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看門獵狗借了道路,順利溜進陰城大門,從他最熟悉的秘密小道直接爬到城堡二樓。慌亂之中,辨錯了方向,摸到夫人的閣樓。以為廢棄的閣樓可以暫時藏匿,就爬進一個大竹箱里。
轉眼,箱蓋上就傳來細響,輕抬眼皮向上瞟去,只見細長的身體在上面爬行,那鮮艷的顏色他最是熟悉不過。那是夫人的寵物,比私生子的性命還要重要幾分。
竹條縫隙之間,那婀娜多姿的夫人,站立在閣樓的前方,對著供桌的神龕,跪地而拜。她雙手里緊合著三支香,乞求諸仙人庇佑她的孩子們:“真神在上,信女乞求憐憫,保佑我的子女此生再無災難。請真神一如既往庇佑我的孩子們。若是可以,信女愿為孩子們擋受任何病痛災難。”
這番話,讓躲在竹箱里的猶留頓時鼻頭一陣酸楚。夫人在陰城以善良溫柔著名,沒有人認為她是個應該遭受不幸的女人。可惜,偏偏是他這雙笨手,摔壞了她的小女兒。那個她舍不得假手于人的女娃娃,那個能讓博赫努一和地隰綻放笑容的女娃娃。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只是不知道,城堡中有供奉的真神,夫人不去那跪拜,卻來此荒屋呢?
“信女只求猶留那孩子此番離城,不再歸來。信女深知猶留無錯,但請真神念及信女的虔誠之心和為母苦心,施法使得此那孩子遠離陰城,遠離博赫家族,遠離大將軍及我的孩子們吧!信女并不存心盼望那孩子早死,可對博赫家族而言他卻是個十足的活災難。他的存在玷污了大將軍的一世英名,離間了我們夫妻情感,更教我的孩子們難堪。他是大將軍的污點,是博赫家族的污點,更是南方野林的隱患。靈若不過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孩,他居然能狠心將她摔落在地。由此可見他心狠手辣,難保有天他不心懷叵測,不爭奪家業(yè),甚至不惜弒父殺兄。屆時,信女該如何而處?若是無法阻擋他歸來,就讓他在野林中成為野獸的餐點吧!”
該不是給他下了什么蠱吧?天啊,或許,勾魂鐵鏈已經(jīng)鎖住了他的身體,正在抽離魂魄。
一番哭訴后,夫人咚咚咚,在石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將手中的燃香插入神龕前:“信女只是一介凡婦,不懂大義,只求一家平安,從此無災無難!”擦拭去累累淚痕,稍整理儀容,移步來到竹箱前,將她的小寵物藏進袖下。
待到夫人小步離去,腳鈴聲漸行漸遠,直至消逝。猶留仍不安心,又等待了好一會,他才掀開蓋子爬出。在離去前,他特意看了一眼夫人所拜的真神。
那一眼,幾乎讓他窒息。
神龕之中,并不是火鳥真神,更不是戰(zhàn)馬之神。而是一條盤旋身子,仰頭而視的小東西,它正吐著信子。
身體里的血液瞬間凍結,他的手腳全然不聽使喚,從內(nèi)到外冰封。直到汗水再次浸泡了他的身體,傳來冰冷的濕濡感才催醒了他的麻木,拔腿拼命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只要離開這個地方,哪里都可以,駭人至極的地牢,他也愿意。
天幕下,惟有單調(diào)而粗曠的呱呱呱聲在盤旋在喧囂,仿佛在宣誓它們是夜空的王者。
風往耳膜里直灌,忽然鉆進一陣翅膀掮動的聲音,攝住了雙腿,他停下了腳步,竦然回頭,朝石窗望去。
借著墻龕里的油火,只見一只通體黑色,泛著紫藍色金屬光澤的大鳥正站在入窗的樹枝上,微微縮著腦袋,鐵鑄一般站立著,俯視著驚魂未定的他。
猶留認出了它。傳說是黑夜的勾魂使者,預示著災難。
窗子外,參天古樹上那巢穴想必就是它的家吧。傷感油然而生,惡鳥都有窩可居,可天下之大,大地之闊,何處能容下私生子呢?他甚是羨慕鳥兒們。
一群烏鴉紛紛從蒼林中趕了過來,黑壓壓的一大片,呱呱直嚷,就像一直暴躁的軍隊。幾只前鋒,上下打旋,夜色已被撞得七零八落,如黑冰破裂。它們似乎意見相左,僵持不下。叫聲忽高忽低,忽起忽落。為首挺立在窗臺上的那只大鳥頗具王者風范,抖擻了幾下羽毛,發(fā)出一聲沙啞的嚎叫,堅定地不容置疑。
它盤旋在猶留身體周圍,而后落在他肩膀上,窗外喧囂的論辯,嘎然而止,似乎都在等待烏鴉王的一聲令下。
他的心快要躍出胸口,記得小老頭只說過;烏鴉喜好食腐肉,沒有說生肉也愛呀!
緊隨著,幾只前鋒也騙然而降,猶留想逃命,可他的腳趾頭卻釘在了地板上,怎么也拔不起來。
每一只都張開了翅膀,獠著牙,正備勢俯沖。他看見了自己的身體被一張張鳥嘴撕裂開,剔開筋骨,血肉模糊。
就在此刻,一聲巨響砸碎了黑壓壓的鳥群,一根巨木從窗臺上滾落,它們逃散而去,凄慘的叫聲如尖銳之物劃過夜空。
“你怎么一個人在躲這里?”地隰云溪舉著火把,驅趕著鳥群。
如果可以,他寧愿被鳥群食盡,也不愿意在他們面前再次狼狽不堪。盡管他們已習以為常,可猶留不愿意他們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是一個人人嘲笑的“膽小鬼”。博赫家族自古以來,沒有膽小鬼,除了他這個私生子。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摔死靈若!請你們相信我。”他還在努力使自己看起來不是那么懦弱無能。
“靈若沒死!”云溪搖搖頭道,“唉,大哥,他估計是嚇壞了,忘記靈若暖房地上鋪著十多層的厚毯還有棉被。”
“看著我,你聽著!靈若,她正酣睡,并無大礙!”地隰抓著他的肩膀,加重了每一個字。
“真的?”他懷疑地隰只是好心安慰他。
“如果靈若有任何意外,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成為烏鴉的夜宵,因為我會親自割掉你的喉嚨,拋棄在鳥群中。”地隰淡然的語氣就像在說,他殺了一只厭煩的家禽,隨手往野林、高崗或鐘樓頂層喂食鳥群。
站立在窗前,記憶已消散,猶留越發(fā)抑郁,一如那夜的黑暗,又是烏鴉。
老奶媽說過一句諺語;“烏鴉當頭過,無災也有禍。”
此話倒也貼切。上一次,是他失手摔了靈若;這次,他又近城不得入。總之,他恨死此鳥,仿佛所有的厄運皆是它們帶來的。“又是這報兇的惡鳥。”猶留憤恨而視。
“天地萬物皆有靈性,烏鴉是太陽之子,也可是勾魂使者。”瘦子說,“曾有智者如此說過。”
“這只烏鴉好像和我見過的不太一樣!”他回憶著。
“私生子,這可不是烏鴉,它叫鵂鹠。”瘦子指著停歇在枝干上的鳥兒。
“鵂鹠?”
“嗯。恐怕來自陰城的私生子,只認識火鳥真神和戰(zhàn)馬之神吧!”
他沉默以對。
“別忘了,南方野林又不都是博赫家族的天下,此林中還有六子六族,大得很呢。”瘦子縮著脖子,關上了窗子。
“這我自然知道!”他常聽小老頭抱怨,那些不合群的家伙是多么頑固不化,難以齊心。可他還沒有長大,尚未走完屬于陰城的長屏,也自然沒有見識到其他六子的暗夜鋼軍。
長屏巡邏主道的暗夜鋼軍并非全部來自陰城,七子皆有責任守護南林。老一輩的暗夜鋼軍堅守的是錚錚誓言,然而隨著利益熏心,七子的矛盾和分歧與日俱增。特別是在博赫努一打開長屏之門,成為洛王麾下一猛將之后,更是達到頂峰。七子竟然私下開始儲備自己的暗夜鋼軍,以求能在瓜分南林之際,能有足夠的暗夜鋼軍與其他六子抗衡的軍事力量。
長屏開門,七子間的凝聚力漸漸潰散。博赫努一違背了暗夜鋼軍首領的誓言,守舊派認定這是博赫家族的私心,陰城不愿意共享南林而是要借由外界勢力,開始征服南林,好一子獨大。
就連來自林外世界的主事大人都說,南林需要一靈魂人物,統(tǒng)領南林,否則南林也難逃七零八落的命運。南林是荒極大陸僅余的一塊凈土了,沒有遭受真正戰(zhàn)爭的洗禮,沒有淪為權力之爭的犧牲品。
“就你們二人居住于此嗎?”雖然看不透樹林,但他能感覺到樹屋在林中透著一股孤獨感。
“還有死去的胖爹爹。奶娃子,這可不是陰城,還能有左鄰右舍!”瘦子邊說,邊從窗子上拿了一小塊冰,朝流著口水的胖子走去。
他突然想起,小老頭說過;南林外的被棄者也是群居,鮮少沒有獨戶。可見事事,并非絕對。“傷口包扎的還不錯,是你還是胖子?”
“我們干不這心靈手巧的活。”瘦子扒開了胖子的衣領子,把冰塊丟了進去。“是送你來的那老頭子的功勞。”
胖子一陣嚎叫,立即醒來。
“可惜沒有機會當面感謝他的救命之恩了。”他頗感遺憾。
嘎吱一聲,黑暗里顯出一個人影,推開了樹屋的門,渾身漆黑,無法辨識是人還是鬼?
“誰說的!老子真是來得他娘的及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