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兩個消息
- 私生子更名記
- 優(yōu)哉先生
- 5063字
- 2021-08-09 21:30:27
站在門前,猶留心生仿徨,深深吸了三口氣,才打開房門。
熱氣潮涌而出,油燈在視線的中心燒起來,被驅(qū)逐的黑暗從兩臂旁逃竄流走。
野人王和田爺面對面而坐,田爺用匕首撥弄著油芯。黑袍加身,野人王依舊面無表情,側(cè)顏如山脊,在燈光的照耀下出一片陰影,令他情不自禁想起了竹鬼。目光右移,田爺?shù)拿姹P更趨于山塢,幽深且皺。
嶄新的人形油燈立在桌子中央,和城堡里那座石雕一般高大,想必這就是瘦子所介紹的新玩意中的一件。鐵具?樣式新穎的油燈在陰城都屬于精品,甚至是禁品。博赫努一從不禁止陰城百姓私下偷偷煉鐵和鍛打器具,然而和武城主為了保護(hù)其利益,眼睛如蒼蠅飛滿陰。如若有人被逮個現(xiàn)場,并扭送到博赫努一面前,那也只好怪諸神偏心了。
花生及花生殼散落酒杯四周,黑布重裹的龍骨依舊躺在手肘旁,就像廚娘丟在廚具房里的廢棄菜刀。對于野人王而言,龍骨仿佛只是玩具,和頑劣男童手里用來游戲決斗的小木枝毫無區(qū)別。難道傳說是真的?
“有兩個消息,”不等猶留打招呼,野人王從寬大的帽檐下抬起頭,開口道,“你要先聽哪個?”
一整天都沒好事,差點(diǎn)變成烤肉,此時此刻,若是有個好消息,起碼能提提精神。“好消息。”他不假思索道,準(zhǔn)備喘口氣,將皮囊里的晦氣都倒個干凈。
“沒有。”野人王說。
將剛抓起的花生又倒在碟子里,田爺站起來,伸手將他引入房中,待他入座后,給他倒了一杯茶。“也可能有。”說罷,田爺?shù)闪艘谎垡叭送酰D(zhuǎn)頭對他道,“別理臭小子,他這個人毫無幽默感。”
“消息就是消息。”野人王說。
“成親這樣的事情,難道不是喜事,既然是喜事,當(dāng)然就是好消息。”田爺解釋。
成親!距離上次見面,也就兩天的時間。轉(zhuǎn)念回想起驚心動魄的遭遇,還有什么不可能呢?短短兩天的確也足夠翻天覆地了。聞言,既興奮又不安,他瞪大眼睛望向田爺,問:“誰要成親?卓爾大哥還是田爺?”
田爺伸出手指頭,彈了一下他的腦門,道:“想什么呢?老子雖然風(fēng)流倜儻不假,但早已發(fā)誓要立志做個好父親,那些風(fēng)花雪月早戒了。”
“那是因?yàn)槟闾螅瑢⑺信硕紘樑芰恕!币叭送跽f。
“你以為野林女人都和你一樣沒品味啊。”
既不是野人王,也不是田爺,難道是瘦子或胖子,反正不會是他。按住好奇,他強(qiáng)行打斷兩人的斗嘴,追問:“究竟是誰要成親?”
“你的好大哥地隰啊。”田爺說。
“不可能。他剛剛從鬼門關(guān)醒來,還沒有康復(fù)呢。晚上我還見過,躺在柚木床上,只是一具會喘氣的尸體。”
“那有何礙?現(xiàn)在又不需要他立即洞房。”田爺摸著他后腦勺,語重心長地告訴他,“這種事情,只要父母雙方點(diǎn)個頭,良辰吉日都可以慢慢找。”
城堡里居然毫無風(fēng)聲,就連鶴長老離去時還被蒙在鼓里。“娶誰?”他見過老奶媽的孫女仁澤,性情樸實(shí),為人和善,倒是挺好相處。她幾次偷瞥地隰,都恰好被他撲捉。
“慕容嬌英。”野人王將每個子都說得清晰。“慕容家長孫女,父親慕容廉。”
一臉無知,猶留搖搖頭。入陰城兩年,不敢說全城皆識,但能嫁給地隰的女子絕對不可能是田野村姑。但至今,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你不認(rèn)識她和她爹很正常,但是你見過她的姑姑。”田爺撥開一粒花生,將花生仁褪去皮,朝他嘴里擲來。“就在前不久,你好好想想。”
“不可能,陰城里沒有慕容姓氏,我確定無疑。”
“不在陰城內(nèi),那就在陰城外唄。”說罷,田爺將剝好幾粒花生米送到了野人王面前的空碟里。
隨即,他點(diǎn)點(diǎn)頭,恍然大悟道:“哪一族?和其他任何一族聯(lián)姻,的確都能改善與其余六子六族的關(guān)系。只是六子六族向來不好說話,且各族都崇尚繁衍,皆有螽斯門,怎么會突然討好博赫努一呢?”
“螽斯門。”田爺唉叫起來,“哎呀,一聽這三個子,老子的胃口味覺都盡失,只剩下個惡心。嘴里嚼著的花生米都餿了,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田爺和螽斯門,難道還有什么過節(jié)?”田爺臉上的表情告訴他,這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你別問,你問了,老子也不會說。”
田爺拒絕了他的窺視,讓他實(shí)在不好再開口。難道野人王的勢力早已在陰城生根?不可能,如果是那樣,根本不需要瘦子和胖子。
將碟子來的花生粒緩慢地送進(jìn)嘴里,野人王一邊咀嚼一邊說:“是冥度王后的侄女!”
“地隰要娶冥度王后的侄女!”他站了起來,搖頭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田爺用酒水漱口,“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兩人年紀(jì)相當(dāng),一個血?dú)夥絼偅粋€春心蕩漾,為何不能送作堆?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是天作之合。”
“千真萬確,是王后哥哥的女兒,也是冥度第一大族慕容家的長孫女。”野人王告訴他。
猶留倏然起身,在桌邊來回踱步,喃喃道:“那仁澤怎么辦?”
“誒,聽名字是個姑娘。”田爺一張臉皺成抹布。“敢問四公子,這個姑娘是哪來的?”
猶留在房間里繞圈,急得直冒汗,隨即直撓頭道:“地隰和仁澤才是一對。地隰為了救她,幾乎喪命,剛剛才從鬼門關(guān)里撿回一條命。而且,救人前,博赫努一就已經(jīng)默許了他們的婚事。雖然沒有明說,但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否則鶴長老絕對不會派人去協(xié)作地隰。”
“救了她,就必須娶她?這是什么道理。”野人王搖頭。
田爺躺在搖椅上,啃著胖子剛炒好的花生米,一粒粒地丟嘴里,咧嘴道:“嘿,還是個英雄救美的故事。想不到這博赫家還藏著個癡情種。”
“他是被迫救人。”猶留想起云溪的話。
“這種事也能趕鴨子上架?”田爺問。
“老奶媽哀求博赫努一和夫人救她的親孫女。”他只好道出實(shí)情。“仁澤是螽斯門的圣女,如果不救她,余生她就要呆在螽斯門中繁衍至死。”
“哦,父債子還。”田爺說。“螽斯門無論長在哪,都是地獄啊。”
這個“長”字又勾起了他的窺視欲,然而田爺還是轉(zhuǎn)了頭,不理會他的好奇。
對仁澤,野人王也來了興趣,歪著下巴,問他:“博赫努一的命令?”
“是啊,我當(dāng)時也在場,地隰和云溪都心灰意冷了。娶仁澤已經(jīng)失勢,如果娶了林外人,地隰就不可能成為族長了。”他頹然在椅子上,揉著腫脹的腦袋,“如果地隰做不成族長,那云溪的首領(lǐng)之位就鐵定保不住了。完了,那那卓爾大哥你的計劃要泡湯了啊。這可怎么辦?”
敲門聲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進(jìn)來。”田爺輕喊。
瘦子和胖子一前一后走了進(jìn)來,兩人各端著一個餐盤,皆熱氣騰騰,令人垂涎。腹內(nèi)饞蟲立即嗷嗷待哺,抓著喉壁撕咬。猶留吞咽了幾下口水,胖子將老姜酸湯鴨端到他面前,沖他露出了爐火般溫暖的笑容。
“回去時,記得去廚房,我給你準(zhǔn)備了一些小食帶著。”胖子交代。
瘦子依在一旁,已經(jīng)哈欠連連。
“那些酒鬼醒得比雞早,個個都是餓死鬼投胎,辛苦兩位了。眼下也沒時間挑個好伙計,你們自己要是有中意的,也可以試著用。只要不讓他伺候這間房就好。”說罷,田爺揮手。“胖子別折騰了,你們快去睡吧。”
朝野人王和田爺打了招呼,胖子將瘦子拖拽出門。
“怎么辦?”他又叫了起來。
野人王和田爺面面相覷,眼神往來幾回,直至田爺搖搖頭后,才問他:“四公子別著急啊,有酒有花生,城堡里的故事,你也給我們講講唄。”
“聽廚娘說,喬擇一直夾在博赫努一和特納大人之間左右為難,不知道應(yīng)該聽誰的話。小時候,常常一個人躲在廚房后的草地里偷哭。地隰和云溪都不與喬擇玩耍,其他孩子更不敢接近他。偌大的城堡里,喬擇沒有一個玩伴。不知什么時候起,他無比向往長屏故事和暗夜鋼軍,以為只要加入暗夜鋼軍就能兩全其美,既可以做博赫努一的兒子又不至于讓特納蘭英為難。”
“自古已然,母憑子貴哪。”田爺評價。
“如今喬擇如愿以償,雖沒有明說他接任首領(lǐng),但博赫家族的兒子能在長屏者必定是首領(lǐng),至少許多人已經(jīng)這么認(rèn)為了。現(xiàn)在能保住云溪首領(lǐng)位置的,只有野林的古規(guī)矩。若是青銅座易人,云溪就必然失去了首領(lǐng)的之位。”
“所以要?dú)⒘四恪!币叭送跽f。
原來他們什么都知道,恰好抬起頭,看見田野朝他擠眉弄眼,原來那個士兵是田爺啊。猶留難掩驚訝:“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殺了你,博赫努只剩三子,喬擇無論如何都必須留一個,這就要好好選擇了。最重要是重振巫醫(yī)族的昔日威風(fēng)。”田爺說。
“他也可以身兼二職。”他說。
“七子七族不可能接受半個林外人成為繼承者,何況是身兼二職的絕對權(quán)利。”野人王說。
“如果有人愿意和喬擇聯(lián)手,一個族長一個首領(lǐng),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田爺坐了下來。“你可以死,到時候礙手礙腳的那個自然也可以死。那博赫努一就剩下兩子了,合情合理合法合規(guī)矩。”
“巫醫(yī)族是夫人的人?”他猜測。
“暫時不知。”野人王回答。“殺了你,也可以保住地隰和云溪,畢竟他們才是野林純血。”
七子之劍需要劍主心甘情愿奉上。“為了野林為了博赫家族,云溪是一個可以將風(fēng)吟雙手奉上的首領(lǐng)。若是換作他人,都不可能心甘情愿成全他人獲得劍靈。”猶留將自己的判斷告訴他們。“如果傳說是真的,那么風(fēng)吟必須在云溪手里,日后卓爾大哥才好借用。”
“博赫身為七子七族之一,身兼二職的博赫努一應(yīng)該不會徹底違背誓言。”田爺說。
“可是他已經(jīng)違背了。”
“老子瞧著博赫努一的骨頭不至于那么軟。”
“特納蘭英有辦法。”說罷,猶留拉起了自己的袖子,告訴他們。“鶴長老的醫(yī)女在閑時給我把過脈,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中毒,因?yàn)槭锹远舅帲覄┝啃。静粫煊X到異樣。”
野人王聞言立即抓過他的手,問:“誰干的?”
“應(yīng)該是照顧我的老奶媽。她聽命于特納蘭英,但有好幾次,我都發(fā)現(xiàn)她額外養(yǎng)了幾只鴿子私用。”他才發(fā)現(xiàn)野人王的眼睛與眾不同,卻說不出來有什么不同。
“該是洛王留在城堡里監(jiān)視特納蘭英的人吧。”野人王問。
“一把年紀(jì)了,還折騰,也不怕短命。要不,老子送她一程?”田爺提議。
“醫(yī)女已經(jīng)替我解毒。不是什么稀罕毒藥。”猶留告訴他們結(jié)果。
“你有什么想法?”野人王的眉頭緊鎖。
“卓爾大哥既然已經(jīng)決定要召喚劍靈,那七子七族的事情就不可能置身事外。而且,野人王三個字已經(jīng)烙印在他們心口上,不管卓爾大哥怎么想,他們始終堅信野人王就是要吞噬野林所有。”說罷,猶留跪了下來。“卓爾大哥,父親已將龍骨許給你,我身無一物,無寶貝可回報。只要大哥愿意將母親弟弟妹妹救出,我愿意終生忠誠野人王。”
野人王上前扶起他,搖頭道:“我救你,一是有諾于你父親,二是你經(jīng)歷的,當(dāng)年我也經(jīng)歷過。然而,你比我幸運(yùn)很多。既然活下來了,你就應(yīng)該去過你自己的人生。野人谷里,沒有人是因?yàn)槲窇治叶粝隆N页兄Z你父親的,自當(dāng)會竭盡全力。”
“除了龍骨,我一無所有。”
“想你這么大時,我也一無所有......你該好好想想你是誰了。”
私生子是誰?猶留是誰?他自問道:“我是誰?”
“這個問題也曾困擾過我,有時想著想著就容易進(jìn)入死胡同。回頭來時路,已走過很長的一條路,某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只能是我自己。希望你有勇氣并能找到答案。不管你信不信,我對七子七族皆無興趣。以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我的確需要七劍,但不是為了占為己有,且用完之后會立即歸還七子。”
“老子和臭小子雖然是一伙的,但他這些話,老子可以以性命擔(dān)保。”田爺拍胸膛保證。“世界之大,絕不是我們以自己為尺能丈量。臭小子有他的獨(dú)木橋,只能他親自走;而猶留也有自己的康莊大道要走,也得一步一腳印。何況你是百谷王之子,身負(fù)七子七族使命,不應(yīng)該成為野人王的仆人。親人可以忠誠,兄弟可以忠誠,戰(zhàn)士可以忠誠,只要你想忠誠的自然就會忠誠。黃金能買來一切,卻買不來另一切。”
“卓爾大哥。”他的眼睛潮濕了,不禁哽咽,“難怪瘦子剛剛會和我說那么多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夜風(fēng)從窗欞縫隙溜進(jìn)。
田爺走過來,燈火在抹布般的五官上搖曳,隨即伸手安慰道:“這兩年,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定是常常孤獨(dú)無助吧。猶留,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然這些事情是長大成人必須經(jīng)歷的,每個人都得遇到,只是因人而異。每個人都會因自身所在的局限和自身所知的狹隘,而受困于自己,以己為囚以己為牢而不自知,這就是所謂的命運(yùn)。你要記得朝前走,始終朝你心中圣地邁步,堅定不移走到寬闊之地去,那才是安身立命之法。”
“那不小心走錯了呢?”他問。
哈哈哈哈,田爺笑了起來,摸著他的頭,道:“你比臭小子可愛多了。你不小心吃到蒼蠅,怎么辦?”
“吐掉。”他一臉茫然。
“你會因?yàn)槌缘缴n蠅,以后都不吃飯嗎?”
腦袋里混沌一片,他搖搖頭,脫口而出道:“那不是餓死了。”
田老頭一拍大腿,道:“對啊。所以偶爾走錯了,大不了就拐到正確路上,實(shí)在不行,就退回原點(diǎn)重新開始唄。”
“要是老吃到蒼蠅呢?”話剛出口,他便后悔了。
“臭小子,這較真勁還真有點(diǎn)像你當(dāng)年。”田爺朝窗口說,野人王沒有反駁,隨即轉(zhuǎn)頭告訴他。“一個人倒霉成這樣了,還不知道挪屁股,這不是蒼蠅的問題,是這個人腦子生銹了。”說罷,就往他嘴里塞了一粒花生米。“好好嚼一嚼。”
“須彌芥子煙波浩翰三千世界。”野人王佇立窗前,眺望仙嶺山脈,謙卑而向往。“你應(yīng)該問我第二個消息了。”
“是什么?”他抬起頭問,田爺?shù)脑掃€回蕩在腦袋里。
野人王轉(zhuǎn)身,俯視著他,目光筆直,聲音冷漠道:“我們見到你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