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西關(guān)老莊基上蓋房子，請的是南溝村建筑隊給我打地基。我常給工友們敬煙獻茶，一來二去漸漸熟絡(luò)了。我發(fā)覺這些出苦力的農(nóng)民工們，本色質(zhì)樸樂觀，不講究吃不在乎穿，再苦再累也嘻嘻哈哈。他們習慣拿各自的老婆、兄弟媳婦或者小姨子說事取樂，不計較輩分年齡，互相調(diào)侃，互相詆毀，說話粗魯，卻一針見血。他們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剎不住閘。當然，他們也常談?wù)撋鐣系囊恍┤撕褪拢裁獠涣颂峒案髯约依锏念H煩事，一邊干活一邊聊天也不回避我。

（一）

建筑隊里有一個被他們喚作“棒棒”的人，四十多歲，留著如薩達姆一樣濃密的胡須，一天到黑總戴頂臟兮兮的紅色太陽帽，他是小工子，干的是和沙灰的體力活。棒棒精力充沛，一個人供三四個大工子的沙灰活也不顯得累。幾個大工子不斷喊叫“棒棒??！你挨刀的把沙灰和慢些，和多了一會下工干不完咋辦？”棒棒脆生生回答：我愿意。我發(fā)覺棒棒很坦誠，不愛做作，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棒棒閑暇之余，像個貪耍的小娃，一會在磚堆里捉蝎子，一會從草窩里逮螞蚱，他還把手機從褲腰帶上手機套子里取出來，玩一會，然后放音樂，聲音很大，他最愛聽的一首歌是《我愛的姑娘叫卓瑪》。

一次，我和往常一樣給他們散煙，見棒棒樂呵呵地哼歌，就問他：“棒棒?。∧闾焯於枷襁^生日，你就沒遇到讓你煩心讓你痛苦的事？”棒棒瞅了我一眼，說：“當然有??！除了大肚子菩薩整天笑哈哈沒有煩心事，人誰還能沒有煩心事？”棒棒一邊和灰一邊給我講他經(jīng)歷的兩件事情。他上小學的時候，隔壁黑娃家的大黃生了一窩小狗，黑娃他大讓黑娃把那幾只小狗拿到縣上賣了給黑娃交學費。黑娃就約了他和毛蛋一塊用竹籃裝了三只毛茸茸的小狗，許諾小狗賣了給他倆一人買一只冰棍。他們?nèi)伺d沖沖來到縣上，坐在西環(huán)路口花廟門前等買主。那天，雖然街道來來往往的人多，但瞄小狗一眼的人少。當太陽的影子慢騰騰挪到臺階下，棒棒打了個盹醒來，看見一個衣著洋氣的媳婦拉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娃路過，小娃的眼珠子被那三個毛茸茸的小狗吸引住了，牽著母親的手蹲在竹籃跟前摸著小狗的腦袋愛不釋手，賴著不肯走。棒棒說，他當時甭提心里多高興，終于有買主上手，一會就可以吃冰棍了?？删驮谶@時，對面過來了一個壯壯實實滿臉疙瘩的漢子，嘴闊唇厚，他從黑娃的竹籃里拎出一只小狗，塞到那個小孩懷里，拍了拍小媳婦的肩膀，然后對著我們?nèi)齻€說：“我屋里的狗娃咋跑到這兒來了，誰逮來的？說——”他眼睛一瞪，蠻橫地看我們，我們一時犯迷糊，面面相覷，明明是黑娃家的小狗呀，怎么一下就成了他家的？但當時見他兇神惡煞的樣子我們一時嘴里好像噙了棉花，說不出話，直到人家走了好遠才緩醒過來，又不敢攆，就那么可憐巴巴地看著人家明目張膽抱著黑娃家的狗娃走遠了。滿臉疙瘩的那個人，他的兇惡勁，他那丑陋的模樣一直在我的腦子里留存著。

棒棒說，還有一次，他從一戶正在核桃樹上打核桃的人家門前經(jīng)過，見打核桃人的身后站著幾個小娃，眼巴巴地盯著落在地上的核桃看，趁打核桃的人不注意，幾個小娃迅速從地上抓了核桃撒腿就跑。打核桃的人發(fā)覺后，提著竹竿在后面攆，攆了十幾步見攆不上，罵罵咧咧地折回來。棒棒還直戳戳地站在路邊看熱鬧哩，那人氣洶洶過來，不問三七二十一，一腳將他踹了個狗吃屎，他爬起來，質(zhì)問：“你憑啥打我？”那人兇得很，扯開嗓子嚷：“狗日的，再不滾，老子打斷你的狗腿，信不信？他只好跑開，跑了好遠，見四下無人，才躲到塄坎下嚎啕大哭了一場。以后，只要他從這家人門前經(jīng)過，若見門上鎖，家里無人，他就會用石頭把他家的玻璃窗砸得稀巴爛。他狡黠地笑了笑說，他還偷過那戶人家里的一只蘆花雞，沒吃沒賣，送人了。”旁邊干活的工友芳子聽見了，嚷道：“棒棒??！你狗日的賊娃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二）

芳子是工隊里唯一的女工，四十多歲，衣著邋里邋遢，很舍得出力，頂一個男勞力沒問題。男勞力有時候還借上廁所或者抽支煙磨蹭一會偷偷懶，而芳子不，她頭上扎了條毛巾，臉上黑里透紅，工具在手里基本就沒丟過手，不停點地干。我每天早上來給工隊干活的人發(fā)一包煙，來到芳子跟前，她也不客氣，伸手接了煙說：“臭男人煙癮大，給他攢著?！狈甲拥哪腥艘苍诠り牐傻氖切」ぷ拥幕?，他頭發(fā)有點斑白，看樣子年齡比芳子大許多，不茍言笑，顯得木訥。而芳子話癆，手里的活計不停，嘴里的舌頭也不歇。她給我說，你家隔壁原來是計生指導站吧？我曾被鄉(xiāng)上干部抓進去過。她停頓了一下，用手背擦了下額頭上的汗珠，接著說，那時我已懷上了老三，還沒來得及躲避，就被鄉(xiāng)上的干部和計生辦的人堵在屋里，帶隊的女鄉(xiāng)長名字她現(xiàn)在還記得。那女鄉(xiāng)長人長得很漂亮但卻像個男人一樣野蠻，一進屋就要帶她到計生站去做人流，家里人苦苦哀求，讓她高抬貴手，放芳子一馬，她根本聽不進去。女鄉(xiāng)長和那些男干部嘻嘻哈哈開玩笑，根本不顧及芳子和家里人的感受，她還喊人搬來梯子，很麻利地上了房，彎腰揭了幾片瓦扔下來，大聲嚷：“不接不扎，上房揭瓦”。鄉(xiāng)上的干部們在家里翻箱倒柜，女鄉(xiāng)長在柜子里翻出了幾顆雞蛋，拿在手里把玩夠了，指撥芳子她媽給炒雞蛋吃。芳子說，她當時腆著大肚子坐在床上，嚇得不敢言傳，只是狠狠地瞪著她看。那女鄉(xiāng)長說，你瞪，再瞪把你和柜里的糧食一塊拉走。芳子聽了嚇得趕緊低下頭。還是一個年齡大些的干部在一旁說情，說你看這家人把光景都過塌火了，怪可憐，只要配合工作，做人流結(jié)扎了，就不要拉人家的糧食了。當時，她也說不清是不是人家故意演的雙簧。后來，她實在撐不下去，被鄉(xiāng)計生辦的人強架著拉到我家隔壁的計生站拾掇了。芳子停頓了一會兒，喃喃地說：“這事若放到現(xiàn)在她還來硬的，村里人非扒了她的皮不可?！闭f完，她長嘆了口氣，指了指正在砌磚的一個工友，幽幽地說：“聽虎子說那女鄉(xiāng)長后來得病死了，人死了，一了百了。我現(xiàn)在不恨她了，娃生多了，也真的活受罪，計劃生育也有一定的道理，要不然都放開肚皮豁出生娃，沒啥吃沒啥喝喝風屙屁呀？國家政策硬，她一個屁鄉(xiāng)長也沒辦法。”

（三）

虎子算是工隊里見過世面的人，他是工隊里擅長砌磚技術(shù)的大工子，穿一身舊軍裝，頭發(fā)短短的，看起來很精干。他說，他年輕時曾在甘肅武威當過兵，復(fù)員后還在天水、寶雞、西安打過工，自己沒文化，靠出苦力養(yǎng)家糊口掙不了大錢，若運氣不好，干了活，還被老板耍賴拿不到辛苦錢。他知道我在學校上班，主動和我說話。他笑笑地說，我那老二還在你們丹中上學哩，念高二，不好好學，經(jīng)常進網(wǎng)吧，班主任老師動員讓學體育，也不知將來會是啥樣子？我掙的錢大部分都讓老二花了，他還嫌不夠，一回家里沒二話，只是要錢，還說同學怎么怎么樣。虎子抬起頭，滿臉疑惑地問我，現(xiàn)在的娃到底咋弄著哩？我只有說，多鼓勵多關(guān)心多開導多引導，考上大學將來的路畢竟寬些。即使考不上，練體育練出一副好身板也行。只要肯干能吃苦，再學一點技術(shù)，也能混出些名堂。娃若真不愛學習，考不上大學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關(guān)鍵是要成人，成人比成才重要，要孝順懂事走正路。我說完，虎子頻頻點頭，又拿了塊磚，一邊砌磚一邊說，我大兒子初中畢業(yè)就到廣州去打工了，好歹能糊住自己的嘴，不讓我操心。老二我供他念了十幾年的書，考不上大學就權(quán)當白念了，考上了找不到工作又能咋？八九十年代，考上大學是大喜事，村里給敲鑼打鼓，家長的臉面有盆子大，考上大學就相當端上了國家的鐵飯碗，不愁吃穿。可這些年，考上大學一點也不稀罕了，我們村僅今年就畢業(yè)了五六個大學生，只有一個安排了工作，還在山里教書，叫什么特崗教師，其他的都外出打工去了。我接不住他的話茬子，無言以對，只有沉默。

（四）

打地梁的前一天下午，我聽見工頭老常打電話聯(lián)系了租賃模板的老板。約莫兩個小時候后，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駕駛著農(nóng)用車拉來一車模板，來人有些木訥呆板，誰也不理睬，一個人不聲不吭地卸了模板，讓我點數(shù)。我主動給他敬煙，他搖了搖頭，臉上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敬煙的手尷尬地僵了一會。

我覺得此人有些古怪，就順口問正在干活的虎子，這人是哪里人，怎么怪怪的呢？虎子長嘆了一聲，說，我們是一個村子的，他叫民娃，原來開農(nóng)用車，以拉貨為生，人老實本分，見誰都笑呵呵，能吃苦又勤快，夫妻恩愛，日子過得蠻滋潤，可一件事情卻改變了民娃的命運。前年春天，民娃拉貨路過嫁到商鎮(zhèn)一個村子的姐姐家門口，就把車停下去看望姐姐，姐姐見弟弟來了很高興，就張羅著搟面條要給弟弟做飯，三歲多的小外甥見舅舅來了，也歡喜得緊，直往舅舅懷里撲。弟弟抱著小外甥喜樂了一陣子，坐了一會，就把小外甥交給正在搟面的姐姐，推辭要走，說還要給人家送貨哩。民娃一出來就上了車，發(fā)動后卻發(fā)現(xiàn)不知誰在車前停了一輛架子車，只有往后倒車避開架子車后，一打方向走了。車子剛跑了十幾米遠，民娃看見路邊的人焦急地給他搖手，忙剎車停下，探出頭，卻發(fā)現(xiàn)姐姐家門前人大呼小叫的，急忙下車，就聽見人喊：“趕緊往醫(yī)院送?！泵裢夼艿礁耙豢?，見小外甥已倒在血泊中，他腦子“嗡”了一下，意識自己闖了大禍。

原來姐姐解了圍裙，洗手準備送弟弟，兒子卻跟在舅舅屁股后面，要攆舅舅，舅舅不知道外甥攆出來，急匆匆發(fā)車，根本沒看見外甥在車子后邊。姐姐出門送弟弟卻看見兒子倒在血泊中抽搐，一下癱倒在地上。孩子在送往醫(yī)院的路上咽了氣。

后來，姐姐婆家追究，民娃主動要求賠償，但婆家獅子大張口，村干部看不過眼多次從中斡旋調(diào)解，民娃傾家蕩產(chǎn)賠償，事情總算了結(jié)了，但他卻多了個心結(jié)，從此臉上再沒有了笑容，人像霜打一樣蔫下來，日子也塌火了。村干部看他實在可憐，給他幫忙貸款扶持他辦了家租賃架模板的鋪子，村子舍得出力的農(nóng)民多，有三家建筑隊，基建的時候都關(guān)照他用他的建筑設(shè)備，才讓他有了一碗飯吃。

地梁打結(jié)束第二天，民娃來收模板，依然面無表情，滿面灰塵，不聲不吭地裝他的模板，我問租賃費用，他也是一問一答，不多說一個字。我付錢給他，他木訥地接了。看他凄苦的樣子，我的心隱隱有些酸澀，又不知如何安慰他。學校有心理咨詢室，如果哪位學生情緒不好心里有疙瘩，會有專職心理老師輔導，可誰又能給民娃這樣可憐的農(nóng)民做心理疏導，打開他的心結(jié)，讓他重拾信心揚起生活的風帆呢？

201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