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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初章
一片驚鴻忽起。
天宇蒼黃,秋風微作,無數楓葉從山麓間吹落,紛飛至練兵場上。無邊的荒涼,只有一群烏鴉撲棱棱的飛起,嘎嘎的發出歸去的叫聲。
一月,已經是飛雪將要落盡的世界,此處卻依然沉浸于深秋的國度。漫野的紅楓不斷飛舞、升騰、飄落。
校場上數十萬商周士卒軍容整飭,行伍井然有序,大旗在獵獵西風下抖動不止。為首的兩位老將軍,蒼顏白發,在相互交談著什么。
“大將軍,打馬歸來!”一聲嘹亮清越的女音響起,帶著些許詠嘆的意味。但這未名的女聲只出現了一次。之后,呼喊的則盡是雄渾的男兒腔調了。
“祭旗!”又一聲高呼喊起。
話音剛落,在西北角,一位白衣男子帶著面具,英姿勃發的打馬從遠處趕來。馬蹄實在的踏在地面上,不斷濺起泥漿,發出“噠噠”的清脆聲音。
他手提利劍,目光炯炯,向著看臺上一排跪著的死人沖去。
手起刀落,一顆又一顆腐爛的人頭滾落在地上。于此同時,他們斬斷的脖頸處,旋即都水泵般的涌出一股八九米高的血水柱。數十柱這樣的血柱頓時噴薄而出,場面十分壯觀,但也有些駭人。那抖動著的大旗霎時被鮮血染得殷紅。
校場上士卒爆發出山呼海嘯的喝彩聲,齊聲呼喊著“大將軍,威武!威武!威武!”
“白野兄的大公子如此神采奕奕,這次遠征北戎,定能馬到成功。”當中的一位老者淡然溫潤,兀自透露出一股儒雅之氣,捋著花白的胡須說道。他的腰牌上刻著兩個黑字,姬昌。
“昌弟言笑了,白朝在此之前,已經拿過很多顆人頭試練了。如今駕輕就熟,也沒什么可稀罕的。”白朝亢然而道,過了會兒,他又稍稍舒緩語氣,帶些溫和地說,“不過,他這新任大將軍的架勢,倒是挺威風的啊。——現在想來,元帥雖然是一軍之統領,但和將軍比較起來,倒是少了幾分英氣和銳氣。”
“哈哈,如今我們都老了。”姬昌爽朗的笑了起來。
白野亦是感慨萬千,悠然而道,“自從昌弟接任周之封地,去往鎬京以來,一晃已經四十余年了,想那時我們在朝歌相處時,推演八卦、共參巫術,倒也是年少時的意氣風發呢。”
姬昌點點頭,滿懷滄桑的說著,“好多年了,如今周國從貧瘠荒廢之地,變成了現在的天府之國。我也垂垂老矣了。只是這北部邊境之患不除,我仍是難以卸下這擔子”
“北戎部落日益猖獗,仗著他們在茫茫雪域里神出鬼沒,無跡可尋,便不斷偷襲我商朝邊境地區,著實可恨。”白野皺著眉頭,正色凜然地說道,“這番商朝傾國遣軍而出,與周軍共進十萬雪山,便是要徹底鏟除雪塞禍端。”
“大軍明日開拔?”姬昌喑啞著嗓音,問道。
白野點點頭,回答道:“明日清晨,即刻出發。”
姬昌聽后,心下已經有數了,目光又移向了校場。他望著赤血淋漓的大旗,又不禁稱贊著說,“血祭之術,果真是宏偉壯觀。”
“嗯,白朝他們,確實也費了功夫。不過······”白野沉吟道,“紂大王新君登基那天,血祭可只食象蝶,那場面才是空前絕后,震撼一時。”
“吞象蝶?”姬昌有些詫異道,“此神獸乃是上古才有的物種,何以再度重現世間?”
白野微瞇雙眼,悠然的說,“昌弟久居鎬京,對朝歌城內的事情自是一無所知。那是去年冬天時,一位云游在外的方士騎著那只巨大駭人的蝴蝶,飛到了朝歌宮殿旁,親自將這吞象蝶交付于了紂大王的侍衛,然后在一片驚奇聲中,杳然而逝,不知所蹤。臨走時還留下了八句箴言:
饕鬄已死,螭吻從后。
以柴滅火,引海阻流。
無餌之釣,愿者上鉤。
悠悠華夏,代觴以輈。
總之是說了一些難以捉摸的話罷了。”
姬昌聽聞后,便立時緊鎖眉頭,“既然是云游在外的方士,且真的帶了只吞象蝶,那他的言論就該好好參悟了。畢竟以小吞大,以火滅水這等有悖常理之世相,卻是獨有在上古的螭吻時代才發生過的。”
白野一聽,也有些聳然變色,但更多的不過是獵奇之心罷了。他當下連忙問道,“都說昌弟博覽古書,乃一介宿儒,不妨給野兄講講,那些神獸如何?”
“好······”姬昌皓首微點,沉吟道,“饕鬄,五千萬年前的神獸,極其兇惡貪婪,古怪好吃,號稱無物不食,最后竟然把自己給吃了下去,并由此而死。螭吻,上古一千萬年前的圣獸,善于破壞世間既定的均衡之道,在螭吻時代,據說常常有蛇吞象、草食蟲、火滅水,以及女種男孕等離奇事件發生。不過此獸時常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跡飄忽難測,流傳到現在的古書,對螭吻皆是只言片語的描述。大多數稱其為為一條吞鯨的鯉魚,乃是東海的守護神,但不知道為何,它最后竟然溺死于深海之中。”
白野聽罷,摸著胡須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老夫著實長見識了。一個貪吃的怪物,后來把自己給吃了。一個東海的守護神,居然在水里給溺死了。上古之事,真是奇哉玄哉,異哉幻哉!”
姬昌也附和著笑笑,稱自己在鎬京時常常閑極無聊,故而多年研習古書,也自得消遣,獲之樂趣甚多。但一面又憑著記憶,將那八句箴言悄悄記下了。
“祭虎!”
兩人正在交談時,校場中央再次響起一聲呼喊。于是他們便暫停了談話,目光向大看臺上聚焦過去。
呼喊未消,巨浪般層層推進的號子聲從北邊傳來,雄渾而厚實。數百名戴著黑頭巾,衣覆黑袍的士卒,扛著一個巨大的方形鐵籠,亦步亦趨的向大看臺上走去。
鐵籠被一層層厚密的帷布所遮蔽,看不確切其中是何景象,僅能從中聽到一絲斷斷續續的哀嚎聲。
“這莫不是茫茫雪域間三大飛虎之一的濡卷吧。”姬昌執鞭指向鐵籠,問道。
“嗯,不錯。”白野森然的回應道,“這是三大飛虎中僅存的最后一只了,三年前征戰雪域時捉下的。送去朝歌后,那些求仙訪道的大臣們,幾乎抽光了它體內精華的虎血,——不過這樣也好,虎血干涸了,濡卷也落得幾乎殘廢,甚至都不用多派人手去看護它了。”
“大飛虎大而無當,不過是芥蘚之疾罷了。”姬昌捋著花白的胡須,復問道,“只是這虎血有何用場,到時連我也不得而知呢。”
“哼哼,”白野擺了擺手,半帶鄙夷的說,“不過是北宮世家的那幫人的信口胡謅而已,說什么沐浴虎血能消治百病,益壽延年。紂大王登基后,他們在朝中似乎又有些抬頭的跡象。——且不去管他們他們那幫鼠輩,朝歌那邊自有比干丞相照應著。”
“嗯,北宮氏中確實魚龍混雜。”姬昌無不感慨的說道。
“揭帷!”喊聲再起,二十多位漢子從西、南兩個方向同時使力,“嘿咻!”一聲齊喝把巨大的布帷給掀開了。
一只身長數百米的青眼白虎,赫然躺臥于鐵籠之內。它渾身沾滿血跡,仿佛仍想要掙脫這堅硬的囚籠。
“腐化水上好了沒有?”白野回首俯視旁邊的一位牙將,隨意地問著。
“準備好了,元帥。”那人畢恭畢敬的回答道。
白野輕輕地點了點頭,旋即抽出自己隨身攜帶的佩劍,然后用手指迅速滑過劍背,那佩劍便自動懸于半空了。
“疾!”白野圓睜怒目,斷喝一聲。長劍立即化作一道飄逸的藍光,向籠中飛虎的心臟處射去。
“嗷!——”飛虎中劍后,凄涼的低吼著,像是遭受了極大的痛苦。之后白虎張開大口,任憑暗紅的血污大片大片的傾瀉下來。
半晌,濡卷的虎頭和尾巴垂落到地面,大概是完成了最后的掙扎,終于沉悶的安息下去了。
這時,虎尸上散發出縷縷的淡藍色的熏煙,夾雜著一股草本清香淡淡的彌漫在校場中。
“姬武公子為何沒來?”白野搓了搓褶皺交錯的手,瞧瞧上面布滿的老繭,云淡風輕的問著,似乎對眼前血腥早已習以為常了。
“這······”姬昌神情頗有些尷尬,仿佛對此忽來的一問措手不及,只得擦擦汗無奈的說,“不瞞白野兄,犬子昨日在看臺上與大公子比劍時,承公子相讓,斗了個平分秋色。末了,他又聽聞野兄的二公子白歌,劍術更加靈犀獨妙,便嚷嚷著去找他了。我見他對這出征的祭祀儀式毫無興致,怕是到了這兒還要發些牢騷,無故多生事端,便點頭應允了。”
白野聽后,微微皺起眉頭,沉吟道,“這祭祀并非祭天祭鬼等大祭,如此倒也不妨事,只是······白歌尚不在軍營中。”
“不在軍營?”姬昌顯得有些驚訝。
白野眼神復雜的點點頭,捋著蒼然的白發接著說,“這二子白歌雖然在劍術上天賦異稟,但不知何故,生來就性情紈绔,作風浮夸,喜好宴游,時常出入于煙花巷弄之處。還總是聲稱自己對外界之物心生恐懼,所以非做些狂放不堪的事情,不能排解內心的疾病。昌弟試想,他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荒謬不經的言論。我有時問他怕鬼否?他搖搖頭。我有時又問他,怕黑暗否?怕血污否?他亦是不置可否,僅是稱他的恐懼之心深植體內,真是令我匪夷所思,——他性情如此,我怎么放心任他帶領軍隊?”
“虎父無犬子,白歌公子如此光景,料想也決非是懦弱。”姬昌忙寬慰道。
“他五歲便殺了人,其實什么孱弱之輩。”白野頓了頓,有語氣舒緩地說,“可他那所謂恐懼之心卻是根深蒂固,時常陷入莫名的迷惘之中。近來又厭倦兵器,改學詩文典籍的書了。唉,我商朝歷來尚武,學文能有什么出息?——但也隨他去了,白朝私底下笑稱他為‘詩人’。我自是心領神會。”
“白朝公子英姿颯爽,威風凜凜。白歌公子性情奇異,書生意氣。此兩位一武一文,亦是白野兄的福氣啊。”姬昌說。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白野釋然的笑著,“我只管安安心心的將爵位傳給白朝,再無他念。至于白歌,他本就極力排斥雪域戰事,我索性就讓他在后方管理糧草之事了。——其實白哥沒有博取功名利祿的念頭也好,倒使我家中和睦興盛。否則向北宮世家那樣,重演兄弟互爭爵位而導致死傷無數的丑事,豈不是要再被天下人當做笑柄?”
姬昌在一旁,亦是笑著附和了。
“祭天!”這時校場上所有士卒手拿長戟,齊聲怒吼,其聲勢頓時呼嘯著席卷了整片山野。
一排巨大的戰鼓轟隆隆的擂著,數十位黑袍赤足的巫師出現在看臺上,口里含著艾草,手舞足蹈的不知在招呼什么。
“其實······”白野欲言還止,但停頓了會兒,仍是帶些苦澀地說道,“白歌變得如此怪異,怕還是因為那一件事的緣故。唉,我又要說起那件糟心的事了。早在十九年前,他的母親生他時,突然在生產到一半那會兒,肝臟破裂,腹部大出其血。當時巫醫問我保大的還是保小的,我詫異道,當然是小的。于是那巫醫便用火剪剖開了她母親的肚子,將白歌從血水里就出來了。現在想想,怕也是白哥在剛出生時,便經歷了血光之禍,吃了這么一驚,故而就落下那么個病根了。”
姬昌在旁邊默默聽聞。末了,才插話道,“白歌公子或許是體內有戾氣使然吧。據言在遙遠的、失落的東方,有一處上古遺留的軒轅圣地,或許去往那里后,便能消除公子多年的頑疾。”
白野緘默著搖搖頭,淡然道,“東方乃廢失之地,去者多而還者無。眼下正值兵進雪上之時,此事還是以后再議不遲。”
“也好。”姬昌贊同著,目光同時又移向了看臺處。
此時,鐵籠中的飛虎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腐爛著。不一會兒,血肉大塊大塊的開始掉落,血跡斑斑的骨架逐漸顯露,駭人的展現在眾人的面前。
直至最后,飛虎濡卷徹底化為一座望之森然的骨山時,那些沾滿了虎骨的血污,不知怎的,忽然都飛至半空,朝著一處不斷凝聚著、合并著。
白野、姬昌起初并沒有覺察出什么異常,將其誤以為時飛虎靈力消散后,它的遺骸失去支撐后產生的正常的異變。但很快,隨著凝集的血團不斷的生長變大,他們的眼神也開始愈發的復雜起來。
與此同時,在默然屹立的虎骨深處,令人戰栗的傳來了一聲響徹天際的怒吼,“商周的奴隸們,你們終將會受到雪山的懲罰。”
白野一看這景象,忽地面色慘然,怒叱道,“不好!這畜生怨念太深,想要犧牲自己的靈獸魂,換來尸身的血變!”
話音剛落,無數大塊小塊的血污,統統飛向半空那一處。它們發出微弱的悲慘之音,仿佛有死人在其間哭喊掙扎,然后迅速的融合在一塊。霎時,兩只鮮血凝結而成的飛虎,在空中懸浮著形成了。
“準備招魂袋!”白野回首望向身后的士卒,不容置疑的鏗然命令道。
但為時已晚。此時看臺上的禱告的巫師還沒明白是發生了什么時,那血飛虎便從天上撲落下來了。巫師們幾乎都在極度恐慌之中愣住了,僵硬著身軀,兩腿發抖的定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血飛虎當即張開驚駭的大口,揮起血腥的爪牙,將那些可憐的巫師一個一個的撕成了粉碎。巫師們平日里在祭臺上作威作福,此時卻發出慘絕人寰的嚎喪聲,四處滾爬爭相著想要逃走。
大看臺邊上的士卒,亦是人人自危,紛紛作鳥獸散開。求救聲、呼喊聲、哀嚎聲相互交織在一塊,場面頓時亂作一團,一發不可收拾。
正在危急時刻,白野依舊鎮定自若的不斷指揮著士卒排開陣勢,牽引招魂袋。似乎他還不太愿意大戰前便催動自己的靈力,于是便著力想讓下人去盡量應付好。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一白衣男子騰身一躍,輕飄飄的落到了飛虎的頭骨旁。
“白朝公子!”姬昌在慌亂中驚呼道。
只見白朝拔出長劍,立然像虎頭骨處奮力劈去。隨著“啪”的一聲,整個頭骨都被劈成兩截,相互分離開了。
與此同時,看臺上張牙舞爪的兩只血飛虎,頓時隨風化成了兩灘血水,灑落在地面上。
白朝面帶怒容,隨手將鐵劍棄在一旁。
人群逐漸安靜了下來,直愣愣的看著白朝,不知他將要干什么。
頃刻后,白朝俯身拾起了虎骨堆里的一塊鎖片。白野一眼瞅去,臉色也微微有些難看,他囁嚅著說,“陰鎖符······”
白朝站起身來,用凌厲的目光掃視著底下的人群,冷聲道,“這只飛虎剛才表面上還茍延殘喘,實際上是已經死去好久了。陰鎖符尋回了某個不知名的逝去的亡魂,將其強行依附在濡卷的遺骸上,才會出現方才的景象。——濡卷真正的獸魂,已經被人給帶走了。”
整個人群頓時鴉雀無聲,死一般的寂靜著,士卒們無不在屏息凝視著他。唯有無數的楓葉飛起飛落,發出沙沙的聲響。
末了,白朝帶著冷峻的神色,沉聲道,“聯軍里出了奸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