉耳朵里:“你是不會感興趣的。”
許葉也不惱,又抿了一口飲料,甜絲絲的。
“關師兄?”
循著溫柔的女聲,許葉和關行深抬起頭。是“所花”,關行深認出來。
“來玩?”他舉杯,向上抬了下,算是打招呼。
“給朋友捧場。”“所花”指指臺上正在唱歌的女生,又瞄了眼許葉,笑盈盈地開口,“師兄,這位是?”
關行深順著她的目光調轉視線,笑意很淡:“許醫生?!?
許葉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的淺笑像是稍縱即逝的霓虹,又像瀕臨溺水的幻象,連帶心上一晃而逝的空,全是不真實的。
她來不及抓住心里的感覺,只勉強抬起手,禮節性地沖人揮了下便放下。手垂下時,剛好碰到關行深夾在指間的煙頭。
在她抬手查看的同時,另一只手覆了上來。關行深的手掌很燙,掌心烙著許葉的手腕,是落在旁人眼中的親密。
“所花”勉強笑了下,去了朋友那桌。
“沒事兒?!痹S葉輕輕動了下。
關行深松開她,胳膊悄無聲息地搭上她的座椅靠背。手指上殘留著她皮膚的溫度,他偏頭悄然道:“你心跳很快?!?
像沉重的幕簾被掀開,露出炫目的霓虹,還有入水前的那一秒景象。
極力保持的鎮定終究趨于徒勞,她心跳不僅快,還亂??伤幌氤姓J,一本正經糾正:“是脈搏?!?
關行深抬眉,不戳破她的欲蓋彌彰。
不知道是酒吧的氛圍給了許葉勇氣,還是這一個小插曲平白增添了些曖昧情愫,借著幽暗燈光,她收起些許顧慮,開了口。
“關行深。”
“嗯?”
“如果我說,在認識你之前,我好像夢到過你,你信嗎?”
她眼里的熱切比杯中酒還烈一分,關行深浸在她的目光中,有片刻怔忪。
“許葉,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他輕哼一聲,到底是不忍冷嘲熱諷,換句話,“你說的這些,在我的唯物主義世界觀里行不通呀!”
早知道會這樣,算了。許葉沒再理他,斂了心神聽歌。
關行深抿了口酒,笑著去掏手機。
短信里多了一條未讀,是來自陌生號碼的消息。這年頭,除了騷擾短信和機構通知,幾乎不會有人再用短信。他長按信息,在刪除的最后一步,被“行深”兩個字攫住眼球。
手松開屏幕,返回列表,點進內容——行深,過兩天是語秋的忌日,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被刪除多年的陌生號碼,又開始了惺惺作態的表演。
關行深刪了短信,把號碼徹底拉入黑名單。
他朝許葉又靠近些,問:“能幫我給方元良帶句話嗎?”
“嗯?”許葉轉過頭來看他,酒吧里閃爍的燈光將她的眼睛照亮,像郊外河邊的螢火蟲。
關行深呼吸一窒,低頭摸煙的動作一頓。他捏著煙在桌面敲了敲,輕描淡寫地說:“別白費力氣了?!?
熱氣噴在許葉的耳際,獨屬于男性的氣息夾雜著一絲酒味隨之鉆入她的鼻腔。幾乎在他說話的同一秒,許葉的耳朵和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了起來。
關行深壓低嗓子笑了聲,維持著貼近她的姿勢,問:“能帶到嗎?”
許葉耳朵燒得厲害,頭也不抬,咬著吸管,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后來,一直到街邊等車,許葉臉上的紅暈都沒有褪盡。關行深落后半步陪她站著,視線里全是她的身影。
垂眸盯鞋尖的她露出恬靜的側臉,小小的耳垂不見耳洞,看上去柔軟又干凈。
突然,關行深就后悔了,他真是吃飽了撐的叫她給方元良帶話。
“帶不到也沒關系?!睕]頭沒腦丟下一句。
許葉沒聽清,側過頭去,狐疑著瞄他一眼。
“給方元良的話,不用帶了。”他夾著煙吸一口,倏忽間又全數吐出去,“離他遠點兒,別被他禍害了?!?
遙大的情形歷歷在目,如今看來,兩人哪里是劍拔弩張的關系,分明是深仇大恨呀。
“4號外賣單,兩碗菜粥——”
夜深人靜,街對面的粥鋪還沒打烊,老板聲音傳過來,像拋到巖石又擲回去的浪,將她的心悠到半空。
許葉沒理會關行深的提醒,調轉鞋尖,朝向他,問了一個完全沒有關聯、無厘頭的問題:“關行深,你會煮粥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將關行深打懵,他被煙嗆得咳出兩聲,蹙眉搖頭:“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