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誠信睡那里不安分，一會兒要拿尿壺，一會兒要拿衛生紙，讓春皓、王律師睡不安，讓對面中鋪的中年女子和杜誠信上面中鋪上的一個女孩也睡不安。

女孩和中年女子都有良好的道德修養，任憑這個在沁水站上車的癱子娃如何折騰，嚴重影響自己休息，都忍著，沒有一句指責。

天亮后，旅客們紛紛起來洗臉刷牙、吃早餐。中年女子也起來了。中年女子儀態大方，坐杜誠信對面的下鋪一角——這個鋪位的乘客已下車。她普通話講得流暢且平穩。

春皓早從上鋪下來，睡到杜誠信對面的下鋪，靜聽著中年女子的談話。

中年女子簡要地問了杜誠信的籍貫、住址、電話、發生工傷經過，以及現在到山西的情況后，慢聲細語地、非常有磁性的女中音說：“那么，發生這個工傷，冒頂的洞頂的石塊砸到你身上，你想過沒有小伙子，為什么不砸別人而砸到你身上呢？”

杜誠信眨巴著眼睛說：“我是開三輪車從洞里拉煤出來——哦，那煤窯的洞口是斜坡狀，人、車能進能出，不是直筒式坐罐子滑車上下。正巧石塊從洞頂上掉下來砸到我后背上，差一點砸到我頭上。砸到頭上早就沒命了。”

中年女子說：“你想想，不砸別人為什么只砸你呢？”

杜誠信眨巴著小眼睛回答不上來，心里卻說：哪有這種問話的，換上你是我照砸不誤。

中年女子循循善誘道：“小伙子你見過玩具不倒翁嗎？”

杜誠信疑惑地說：“見過。”

“好，見過。那么，我問你，不倒翁為什么東西南北晃來晃去就倒不了呢？”

杜誠信如墜五里云霧，只能眨巴眼睛。

“我告訴你，不倒翁有一個重心，一個中心點，雷打不動，所以它永遠不倒。”中年女子盯著杜誠信那張娃娃臉，語重心長地說：“人要有一顆向善的心，像不倒翁那樣任何時候都有這個重心，那么災難往往就會與他擦肩而過。而你，小伙子，我不客氣地告訴你，你有一顆向惡的心，時時都預備著行惡作歹。小伙子，我說的對嗎？”

杜誠信聽得半是糊涂半是明白。中年女子問他話時他還挺納悶，這個女人是個妖婆子，她怎么知道我天天在做壞事呢？

中年女子揣摸著杜誠信不講話的心理，繼續說：“我是一名教師，到五臺山旅游。小伙子，你能勇敢地回答我，你出事前，是不是經常為非作歹，或者準備著干壞事呢？”

杜誠信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講他曾經的惡行，他意識到周圍好多人都在靜聽。他又想，誰也認不得誰，聽了也等于白聽，他應該講實話。杜誠信先嘿嘿訕笑兩聲，說：“壞事，壞事干得不多，也不少。不過出事砸傷我前，我天天想殺人放火，想干驚天動地的壞事，想蹲大獄。”

中年女子猜想這個癱娃子講的八成是實話。她說：“小伙子，你是因禍得福。”

杜誠信大為驚訝，也大為惱怒。要不是尊重她是個講普通話的女人，由他的性子，他會罵：“放你媽的二十四個大瓜屁！老子砸成這樣了，還因禍得福！請問：福在哪兒？”

中年女子看著癱娃子面目上的陰睛不定，肯定地說：“若不是砸殘了你，你現在十之八九有殺身之禍！小伙子，你好自為之吧！我通過昨天晚上到現在的觀察和你的兩個代理人的言行，看得出，你的兩個代理人是正常人，是心中向善的人，你結識他們，是你的福份！”

說完，中年女子借到廁所之機走開了。返回后躺到她的鋪位上不再言語。

上午九點到達襄樊站。襄樊站算是大站，火車在這里停留的時間長。

在襄樊站下車，再不用像在沁水站下車那樣神經高度緊張。他們很從容地下了車。春皓負責背杜誠信，王律師負責拎兩個大皮包和拿卸了好幾塊的輪椅。

王律師把輪椅裝好，又幫忙把杜誠信從春皓背上抱下放輪椅上，兩個大皮包放到杜誠信胸前的兩只癱腿上。兩個人推著杜誠信，隨著人流出站。

在把杜誠信往背上背的時候，春皓發現臥鋪的被子上有一塊是濕的，一定是杜誠信尿的。杜誠信用毛毯把尿濕的地方蓋住，生怕列車員看見不高興。

春皓說：“不用遮掩，列車長看到也不會訓斥你。”

杜誠信輕聲說：“不好看，羞死人。”

在出站的人流中，在檢票口處，他們同時看到了引人注目、手拿會閃閃發光的新款手機的妙齡女郎也在身前身后走著。那女子高挑個兒，皮膚白白的，十分美麗，在女人中有鶴立雞群之態。她就是呂海波，如今是山西晉城的一位音樂教師，業余作家、記者、業余歌手，當然三個湖北人——不知道她的身份。

杜誠信神秘地喊：“哎，肖哥你們看昨黑遼在沁水站上車的那個美女！那警察幫她上車，燒毛的！不斷接打手機，哪有恁么多電話，一定是個小姐！”

春皓說：“警察幫她為什么不幫你呢？”

王律師說：“杜不是小姐，警察咋會幫他？”

春皓說：“你們咋認定人家是做性交易的小姐呢？”

杜誠信說：“我看著像。我在深圳給闊太太富家千金修指甲，像她這樣的沒幾個是正派的。”

王律師壓低聲指責：“小點兒聲，莫叫人家聽見！杜真甩貨！”

杜誠信咧嘴笑道：“王哥，這號女的你看著舒服吧？”

王律師騰出一只手擤鼻涕，又啐一口痰說：“我操，美女哪個不喜歡？除非他不是個男人。”

杜誠信說：“肖哥喜不喜歡？”

春皓說：“美女不要說男人看著賞心悅目，就是女人們看了也是一種美。”

杜誠信打破砂鍋問到底：“我說你喜不喜歡？”

春皓說：“喜歡。”

王律師說：“你問我們喜不喜歡美女搞啥？是不是要請我們消費？”

杜誠信說：“你倆給我打官司，好好努力使使勁兒，給我贏了官司要到了錢，我一人給你們花兩千請最上檔次的小姐玩一黑遼。”

春皓哈哈一笑。

王律師說：“好，一言為定。”

杜誠信說：“駟馬難追。”

他們隨著人流下了地道，上了坡度很大易行的通道，接近檢票口那兒有個講究的白瓷磚貼面的小水池，有自來水籠頭，一些乘客在那里洗臉刷牙。他們把輪椅停下來，也洗臉刷牙。

過了檢票通道，大門外就是襄樊火車站。旅客、行人、拉生意住店的半老徐娘、追著叫著要你乘車的女人們遍地皆是。

“到武漢吧？我們的車馬上走！”

“十堰，到十堰的！”

“老河口，有到老河口的？”

“南陽，南陽，有到南陽的吧？”

………

那些見了輪椅、見了輪椅上的癱子的拉乘客的女人們，大都離得遠遠的。她們需要乘客，但帶著輪椅上下太費事。

他們到鐵路大酒店西——斜對面的一個巷子里吃了早餐。吃罷早飯，杜誠信不急著到車站乘車回家，要轉轉玩玩。他在襄樊打過工，對火車站附近的巷子道道都不陌生。

杜誠信說：“肖哥，我要買個充氣娃娃。”

王律師問：“啥叫充氣娃娃？”

杜誠信賣關子，說：“你們跟著我，一會兒就知道了。”

他們到了一家性品店，服務員把一個女性橡膠一充氣，比杜誠信高。一觸壓，就會發出“好舒服，老公”的機械聲音。一問，價格也不菲。

王律師說：“杜，你要這作啥？就是給你個真的你也享受不了！”

杜誠信要求到“理發店”、“美容按摩店”給肖哥、王哥開個眼葷。

一家“好再來”按摩店的小姐對春皓熱情有加，一見是個坐輪椅的癱子要服務就拉下長臉，口氣十分難聽地說：“他還想服務，呸！真惡心人！”

春皓不高興了，對服務員說：“服務員，你們按摩服務還分類？不給殘疾人服務？”

小姐原形畢露，輕佻地說：“他能玩嗎？他有那個能力嗎？”

噢，原來是掛羊頭賣狗肉！

他們倆推著杜誠信走。

王律師嘿嘿笑著說：“杜，看看，現實吧？”

杜誠信再“哈哈嘎嘎”不起來。這對他是一個打擊。他自言自語說：“以前我來這兒，又喊又拉，客氣得很。媽的B一見我站不起來了就不想理了，唉，女人心狠哩……”

此刻的杜誠信情緒一下子低落到谷底，一臉的悲戚和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