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更深層次的事
盧環視了一圈房間。十來把椅子拼成了一個U型,而盧正坐在開始的第一把上。珍妮的父親和母親正坐在他對面。那個母親的臉因為擔心而皺成了一團。星星點點的紅色斑塊布滿了她的脖子,又一直延伸到她的臉上。那個父親則雙眼空洞地盯著地面。
在他們背后,伊麗莎白·溫菲爾德(穿著一套時髦的商務裝,盧覺得她有點過于浮夸了)在最遠的那堵墻邊的吧臺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同時,皮提思·穆里,來自達拉斯的那個家伙,在盧右方過去大概半圈的正中位置坐了下來。盧覺得他看上去挺犀利的,頭高高揚起,下頜緊咬,帶著戒備,應該是一個領導層的人物。
而坐在皮提思另一邊的那對夫妻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米格爾·洛佩茲身形巨大,兩條胳膊的幾乎每塊皮膚上都蓋滿了文身。他整個下巴都留著胡子,要不是那塊圍在頭上的黑色頭巾,他整張臉都快被毛發遮完了。與他相反,他的妻子瑞亞身高則剛過1.5米,很苗條。她在停車場的時候就是整個小組里最能聊的,而米格爾大多數時候卻只是沉默地站在一邊。瑞亞這時對著盧點了點頭,嘴角似乎正在扯成微笑的弧度。他也朝她輕輕點了點頭作為回應,然后繼續掃視整個房間。
在房間的后部站著一個孤零零的女人,盧還沒有見過她。她是非裔,盧猜測她有40多歲。跟其他帶著孩子來的人不一樣,她沒有去外面和他們告別。盧不知道她究竟是帶著小孩來的,還是為摩利亞野營地工作,抑或是因為其他原因來到這里的。
盧把雙臂松松垮垮地抱在胸前,又看向房間的前部。他最恨的事情之一就是浪費時間,而他們從到這里開始似乎就什么事也沒做。
“謝謝大家的到來,”阿維一邊說一邊走到了大家前面,“我一直很期待和各位見面,也很期待認識你們的孩子。首先,我知道你們都很擔心他們——尤其是你們,特里和卡爾。”他說著,瞥了一眼珍妮的父母。“你們的到來是你們舐犢情深的證明。你們不用為他們操心,他們會被照顧得很好的。”
“其實,”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他們不是我最擔心的。”
“那誰是?”瑞亞問道。
“你們,瑞亞。你們所有人。”
“我們?”盧驚訝地重復了一遍。
“是的。”阿維微笑著說。
盧從來都不是一個會在面對挑釁時敗下陣來的人。他在越南時曾擔任海軍陸戰隊的中士,這段恐怖的經歷讓他變得更加強悍和尖銳。他手下的人都叫他地獄之火赫伯特,這個名字既反映了他粗糙而盛氣凌人的本質,也代表了他對自己的部隊不計后果的奉獻。他手下的人既怕他又敬畏他:對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來說,他們最不愿意一起度假的人就是他,但再沒有一個軍官能像他一樣帶回來那么多幸存的士兵。
“為什么我們會是你最擔心的人?”盧尖銳地問道。
“因為你們認為自己沒什么可讓我擔心的。”阿維回答。
盧禮貌地笑了笑。“這就有點繞圈子了,是吧?”
小組里的其他人就像在看一場網球賽一樣,此刻都盯著阿維,期待著他的反應。
阿維微笑著垂眼看了一會兒地面,思考著。“跟我們聊聊科里吧,盧,”他終于說道,“他是什么樣的人?”
“科里?”
“是的。”
“他是個天賦異稟但卻在浪費生命的孩子。”盧用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
“但他是個非常好的孩子,”卡羅爾插嘴道,小心地看著盧,“他犯了一些錯誤,但他本質上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盧沒能維持他滿不在乎的態度,嘲諷地說,“我的天,他可是個重罪犯——還犯了兩次!他當然可以做個好孩子,但可以做不代表他現在是。要是他真是個好孩子,我們也不會來這兒了。”
卡羅爾咬住了嘴唇,房間里的其他父母不安地動了動。
盧感覺到了他身邊眾人的不適,傾了傾身子補充道:“抱歉說得那么直白,但我不是來這兒慶祝我兒子的成就的。老實說,他給我惹的麻煩比女王的都多。”
“麻煩您還是把皇室的話題留給我吧。”溫菲爾德夫人開了個玩笑。她就坐在卡羅爾的另一邊,盧右邊過去兩個座位的地方。
“當然,”他說著回了一個微笑,“我向皇室道歉。”
她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房間里難得有這樣所有人都能投入其中的輕快瞬間,大家的生活都被沉重的情緒掌控太久了。
“盧說得對,”阿維在那個瞬間結束后開口說道,“我們來到這里,不是因為我們的孩子做出了正確的選擇,而是因為他們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我就是這個意思。”盧同意地點點頭。
阿維露出了微笑:“那么,我們該如何解決呢?你們正在經歷的家庭問題又該如何改善呢?”
“我認為答案很明顯,”盧直接地回答道,“我們來這里,是因為我們的孩子出了問題。而摩利亞野營地需要做的就是幫孩子們克服他們的問題。不是嗎?”
卡羅爾被盧的語氣激怒了。他現在正用他開會時的語氣說話——直接,挑釁,粗暴。他很少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但在過去的幾年里他總是這么和科里說話。卡羅爾已經記不清,盧和科里上一次好好說話是在什么時候了。他們一開口就像是在用言語摔跤一樣,雙方都想預測對方的行動,尋找對方可以被利用的弱點,最終使其屈服。他們都不能把對方的身體按在真實的比賽墊子上,這種言語上的摔跤賽總是以平手收場:二人都聲稱自己獲得了虛擬的勝利,但又都深感挫敗。她曾經秘密地請求來自天堂的幫助,她父母常去教堂,一直這樣教她。她并不確定天堂究竟存不存在,或者會不會幫她,但她還是懇求著上帝的幫助。
阿維好脾氣地微笑著。“那么,盧,”他說,“科里是個麻煩。你是這個意思吧。”
“對。”
“我們需要用某種方式改造他——或者改變他,激勵他,規范他,糾正他。”
“當然。”
“你已經試過了?”
“試過什么?”
“改變他。”
“當然。”
“有用嗎?他變了嗎?”
“還沒有,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會來這兒。無論他耳朵有多硬,總有一天,他會改變的。不管怎樣。”
“也許吧。”阿維的語氣并不確信。
“你難道認為你的項目會沒作用?”盧懷疑地問。
“那得看情況。”
“看什么情況?”
“看你的情況。”
盧吼道:“你的項目成不成功,怎么會取決于我?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和我兒子待在一起的那個人可是你!”
“因為在那之后,是你和他在一起生活,”阿維回答道,“我們可以幫忙,但要是他回去以后發現家里還是和他走的時候一樣,無論他在這兒變得有多好,回去以后也很有可能會重蹈覆轍。尤瑟夫和我只是暫時的替代品。你和卡羅爾,你們所有人這些帶著孩子來的人,”他向這個小組示意,“才是真正重要的幫手。”
太好了,盧想,又是浪費時間。
“你說你想讓科里有所改變?”一個聲音從后面傳來,把盧拽出了他的思緒。來人是尤瑟夫,他終于加入了小組中。
“是的。”盧回答道。
“這不怪你,”尤瑟夫說道,“但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有一件事你得知道。”
“什么事?”
“要是你想讓他改變,你就要先改變你自己身上的一個地方。”
“哦?是嗎?”盧挑釁道,“什么地方?”
尤瑟夫走到那塊幾乎蓋住了房間前方整堵墻的白板前。“我給你畫出來吧。”他說。
“到了明晚,”尤瑟夫轉過身面對著小組說道,“我們會研究出一個詳細的計劃來幫助彼此改變。這項計劃將會被畫成這么一個我們稱作‘影響力金字塔’的圖形。我們暫時還沒有想好這座金字塔的細節,所以我只畫出了它的大概框架。這項大致計劃將會幫助我們徹底地改變,而我們自己的改變又能使我們去改變他人。“

“好吧,那我來問,”盧說,“什么徹底的改變?”
“看看這座金字塔的兩個區域吧,”尤瑟夫提議道,“注意看,我標記為‘幫助一切重回正軌’的這一塊區域是最大的。和它比起來,‘處理差錯’則小得多。”
“對。”盧思考著其中的深意,說道。
尤瑟夫繼續說:“這座金字塔的意思就是,我們應該多花點時間和精力來讓一切重回正軌,而非處理差錯。然而不幸的是,我們常常會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在后者上。我們想管好我們的孩子,改變我們的伴侶,糾正我們的員工,規范那些沒有按照我們的喜好行事的人。而且我們還不是真的在做這些事,我們只是在想著要做這件事或者擔憂著這些事。我說得對嗎?”尤瑟夫環顧四周,等待著大家的回應。
“打個比方,盧,”他說,“我說你花了很多時間來批評和挑釁科里,不為過吧?”
盧想了想。依他的情況看,這確實沒錯,但是他不想就這么承認。
“是的,我得說這話不為過。”卡羅爾替他承認了。
“謝謝。”盧低聲咕噥了一句。卡羅爾直直地看著前方。
“在我這里,這種情況也存在,”尤瑟夫替盧解了圍,“我們在面對問題和試圖解決問題時,往往都會這么做。但是,當我們的問題是某個人時,這么做幾乎毫無幫助。比如說,要是我們的孩子在發脾氣,我們的另一半在生悶氣,或者我們的同事在抱怨,去糾正他們的做法往往沒什么用。換句話說,我們生活中的大部分問題其實都不能單靠去糾正它們就能解決。”
“那你的建議是什么?”盧問道,“要是你的孩子吸了毒,你會怎么做,尤瑟夫?無視他?難道說你不會去改變他?”
“或許我們可以用一個不那么極端的案例作為開頭。”尤瑟夫回答說。
“不那么極端?這就是我的生活!我要面對的就是這種情況。”
“是的,但這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你和卡羅爾沒有吸毒,但我猜你們也并不是一直幸福快樂吧。”
盧想起了昨天他們在飛機上時卡羅爾的沉默。她不喜歡他對待科里的方式,所以她用一言不發來表達她的不快。她的沉默常常被淚水浸潤。盧知道這種沉默是什么意思——他,盧,沒有達到她的期望——而他恨透了這一點。他應付孩子已經夠累了,他認為自己不應該還被這樣含淚欲泣的沉默教訓。“我們都不完美。”盧承認道。
“我和我的妻子麗娜也不完美,”尤瑟夫說,“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嗎?當麗娜因為什么事生我的氣時,最幫倒忙的事就是去批評她或糾正她。她生氣自有她的理由。我也許會覺得是她錯了,是她無理取鬧,但是我從沒有通過回擊她來讓她明白我的想法,一次也沒有。”他看著盧和卡羅爾。“你們呢?想要改變對方的想法真的有用嗎?”
盧若有所思地輕咬著臉頰的內部,想起了他和卡羅爾在她的沉默之后的那次吵架。“不,我覺得沒有。”他最終回答道。“反正大致上說是沒有的。”
“所以,生活中的大多數問題,”尤瑟夫說,“解決的方法都不僅僅停留在規范和糾正上。”
盧想了一會兒。
“但是,對于那些更加嚴重的問題,”尤瑟夫繼續道,“要是我的孩子做了什么特別過分的事,比如吸毒,那又怎么辦呢?我難道不應該去改變他嗎?”
“正是。”盧點點頭。
“是的,你的答案當然會是,”尤瑟夫說,“應該。”
尤瑟夫的話讓盧驚訝不已,他咽下了他已經想好的反駁。
“但如果和孩子的互動總是在致力于改變他,他反而不會那么容易改變。”
盧被這個回答繞暈了,他皺起了眉頭。他又開始構思他的反駁。
“只有當我開始為了讓一切重回正軌而活,”尤瑟夫繼續說,“而非僅僅為了糾正差錯而活時,我才能讓人們發生改變。舉個例子,為了不只是局限于去糾正事物,我需要不斷充實我的教學、我幫助他人的方式、我傾聽的方式,還有我的學識。我需要付出時間和精力來建立人際關系,等等。要是我只為金字塔底部的這個部分努力,那我永遠也無法到達頂端。
“比如說,珍妮,”他繼續說,“她現在正坐在外面的一堵墻上,不愿意加入其他人。”
還在?盧在心里想。
“她不想參加這個項目,”尤瑟夫繼續說道,“這可以理解,真的。17歲的小姑娘怎么會愿意60天都睡在堅硬的地上、吃玉米粉和用自制長矛獵到的小動物呢?”
“他們到了外面必須得這么生活?”瑞亞問道。
“是的,差不多是這樣,”尤瑟夫微笑著說,“但也沒有那么原始。”
“不過也接近了。”阿維笑著插嘴道。
瑞亞睜大了眼睛,往后一仰,試圖想象出她的兒子在這樣的環境里該怎么辦。和她相反,她丈夫米格爾贊許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該怎么辦?”尤瑟夫自問自答,“管教她或者糾正她好像都不會有用,你們同意嗎?”
“噢,我不知道。”盧的爭論更多的是出于習慣而非確信,“要是我,我就會走到她面前,讓她把屁股給我塞到車上去。”
“你可真是紳士,盧。”伊麗莎白開了個玩笑。
“那要是她不聽呢?”尤瑟夫問。
盧看著伊麗莎白。“那我就親自讓她上車。”他一字一頓地說。
“但是摩利亞野營地是個私人機構,沒有州政府的權力,”尤瑟夫回應說,“而且我們也不想因為強迫別人按照我們的意愿做事而節外生枝。我們不會強迫孩子加入。”
“那你們就麻煩了。”盧說。
“是的。確實有點麻煩,”尤瑟夫同意道,“我們每個家庭都有這樣的麻煩。而且同事之間、國家之前也存在這樣的麻煩。我們身邊都是這樣獨立自主的人,他們并不總會按照我們的喜好行事。”
“那要是這樣,你又能怎么辦呢?”瑞亞問道。
“我會把那些更深層次的事情做到最好,”尤瑟夫回答,“那些幫助一切重回正軌的事情。”
“你怎么才能把這些事做到最好呢?”瑞亞繼續追問。
“這就是我們在接下來的兩天里會談到的事,”尤瑟夫回答說,“我們先從最深層次的事情開始,我想請大家回顧一下距今大約九百年前的某個時期,那時一切都亂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