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一天,猶留回到小暖房,已是深夜。
掀開被子,正準備脫去外衣,就瞥見田爺塞在被窩里的紙片,只有寥寥四個字:晚上喝酒。來不及換衣服,他便越窗借小徑出城堡,田野里的小東西驚得四處慌逃,亂叫作一片。
陰城的夜空沒有一絲光亮,就像是諸神把光都趕進天河里。天生無光的花草樹木在野林里只能逼自己適應環境,竟也真在絕對的黑暗中散發出著稀薄之光,猶如墜入野林的星辰,隨著夜風顫抖不已。
可惜了,從未有人欣賞這個屬于野林特有的奇幻夜景。身披滿林星海,他如翼馬飛向十字街。
在十字街的牌樓前轉身回望,一片星海包裹著巨石蛋在遠處熠熠閃爍。飛掠過黑夜,轉眼已達醉仙樓。
酒樓門窗緊關,等他邁上階梯時,突然扯出一條門縫,伸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耳之速將他拽入,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
猶留甩著腦袋企圖掙脫,耳旁卻傳來瘦子的輕聲交代:“小聲點,別吵醒這些醉鬼,人醉了耳朵未必。他們在老地方等你。”
摸摸歪斜的下巴,“下回輕點,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力氣大嗎?”說完,他又揉揉自己差點脫臼的胳膊。“卓爾大哥和田爺怎么來了?”
“壓根兒沒走。”瘦子在黑暗中引路。“房里的燈已滅,估計等太久,以為你不來了。”
腰間的熒光石終于發出微光,地上橫七豎八的腿子時不時撞著腳,他小心翼翼地緊隨其后,鼾聲如雷,此起彼伏,在大堂里來回沖撞。
“你怎么來得這么晚?胖子都說上幾回夢話了。”瘦子抱怨。
想起這一天從早到晚所經歷的一切,他倏然恍惚,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脖子,想起巫醫的眼神,一陣寒意立即通體。“差點來不了了。”剛劫后余生,此時猶留又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你畢竟是四公子,四肢綁在城堡里身不由己,總不如普通人來去自如。”
“你和胖子還習慣嗎?”
“有什么不習慣的?不就是活著,換個地方,換個活法。做人嘛,反正都要好好活著。”
路過大堂時,接著微光,他望見橫七豎八的客人躺在屏風后面,便問:“每日都有這么多客人睡這兒嗎?”
“這些醉鬼已把大堂當成家,除了醒來出去干點活掙點銀子,幾乎吃喝拉撒都扎根在這里。田爺不但不趕人,還說要給予這些人方便。夜里爐火不滅,每晚睡前我和胖子都必須留有通風口,就是怕他們一覺不起。當初建酒樓時,田爺還提出奇怪的設計,硬是在大堂最里邊砌了一排的炕,足有床榻長,寬抵墻壁。白日里用屏風隔斷遮掩,夜里暖死這些醉酒,他們哪里還舍得走啊。”
“炕?”他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字眼。城堡是用暖房抵御夜里噬骨陰寒,家奴大概都是使火盆炭爐、暖水袋、火椅、竹編的暖手爐等等。“炕,這是什么,從未聽聞。”
“可不是嘛,當時蓋樓的工匠也是一臉茫然,還是田爺給我說個詳細,我才慢慢和工匠說分明。也不知道田爺是從哪學來。興許是突發奇想,畢竟田爺他們二人見多識廣。最近酒樓里好幾樣新鮮玩意,等你白日里來得早些,還能玩弄一把。但別指望我和胖子有功夫伺候你了,我們現在忙得連老板都沒空搭理。好在老板通情達理,是酒樓里最沒存在感的客人。要不是偶爾你來,我都忘記了這酒樓是有老板的。”
廚娘一個人光是伺候博赫一家的一日三餐,就已經忙得團團轉。好在主事大人明理,給添了一個手腳勤快的伙夫。
“這么大的買賣,你和胖子忙壞了吧?”一想每天都得重復伺候所有人,置身在鬧哄哄的大堂,還有一群不受控制的醉鬼,他便覺得頭疼。
“田爺說這些人都是陰城里找野活才能活下來的酒鬼,耳朵比我們長,眼睛比我們仔細。我想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伙計,你也是了解我們老板的脾氣和要求,估計還得好好觀察一番。不過錢箱子倒是日漸盈滿,生活有奔頭前方也有光,這點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長這么大,我和胖子第一次知道在城里做人和活著是何滋味。可惜我們的娘已經走了,光孝心有個屁用啊。”
“你不怕田爺和卓爾大哥有他們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忍不住試探。
一腳搭在上一階木梯上,瘦子止步,回半身看他,接著爆發出笑聲,立即捂住,問他:“你是怕被他們利用吧?”
他沒有回答,瘦子繼續道:“單憑我和胖子的能力,猴年馬月能在城里做個普通人?你一入城便是私生子,自然不會懂得要獲得一張陰城百姓的通行憑證有多艱難。那不是能偷能搶能買的東西。何況在陰城最繁華的十字街開一家這么大的新式酒樓,這其中的復雜不是你我能想象的。可是田爺把上下都打點好了,連我和胖子的家世背景都夯實無疑。就算日后,有人起疑心,對我和胖子進行調查,也絕對翻不出蛛絲馬跡。你以為你那爹、三個哥哥、主事大人、田家、呂家、鶴家等等,是陰城擺設嗎?”
“那的確需要下不少功夫,畢竟陰城的規矩和秩序不是隨便能買通的。”
“陰城就是密不透風的鐵籠子,如果田埂里長出了一朵無名花,勢必第一時間被挖根翻身,查個底朝天。”
“可還不是被你挖了地下甬道。”
“老鼠只能躲在暗處里,終究見不得光。”
莞爾一笑,他點頭道:“梓鳴隊長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絕不會讓任何野老鼠混進陰城。或許有天酒樓會突然關門?”
此話一出,他有些后悔,瘦子卻異常淡然,重復道:“你還是害怕被他們利用吧?”
這兩年,城堡里的所見所聞,歷歷在目。“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有些事情,至今他還心有余悸。
“卸磨殺驢、得魚忘筌這種事情,老板不會做。就算會做,定也是給了對方滿意的價錢。”
“得到后又失去,也不是好滋味吧。”他提醒。“何況卓爾大哥并未救過你們,你們只是做了交易。”
“救了你,你也沒把心徹底交給他啊。”
瘦子的直白讓他有些羞愧,猶留急忙解釋道:“我只是隨口一說。”
“人和人之間,靠得是臭味相投和了解信任,難道什么都得靠天長地久來證明?都死翹翹了,用一輩子證明了,那頂個屁用,還能等下地獄再使?”
“老奶媽常說人心隔肚皮?”
“誰還沒有個目的呢?野林外那么多人,老板為何偏偏挑中我和瘦子,因為我們還有被利用的價值。事實證明,我老板的眼光的確不賴。如果他們沒有目的,那就沒有進城開酒樓的必要。憑借一己之力,我和胖子要如何在一夜之間變成陰城百姓?當然,也是我和胖子自己手里真有活。你要是沒那個項圈,能做私生子?”
“這事情你都知道了?”
“隔墻有耳。”
“田爺知道嗎?”
“在醉仙樓里,我就是打雜的伙計,什么都得做,站崗放哨自然也落在我頭上。”
尷尬一笑,他為自己的小心眼而慚愧,道:“醉仙樓的確要增加伙計了。”
瘦子并沒有被他的話岔開,回答道:“城里人不是老說奉諸神旨意行事。或許這是諸神對我和胖子的眷顧,才讓我們和他們有了交集,能夠成為野人王計劃里的一個驛站,是我和胖子修來的福氣。如今田家、呂家、鶴長,就算是博赫家的來人,都不敢在酒樓是惹是生非。”
“沒想到酒樓比暖房還安全。”
“我們雖然不清楚酒樓背后的勢力糾葛,但能決定酒樓命運的人,都一清二楚酒樓存在的必要性。至于你這個私生子,是計劃里的哪個驛站,故事如何,我窺視不得。反正我和胖子的故事就在這酒樓里拉開序幕了,至于在哪落幕,重要嗎?”
“不重要嗎?”
“那尊貴的四公子,你知道自己在哪里落幕嗎?”
瘦子這一問,猶如一雙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無法發出聲音。
不等他回答,瘦子繼續道:“你來陰城這么久了,難道還沒看清楚游戲規則?如果你當真看不清,那就去問問自己的心。反正這筆交易,我們不虧。與其說利用,不如說相互需要。我和胖子都清楚田爺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絕對不會推我和胖子去死。要殺死我們,對老板來說大概和碾死螞蟻差不多吧。”
“那倒是。”
“所以啊,何必這么折騰?野人王能在短短時間里從野林里崛起,其中能耐,教七子七族望塵莫及。那我們要擔心什么,就算失去了酒樓,憑這些錢和通行憑證,野林任何地方都能容下我和胖子。”
“被利用,你們不難過嗎?”瘦子終于把脖子還給了他。
“難過?”瘦子一臉不思議,望著他,就像聽見了一句笑話。“如果不是老板救了你,此時你已腐爛,只剩下一堆骨頭。還有機會知道自己是誰嗎?他們能利用你什么?能拿走你什么呢?無非就是你們家那把破龍骨。誰能保證傳說是真的呢,那破劍里是否真住著七分之一劍靈?”
“我沒想這么多。”
路過一個拐角,瘦子拐彎進了一件房間,從桌子上取來一個竹編手暖爐塞進他懷里。“就算沒有老板,難道不會有其他人?”隨即點亮了油燈。“這是我房子,你隨便坐,怎么舒服怎么來。”
看房間擺設,比他的暖房寬敞溫暖。接過暖爐,猶留立即將雙手覆蓋在上面,十根手指立即被熏癢。“如果是真的呢?”他追問。
“真的?那又如何?既然是諸神選中的人,豈由你我決定。”瘦子倒了一杯姜湯給他,“喝吧。等你暖好身體了,再去見他們吧。”
一手接過,一飲而盡,熱辣刮過喉壁,令他皺起臉,問:“酒樓也賣姜湯?”
“做了陰城人,自然得講究待客之道。你以為誰都有這待遇,要不是看你和老板有幾分交情,誰理你死活啊。你就是當了兩年私生子,被城堡里的勾心斗角憋壞了,蒙住了眼珠子。你就不能想想你在這局里能不能找到你自己的路?如果你利用老板的局能更快地走上自己的路,豈不是各得其所、兩全其美。”
這是個新奇的角度,令他頓生困惑,從未思考這個問題。“我的路?”猶留陷入了思索。
“廢話。”瘦子有點不耐煩,“你這個腦子怎么一點都活絡呢?以后得讓胖子給你多燉點豬腦。”
“為什么?”
“吃腦補腦啊。現在我有點懷疑老板的眼光了。老板自然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可你是百谷王后人啊,當然也有自己的路要走,難道你想一輩子都窩在城堡里做那個私生子啊。”
“我連母親弟弟妹妹在哪都不知道,哪里知道如何做白谷王后人?”
“哎呀,你這個陰性子,到底是學誰?博赫努一還是特納蘭英?你以前怎么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以后有你自己的姓名。除非,你就想當私生子,那老板也無法強人所難。否則,老板一定會想方設法救出你的家人。”
轉眼便到了二樓最里頭,還是上次那間房,的確鬧中取靜,坐觀十字街四面八方,背后后院后山,的確滿足了田爺在樹屋里提出的要求。上次過于興奮,來去匆忙,竟未曾留意。
“這地,你挑的?”他問。
瘦子一愣,旋即點頭。
“難怪卓爾大哥總是夸你和胖子。”他想起了卓爾大哥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他能理解,但海水為何不可斗量?想必卓爾大哥是見過海的。
“你自己敲門吧,我去叫醒胖子,給你們熱點酒和菜。”說完,瘦子便轉身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