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在巨大鐵座上,蒼白的五官耷拉在朝地板直墜的臉皮上,褶子遍布如老樹皮,武震鳴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而武鎮(zhèn)鳴的兩個兒子,也跟在身后進(jìn)入議事廳,此時并肩站在寬椅后面。大兒子一臉冷漠,矮了一個頭的小兒子看見云溪身后的他,立即露出潔白的牙齒,沖著青銅寶座咧嘴笑。
萬萬沒想到,二公子武定山居然也隨老城主來陰城,然而此時并不是敘舊的好時機,猶留只好點頭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族長到。”斷言揚聲宣布。
旋即,博赫努一闊步入廳,目不斜視,直向青銅座。
青銅寶座依然高高在上,博赫努一褪去御風(fēng)袍,舊色羊裘將身形凸顯,手持風(fēng)吟立在兩腿間。地隰和云溪站立在其左右,儼然左右護(hù)法,云溪更是難得收起沖動,安安靜靜做個一本正經(jīng)的公子。主事大人站在青銅寶座下方,環(huán)視在場的每一張臉。
田家主整副身軀落入寬椅中,手握著薰籠青銅鎦金,鼾聲連連。
“田家主醒醒,老城主已到。”斷言上前輕搖貂裘下的肩膀。
“哪個混蛋?”田家主迷迷糊糊罵道。
斷言只好附耳道:“和武城城主到了。”
伸伸懶腰,田家主左右搖晃脖子,張大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氣,抬起下巴望著斷言問:“那個老家伙還活著啊。”
“我沒摔下鐵索橋,讓田家主失望了。”老城主的聲音從紅袍子下射出。“主事大人,鐵索橋搖搖晃晃,是給人走的嗎?”
云溪開口反駁,剛上前一步,伸出左手還未明指何人,就見地隰搖頭,咬牙退回原地。
“雨天鐵索更滑溜,是我的疏忽。”斷言立即承擔(dān)責(zé)任。
田家主卻不以為然,反駁道:“老城主啊,整個野林的鐵都在你家,他區(qū)區(qū)一個主事,有何能耐能弄到鐵,重建橋面?”
“若不是老一輩留下鐵索橋,大家來議事廳,還得裝翅膀?qū)W鳥飛。”呂家主說。
“唉,一代不如一代了。從前的老匠人,現(xiàn)在老油條,能用就行,哪里還能要求那么多。”老城主慢聲解釋。
老城主的確老矣,枯槁如樹,厚實的衣裳加身,也不見精神。猶留幾乎無法將他和故事里的那個形象聯(lián)系起來,難怪武家兩位兒子急著確定鐵座的繼承人。
“我說武城主啊,你家大業(yè)大,不如進(jìn)貢點修修鐵索橋,下回來城,也走得心安理得。”田家主建議。
“這絕對是個難得表明忠誠的機會。”老城主有氣無力道,“早上出門,兒子們都說山高路遠(yuǎn)多崎嶇不讓我來,怕我這把老骨頭有來無回。”
“其實你來不來,也不是那么重要。”田家主回答,“可是你不來,族長斷然也不會強行下令。族長的為人,你我都清楚,他對我們是夠尊重了。”
“田家主,一向是深得族長器重之人,要不你把水路、碼頭和鹽權(quán)交還給族長如何?如今族長多子,將來必定多孫,完全可以替田家主分擔(dān)辛苦。”老城主直視著田家主,旋即咳嗽起來。
“自古以來,田家世世代代忠誠博赫,族長給的東西,若是有天要回去,田家自然雙手奉上。”田家主竟然站起來,直徑走到青銅寶座前,掏出了腰間佩戴的令牌,雙手奉上。“田家令牌在此。”
主事大人立即往前驛站,及時打斷道:“田家主對族長的忠誠,陰城人盡皆知。田家令牌,及其貴重,還望田家主隨身佩戴。”
“既然族長信任,田家這頭老牛就繼續(xù)耕地。”田家主迅速將令牌重新掛上。
博赫努一伸手,示意田家主入座。石雕般的面盤,猶留無法捕捉到任何情緒。
帶田家主入座后,巫醫(yī)族長來舉起茶杯添茶,一飲而盡,道:“兩位加起來都近百了,斗嘴還是像當(dāng)年。今日這炭火不錯,田家主有心了。”
“傳出去讓人笑話。堂堂七子七族之一的博赫家族竟然連塊好炭都用不起,知道的人自然是清楚族長節(jié)儉,不知道的人定義為是博赫領(lǐng)地內(nèi)的家主城主酋長自私自利,個個皆是自掃門前雪的忘恩負(fù)義之徒。”老城主擦拭了因咳嗽帶出的眼淚。
羊肉的味道。已把猶留肚子里的饞蟲拽到了嘴角邊。可惜,博赫努一的臉,仍舊和山脊一般,又冷又硬。站得許久,雙腿酸麻,他只好偷個懶,胳膊肘枕在青銅寶座的椅手上,云溪擋住了他半個身子。沒有人會留意私生子的一舉一動,特別是在這個時候。
青銅寶座下的眾人,無論是誰,在猶留眼里都是貔貅,他們的眼睛深處皆種著貪婪。
“族長,都是昔日的兄弟,老家伙也不是外人,不如開門見山吧。”田家主急聲催促。
老城主終于褪去紅袍帽子,露出了完整的一張臉,目光如炬,打量過每個人。“怎么不見其他人?”
“這還用問嗎?就我們幾個,那必然所要商議之事,就在幾人之間,何必勞煩其他兄弟出門吃一肚子陰寒。”田家主從椅子里拔起上半身,解釋道,“大家都不年輕了,這副皮肉得省著點用,要不然誰知道什么時候就苦盡燈枯了。”
老城主赤裸裸地掃射,令猶留膽戰(zhàn)心驚,不由踉蹌后退了幾步,幸好青銅寶座沉重?zé)o比,將他接住。那道聲音在提醒他,難道是在提醒他小心老城主嗎?心底不斷泛起的莫名恐懼,分明來自這個老人。然而,他卻沒有一點防備,甚至都不知道要防備什么。
目光在空中碰撞,猶留與老城主對視一眼,迅速移開眼睛,他近乎窒息,那根本不是一個醉心女色的老人眼啊。云溪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面色微青,估計是想罵人又礙于博赫努一在場,不得發(fā)作。他勉為其難地抬頭挺胸,像個四公子一樣站在青銅寶座旁邊。
“鐵城聞名冥度,洛王此次前來,特求鐵城寶劍。”博赫努一終于開口,提起了今日最重要的事情。
伸手示意侍者添茶,田家主已清醒,甚是積極道:“洛王竟也是愛劍之人,君子愛劍嘛,可窺性情品德。族長,若是不嫌棄,我家倒是有一把老祖宗賞賜的青銅寶劍,不如......”
沒等田家主說完,巫醫(yī)族長老摸著下巴,特意強調(diào)道:“那洛王是聞名而來,自然是沖著鐵城去的,田家主就莫要奪了鐵城威風(fēng)。公子們連夜趕路,前去取劍,老城主卻湊巧去打獵了。老城主是性情人,相信族長也能理解。不過這等小事,難道就不能交代下人一句。不就是一把劍,又不是鐵座。莫不是老城主和洛王是舊識,故意借機刁難其我們這些窮酸人?”
“自然不是,從未見過。”老城主表情夸張,急聲辯解。“我這把老骨頭獨居陰城外,與各位兄弟的的確確是遠(yuǎn)了。這么大一頂帽子扣下來,還不如直接勒了我脖子來個痛快。各位兄弟莫要著急,我這老骨頭還能有多少時日啊。”
“那就奇怪了。”田家主將熏籠放在茶幾上,“洛王可是指名道姓,非要你家的劍不可,我想送給他,他也不稀罕啊。恭喜老城主你啊,恐怕是沾惹了貴氣,要和王室禮尚往來了。王后好像生了個女兒,你家可有兩個公子,隨便送一個去都城就行了,何必獻(xiàn)劍呢。一把破劍,能見幾分誠意啊。”
“幾年不見,你的狗嘴里還是吐不出象牙來。”老城主額上的青筋直冒,臉上的憤怒,就像壓抑著無法點燃的篝火。“不過要說起王后所生的那個女兒,我瞧著和四公子倒是同齡,十分般配。若是四公子入住了王宮,那陰城和都城的往來就更密切了。”
“老城主好安排啊。”呂家主沉默了許久后,竟然因為私生子而開口了。“如今四公子受教于呂家,家弟對四公子甚是喜愛,更是寄予厚望。還望老城主莫要斷了呂家這點陽氣才好。”
田家主也附和起來,高聲道:“老城主啊,你家都兩個兒子了,隨便送一個去陰城,你還留一個給自己送終。呂家獨苗都都埋在竹海了,呂長老好不容易收了個徒弟。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就放過呂家吧。”
原來呂長老收他為徒,已經(jīng)滿城皆知啊。此時,猶留不得不相信云溪昔日戲言;這野林的耳朵和眼睛,比果實都多。
老城主武鎮(zhèn)鳴為什么堅持來陰城一趟?不就是一把劍,讓他們帶回來不就結(jié)了,偏偏要來議事廳里敘舊。看這陰陽怪氣的幾位,也不像是兄弟情深啊。難道真如地隰云溪所言,博赫努一已經(jīng)決定不久后要讓私生子接收和武的鐵座。以鐵城的勢力,或許早已獲悉了這一秘密。于是就有了老城主不得不走的這一趟陰城之路。
今日的議事廳,并不是討論獻(xiàn)劍事宜,而是在爭奪權(quán)力。私生子毫無權(quán)利,自然也沒有話語權(quán),猶留立即收起了腳掌,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一旁。
須臾后,老城主握緊雙拳,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咔聲,還有他的心聲;“田家主你這個王八蛋,別落在我手里。”然而,老臉上的表情并無異樣。
甩甩頭,猶留生怕自己又出現(xiàn)了幻聽。就在此時,田家主的心聲響起:“老烏龜,也不看看自己帽子什么顏色。”
“怎么了?”云溪察覺到他的怪異。“沒見過這么大場面,被他們給嚇壞了吧。瞧這慘白的臉色,好像你遇見鬼似的。”
帽子不是紅色嗎?猶留特意看了一眼,嘟囔道:“好色之鬼。”那道聲音支持他接收鐵座,仿佛鐵城有那道聲音必須去的理由。我還要等救命恩人,不能節(jié)外生枝。他拒絕了那道聲音。
博赫努一望著青銅寶座面前的幾張臉,始終保持沉默,不知所想。
等待中失去耐心,田家主將茶杯摔在茶幾上,茶水飛落在地上,怒道:“族長,我看就先拿我那把青銅寶劍頂上。離陰城遠(yuǎn),這些年人心也遠(yuǎn)了。”
“昨日夜里,兒子們來到我面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老城主告訴大家昨日他們說了什么。“你們?nèi)羰歉髯在s造一把長劍,誰的劍勝出,便是誰送劍,自然將來和武也是誰的。趁著這次機會來城,讓族長見見他們兄弟,若是有天我斷了氣,今日就算是托后了。”
“哼,老烏龜,你是越老臉皮越厚啊。當(dāng)年族長將和武給你,是讓你暫時守城,不是讓你永遠(yuǎn)霸占。你別得寸進(jìn)尺,給臉不要臉。”田家主跳了起來。“和武是博赫領(lǐng)地,不是你武家私宅。”
“武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城主也蹦跳而起。“大家現(xiàn)在是想卸磨殺驢啊!”
“原來今日,老城主是來搶權(quán)的。”呂家主突然哀傷起來,“可惜我那個傻兒子,喂了竹鬼,至今連個衣冠冢都沒有。”
“會哭孩子有奶喝,你呂家愛個好名聲,才把兒子送去死。別嚎得好像是我武家欠你似的。族長這么多個兒子,也可以送去竹海,什么時候輪到你呂家來趕鴨子上架。你兒子死了,那是被你這個好面子的親爹給逼死的。”
“武鎮(zhèn)鳴,我要殺了你這個老淫棍。”呂家主沖上前,恨不得吃了老城主。
博赫努一站了起來,風(fēng)吟捶地,發(fā)出鏘鏘聲,環(huán)顧眾人,淡淡說道:“當(dāng)年誓言,我在位時,鐵城姓武,不會改變。”
“要是族長不在了呢?”老城主逼問道。
“老烏龜,族長還沒死呢。”田家主氣得五官都歪了。
“除非族長將私生子送去冥度,我武家才能安枕無憂,再續(xù)忠誠。”老城主終于說出了今日的目的。
從來沒有被當(dāng)作主角對待,這一切來得猝不及防,并不在猶留的意料之中。這時候,私生子應(yīng)該說什么?他問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應(yīng)該說。若是拒絕......他想在陰城里等著見救命恩人一面,關(guān)于父母的一切,只有救命恩人才能給他答案。
然而,那道聲音卻堅持讓他接收和武,毫無商量的余地。鐵座,猶留并無興趣,可是因為那道聲音的固執(zhí),讓他開始好奇鐵城未知的秘密。
“族長......”老城主喊了一聲。
還沒等博赫努一開口,“若是族長不同意,老烏龜,你想怎么樣!當(dāng)著我們這些老家伙的面,殺了四公子嗎?”田家主質(zhì)問。
驚聞此言,地隰一個闊步上前,擋在了博赫努一面前,右手按在劍上。
“根據(jù)古訓(xùn),四公子的未來,必須有他的兄長繼承族長之位后再做恩賜。老城主,不會忘了博赫規(guī)矩吧。”呂家主提醒。
“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城主始終在等博赫努一一個承諾。
看來,這是一盤死棋了。猶留清楚自己的處境,也清楚博赫努一的為難和老城主的擔(dān)憂。無論博赫努一做出任何決定,都將得罪一撥人。他站了出來,畢竟借用了兩年的私生子衣裳。云溪卻將他拽回了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