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蘭花與蒲公英
- (美)W.托馬斯·博伊斯
- 3095字
- 2021-05-13 11:18:40
火災警報器、雜音與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 
這種“關聯”研究——也就是兩個變量間可測量的關系,如反應性與青春期發育速度——有時會走向謬誤。比如有數據顯示賭博與癌癥相關,因此賭徒患惡性腫瘤的概率可能會變高。但是假使我們發現這種關聯的確存在,并決定將宣判賭場非法納入“癌癥作戰計劃”,那么在此之前,明智的做法是想想賭博和癌癥是否可能都與另一個變量相關,例如抽煙、飲酒以及其他“干擾因子”都可能會將其引向虛假結論。因此,賭博可以預測,甚至誘發癌癥,這一聯系看似意義重大,實則微不足道,其實隱藏在這兩者之下的是吸煙或飲酒等第三個因素。出生于某個城鎮的部長人數與電線桿數量之間的聯系也是同理。雖然這兩個數據看似高度相關,但其實是因為它們都與城鎮人口規模這一干擾因素有關。
由于干擾因子問題,科學家們往往會通過實驗研究尋找真正的因果關聯。真正的實驗中,被試者們隨機分為至少兩組,通常是一個實驗組和一個控制組,后者要么不接受任何實驗處理,要么只接受輕微實驗處理。例如,在臨床實驗中,病患們會隨機分配到有療效的新型藥物或者安慰劑。這種隨機分配有助于去除(或者“控制”)干擾變量的影響,因為很有可能兩組被試者都會接觸到相同程度的干擾因子,吸煙、飲酒、人口總量大小等。因此,我們認為實驗是以證據為本位解釋兩個變量之間有意義的因果聯系——用更有效、更可靠的方式抗癌,而非通過關閉賭場實現。事實上,至今為止我們收集到的所有關于蘭花型兒童特殊敏感性的證據都不是通過實驗得到的,而是由觀察得出,而且可能都是間接證據。
為了提出更有信服力的論點,我們伯克利分校實驗室的一位博士后同事決定用真正的實驗論證差別易感性理論。為此,她招募了一批4—6歲的兒童,讓他們到實驗室完成標準壓力測試并獲取戰斗或逃跑系統與皮質醇系統反應值。但是在實驗方案的最后,她還增加了一項內容。她告訴孩子們,因為他們在實驗過程中表現出色,所以她要做一杯熱可可給他們,作為努力且成功完成測試的獎勵。說完,她就在孩子們面前打開桌上加滿水的電熱水壺并準備熱可可的原料。她在桌上擺了一包巧克力粉、一些棉花糖和一袋彩色糖粒。和她預計的一樣,孩子們垂涎欲滴,或棕或藍的眼睛睜得像圓圓的月亮,一個個在椅子上都坐不住了,滿心期待著熟悉而甜蜜的可可。
當水壺冒出騰騰熱氣、發出口哨音時,隔壁房間透過單面鏡觀察的實驗助理會觸發聲音響亮尖厲的火災警報器并保持鳴響約20秒。然后該博士后馬上安慰孩子們其實沒有火災,并做一系列特定動作假裝確認并排除報警原因,具體為關掉水壺,將其從火災警報器旁移開,驅散熱氣,將水壺放回桌上。她安慰孩子說十有八九是水壺冒出的蒸汽觸發了警報器,然后按照另一套精心編排的動作繼續準備熱可可,將水倒進杯子,放入可可粉并攪拌,最后在上面撒上棉花糖和糖粒。最后被試兒童和博士后一起享用熱可可,喝完后那些孩子就回到父母身邊,興沖沖地講述剛才發生的故事。
當然,科學家要找的是另一個隱藏在背后的故事。完成應激反應與火災報警實驗兩周后,還有兩項附加內容需要完成。首先,我們利用實驗過程中收集到的數據分析每名兒童的戰斗或逃跑系統與皮質醇系統反應值,并判定他們應激反應強度為高或低。然后,我們會再次邀請兩組兒童回到實驗室,并詢問他們一系列關于兩周前實驗內容的詳細問題,觀察他們還記得多少。所涉及的問題既有開放性的(比如,“請告訴我,上次你來實驗室時發生了什么?”),也有直接的(“請問你杯子里有放生奶油嗎?”),且提問的是孩子們從未見過的人。
此項研究的實驗性部分在于我們一共設置了兩種采訪情境,蒲公英型和蘭花型兒童會被隨機分配到任意一組。第一種情境中(我們稱之為“友善的采訪者”),提問者好得無可挑剔,她會給予孩子肯定,會親切地鼓勵孩子,還會千方百計地確保孩子保持冷靜舒適。相比之下,第二種情境中(“冷酷的采訪者”),同一名提問者會變得刻薄,就像所有學生最討厭的代課老師形象,和孩子保持距離,說話方式簡略而冷漠,營造出輕微卻可察覺的不適感。通過人為地塑造出兩種具有信服力的情境,我們得到了四組被試兒童,分別是友善的和冷酷的采訪者采訪下的應激反應強的和弱的兒童。
和我們在觀察中反復得出的結論一樣,低反應性蒲公英型兒童可以記住兩周前在實驗室發生的細節,但記憶力一般,且幾乎不受采訪者風格影響。也就是說,不論是面對積極的還是消極的生活變動,他們似乎都不大容易受到影響,極端反應也較少。不論是面對友善的采訪者還是冷酷的采訪者,蒲公英型兒童的記憶表現所差無幾。
而高反應性蘭花型兒童面對友善的采訪者時能精確、全面地記起兩周前在實驗室發生的細節,但是面對粗魯冷酷的采訪者時卻似乎什么都想不起來。實際上,身處支持性環境時,蘭花型兒童甚至能記起一些連實驗室員工都想不起來的細節——熱可可原料放進杯中的準確順序,實驗助理當天的穿著,其間有人進入實驗室檢查火災報警器,報警器響起來時實驗助理所說的原話。而在另一種情境下,蘭花型兒童似乎什么都想不起來。
關于蘭花型兒童敏感性以及社會環境對其認知能力(即思考、記憶或推理的能力)的影響,這是我們第一項真正的實驗證據。根據詢問問題的方式,蘭花型兒童記憶力呈較高水平或較低水平,但是蒲公英型兒童不論在何種環境下記憶力都呈中等水平。有了這項新發現,我們開始更充分地理解到,蘭花型兒童和蒲公英型兒童對完全相同的經歷的感受大相徑庭,而且這種巨大差異不僅存在于現實環境中,也存在于嚴格把控的實驗室情境中。兒童期困境帶來的后果千變萬化,充斥著“雜音”,可是這種變化源于何處呢?一個清晰、系統、可靠的真理終于浮出水面。
1913年,典型現代派作曲家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劇《春之祭》在巴黎首次演出,其中運用了各種不協和音,導致臺下觀眾尖叫、暴動,群情激憤。人潮涌動的香榭麗舍劇院爆發出抗議與憤怒,相關人員不得不打開觀眾席照明燈來驅趕暴怒之徒。后來有評論員將此次演出稱為“費時費力又天真幼稚的暴行”。但是憑借著近乎無窮盡的敏感度,斯特拉文斯基識別出隱藏在混亂中的規律,發現無調性、不協和、無秩序中的“樂音”。他的假設無比正確,《春之祭》成了現代派曲譜先鋒中最受稱譽的作品之一。
人類健康與成長過程中充滿嘈雜混亂的差異性,我們原本打算辨別其中的合理模式,最終卻走向了一門交響樂式的學科——個體對社會環境的差別易感性。如今記錄在案的猴子和人類兒童中,這種差別易感性,或者特殊敏感性,存在于大量子群中,他們或它們對任何給定環境的積極或消極特征都會產生強烈反應——我們將這種子群命名為蘭花型,因為他們或它們對所處世界的二元性異常敏感脆弱。蘭花型個體經常被拿來和另一個數量多得多的群體相比較,即相應的蒲公英型個體,后者面對生活中的考驗與威脅會表現出非凡的復原力。描述蘭花型與蒲公英型這兩種表型類型,并揭示兩者的成長與健康內涵的科學,如今已經發展成熟,成為一個可靠的觀察和研究文獻體系。下一個科學前沿涉及的問題——當然現在已經得到研究,是這種敏感性差異源于何處,它們如何成為人體生理過程的一環,它們能否或何時會變成我們當下與未來的長期特征。
【注釋】
[1] “神經遞質”(neurotransmitter)是神經元之間或神經元與效應器細胞如肌肉細胞、腺體細胞等之間傳遞信息的化學物質。
[2] 沃爾格林(Walgreens),美國最大的連鎖藥店。——譯者注
[3] “足球媽媽”是指接送孩子參加各類活動的母親,多指中產階級女性。——譯者注
[4] 格里斯沃爾德,電影《瘋狂圣誕假期》中的人物,為了讓全家度過一個特別有趣的圣誕節,他在房子外面掛上許多裝飾性燈泡。——譯者注
[5] 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美籍俄國作曲家、指揮家和鋼琴家,西方現代派音樂的重要人物。——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