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春天的某個上午，是個好天氣，太陽發育很好，它投射在大地上的光線像豪華的柵欄密密麻麻清晰可見。人啊，都是大自然可憐的囚徒，武英雄在走向天水臨時車站的路上，不知為什么格外痛恨那些前后左右包圍著他的陽光，他恨不拿起一把刀手刃了它們。對頭頂的那枚太陽他更是厭惡至極，他覺得應該用一塊黑色的裹尸布把它扎起來，然后扔進臭氣熏天的茅廁里。武英雄昨天剛剛和妻子汪水蓮離婚，昨晚他和汪水蓮的一覺就是一頓最后的晚餐。汪水蓮昨晚很賣力，很風情萬種，可汪水蓮越賣力，武英雄就越悲哀，汪水蓮越風情萬種，武英雄就越心灰意冷，因為天一亮，汪水蓮就已不再屬于他。
汪水蓮沒有起床送武英雄，她說：“我的筋骨都被你整松散了。”汪水蓮這女人有個毛病，就是喜歡貪床，見了床就像見了命。汪水蓮沒穿任何衣服，連內褲也沒有。武英雄說：“我回潛江了。”汪水蓮說：“你不最后看我一眼嗎？”武英雄沒有回答，也沒扭頭看她，而是用腳踹開房門走了。汪水蓮慌忙地喊：“死砍頭的，快給我把門關上。”武英雄要在天水車站搭早上九點的車先到沙市，然后再轉車到潛江，他的工作單位就在那里，是一個野外施工隊。
武英雄覺得現在應該是陰天才對，那樣才和自己臉上憂悒的表情比較相配，或者干脆下一場大雨，如果不行下點小雨也行，在路上他的內心一直空空落落的，眼角幾次都不知不覺濡濕了，要不智取美女蛇是他強忍著，他早就淚流滿面了。武英雄在很好的陽光下祈禱著：老天爺下點雨吧，我要好好地哭它一場，要不我內心堵得慌，憋得悶。如果下雨，誰能知道我眼角那亮晶晶的東西是淚珠還是雨水呢。
可太陽依舊輝煌，它在武英雄走到天水車站的時候沒有一絲黯淡的跡象。武英雄到天水車站是八點四十五分，車站非常簡陋，是在一個路邊，陳舊的站牌就掛在一棵老柳樹上，柳樹下放著一張桌子，桌子擺了幾只大碗茶和包裝粗糙的糖果，茶水攤四周站了很多等車的人。武英雄本來想走到那些人群之中去，但他沒有，因為這時他發現自己沒有控制好自己的眼淚。他淚眼模糊中發現有一個男人從柳樹下走出來，朝自己揮著雙手。他以為碰到什么熟人，趕緊用衣袖擦了擦眼，然后再看那個朝自己揮手走來的人，但那個人他不認識，所以武英雄站著沒動，也沒做任何回應的動作，那個人在離他七八步遠的地方停下了，那個人怔了一下，接著站住，扭轉身，然后蹲下，故意系著鞋帶，顯然那個人發現自己認錯了人。
但那個人沒再回到等車的人群中去，他始終和武英雄保持七八步遠的距離。也許是武英雄憂悒悲傷的表情引起那個人注意，武英雄發現那個人不時地扭過頭看自己。他干嗎不停地看自己？那個人的頭發有點長，上穿一件藍色碎花襯衫，一看就不像天水本地人。
客車九點半才來，車還沒停穩，人們就一窩蜂地圍了過去，武英雄聽那個人對他喊了一聲：“車來了，還不快去搶座位，要不然只有站到沙市了。”說完，那個人飛快地往客車跑去。武英雄沒跑，而是慢慢地向車走去。走了幾步，武英雄看見那個人從窗戶翻進了車內。那人翻車窗的動作特別瀟灑、敏捷，好像會武功似的。
武英雄是最后一個上的車，車門口站了許多沒有找到座位的人。這些人都在懊悔自己沒搶到座位，不停地嘀咕著：“這下慘了，要受三個小時罪了。”也有人說：“還不止三個小時呢。”武英雄倒是無所謂，因為他還想著汪水蓮這個女人，他朝車后面走去，走到中間，那個和他打招呼的男人站起來對他說；“我給你搶了一個座位，快來坐吧。”武英雄走過去，那個人說：“你坐里面吧，靠車窗要舒服一些。”武英雄說了聲：“謝謝。”說完，他就扭過頭看窗外的風景，窗外的樹和田地都動了起來，由慢變快地往后退去。武英雄聽見旁邊的那個人嘆了一口氣說：“車終于開了。”
天水越來越快地被拋在后邊，車子很神經質地抖動著，時不時放幾聲響屁。武英雄不時回頭往后面看，車后根本看不見天水，車后卷起的漫天黃塵掩蓋了天水的一景一物，所以武英雄總是遺憾地扭回頭，他扭回頭的同時，發現旁邊的那個人也在往天水方向看，天水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于是，武英雄只有一心一意地盯著窗外，無比傷心地想著那個非常迷戀床的女人汪水蓮。
武英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事到如今還會對一個女人產生如此巨大的依戀，他有時簡直懷疑這種感覺的真實性，照理，自己應該恨汪水蓮才對，是汪水蓮背叛自己，跟別的男人好上了，而且還不止一個兩個，這事讓他在施工隊中和天水丟盡了顏面，而讓人不可理解的是，當他質問汪水蓮為什么偷人時，汪水蓮居然回答不出任何理由，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是因為不愛你才去和別的男人好，而恰恰是因為我太愛你，一愛你，就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身體的每個器官就有飛翔和燃燒的欲望，就想被人撫摸，被人蹂躪，但你卻常常不在我身邊，你不了解女人，你不知道被愛欲充滿的女人多么渴望著男人的有力碰撞。”汪水蓮說這些時，沒有一點臉紅，樣子十分單純，你看不出她有絲毫做作和掩飾。武英雄聽了汪水蓮的解釋后沒有發火，而是平靜地和汪水蓮離了婚，這是他唯一的選擇，盡管有些依依不舍，但還是咬牙做出了這個決定。汪水蓮聽后流了淚，她對武英雄說：“我不是故意傷害你，如果要恨，就恨我這具作為女人的身體，我同意離婚，只是請你離婚的當晚不要離開，請你不要把我當成一個不要臉的女人，我要給你一頓豐盛的晚餐，我要讓你記住我顫栗的身體。”武英雄當時就莫名其妙地感動了，以致他和汪水蓮做愛的時候扯下了她腦后的那個蝴蝶發卡。
現在這發卡還握在武英雄的手中，這個蝴蝶發卡曾經使他非常溫暖過。武英雄和汪水蓮認識就是因為這個蝴蝶發卡。那是兩年前的一天，武英雄從潛江坐車到沙市為單位采購東西，那時，沙市是江漢平原上一座美麗的城市，輕工業特別發達，尤其是紡織業在全國名聞遐邇，再加上沙市緊挨長江，是一個具有某種特殊浪漫氣質的港口城市，所以江漢平原上的人都喜歡到沙市逛街、買東西。作為男人，似乎又多了一項任務，那就是在街上看沙市的美女，沙市可以說集中了石首、松滋、京山、鐘祥、監利、洪湖一帶的美女，因為沙市的工廠每年都到那些地方招工，八成是女工，他們招工的時候，盡挑那些地方的美女，所以你只要到沙市的街上走一走，你一定會大飽眼福，流連忘返。武英雄長期在野外施工，施工隊沒有一個女性，施工的地方也多是蘆葦和荒野，武英雄一到沙市，他的目光就被美麗的沙市姑娘們牢牢地拴住了，他在眾多的姑娘中盯上了一個，那個姑娘的頭發上有一個五彩斑斕的蝴蝶結，這個蝴蝶引起了武英雄的濃厚興趣，從第一眼見到那個姑娘開始，武英雄一直下意識地跟著那個姑娘后面，后來那個姑娘上了沙市到天水的客車，而武英雄居然也上了車，潛江和天水根本不在一個方向，而且相距遙遠，潛江在沙市的東面，大約八十公里，而天水則是石首的一個小鎮，緊挨湖南，在沙市的南端。三個小時后，客車到了天水，武英雄繼續跟著那個蝴蝶姑娘。
武英雄第三天才返回潛江的施工隊，單位嚴厲批評了他，但批判會上他沒有一絲難過的表情，他的臉上始終煥發著一種特別的光亮，在把檢討書念完后，他自豪地對大家莊嚴宣布：“我愛上了一個姑娘，叫汪水蓮，是石首天水人。”
二個月后，武英雄和汪水蓮閃電般地結了婚。
想到這，武英雄的心就隱隱作痛，眼角又不知不覺地濕潤了。他剛想用衣袖擦擦眼角，但旁邊的那個人卻把一個白白的手絹塞到他手里。武英雄怔了一下，他心想怎么有這么細心的男人，他為什么這么關心我，武英雄擦眼淚的時候，聞到手絹有一股花露水香味。武英雄把手絹還給那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細聲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同志內心一定有一件很悲壯的事。”武英雄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那個人說：“你不是天水人吧？”
武英雄回答：“不是，我看你也不像。”
那個人說：“你猜對了，我是沙市人。”
武英雄面對那個人，他發現這個人的皮膚很細膩、很白，那個人的目光也非常柔和。那個人用手拍了拍武英雄的肩膀說：“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要說出來，人就會輕松了，要不，心會不堪重負。”
武英雄說：“我離婚了。”
那個人說：“誰提出來的？”
武英雄說：“我。”
那個人不屑一顧地說：“男人們總是這樣。”說完他扭過頭，不再看武英雄，武英雄感到有些尷尬，正想跟那個人解釋，但那個人已轉回頭，說：“為什么？”
武英雄于是一五一十地把經過告訴了那個人。那個人沉默了一會，問：“既然這樣，那你為什么還這么痛苦？”武英雄對那個人說：“其實我仍然非常愛她，包括現在，但我不可能再回頭跟她結婚，要不別人怎么看我。”那個人說：“男人都是自私的。”
武英雄有些生氣，心想你難道不是男人嗎，于是他揶揄道：“你要是碰上這件事，怎么辦？”
那人說：“不可能，我的未來是個夢。”
武英雄覺得跟那個人不宜再談感情問題，他轉了一話題，問那個人到天水干什么。那個人回答：“找人。”
武英雄問：“是找女朋友？”
那個人臉紅一下，說：“不。”停了一下，他又說：“是找心目中的愛人。”
武英雄問：“兩者有區別嗎？你找到了嗎？”
那個人說：“沒有。”
武英雄說：“怎么會這樣，繼續找呀，天水不大，挖地三尺嘛。”
那個人說：“也許看錯人了，其實找到了，也是一個無言的結局。”那個人說話時聲音不大，他似乎很難受，不時用手絹擦眼角。
現在輪到武英雄安慰那個人了，但說著說著他的悲傷情緒又涌上心頭，然后再由那個人說一些寬慰的話，這樣你勸我，我勸你，一直到了沙市。到沙市時已是下午一點一刻。武英雄在車站看了看客車時刻表，當天到潛江的最后一個班車已經在一刻鐘前走了。
那個人說：“干脆到我家坐坐吧，我家就在車站東面五十米遠的地方。”
武英雄說：“李天天，這怎么好意思呢。”在車上，武英雄已經知道這個沙市人叫李天天，只是他不知道李天天為之瘋狂的那個女人是誰？李天天一路上都沒有說。
李天天說：“我家沒大人，就我和妹妹住在一起，我妹妹在市襪子廠上班。別不好意思，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人不管呢？你心情不好，我不放心。”說完他扯住武英雄的手說：“走吧，走吧。你其實非常像我一個親密朋友。”武英雄感到盛情難卻，只好答應了。
李天天家在一個小巷里，房子雖然不大，但十分整潔。李天天進屋后就對武英雄說：“你先坐，我搞點吃的。”說完李天天就進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