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突然像柴火上的火苗不斷升騰，直至一根柴火燃盡，又立即從另一根延續。

“我娘是，胖子的娘親也是。有什么好生氣？”瘦子平靜的口吻就像在說我娘也會針線活一樣。“你是私生子，至少還有一間暖房。我們呢？連陰城的狗都不待見。要不是我們的娘親想方設法活下來，并養活我們。我們早餓死了，就憑這點，我們的娘親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這是猶留從未聽過的歪理邪說。“你你你們......”他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反駁。

“我們?我們好得很，有吃有喝還有樹屋。沒有娘哪來的我們，想想這個，你就會感恩你娘生了你，她是誰重要嗎？胖子娘生胖子的時候難產死了，如果當初胖子娘心狠，喝碗藥去茅廁蹲一會兒，你今天可就沒有鮮美的筍粥喝了。當年，胖子娘是你們陰城里最紅的姑娘。可惜她看上了胖爹爹，以為找了個不嫌棄她、真心待她好的老實人，為他生個娃，就可安安穩穩過下輩子。瞧瞧，老天沒工夫可憐她。”

他情不自禁地向胖子投去同情的目光。

“我不可憐。”胖子拒絕道。

瘦子的表情和聲音一樣平靜，指著胖子說:“你看死胖子多快樂，成天樂呵呵的，和傻子一樣。就算你欺負他，他都能一會兒就忘記，但他比很多人快樂。”

“你娘呢？”猶留和瘦子并肩倚著窗。

“我呀。命就更苦了，我的娘被該死的客人活活打死了。我呢，餓著肚子在野地里吃泥巴，好些天，竟然沒有餓死。后來，就被胖子當魚一樣撈回來了。”

“所以你叫瘦子？”他說。

胖子笑呵呵道：“看來你不僅不會做菜，你還不會安慰人。”

“我娘負責生了我，怎么活可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她一個女人家的，已拼盡全力了。”瘦子聳聳肩，表示無所謂。“這世界上，我能肯定胖子一定是真心對我好的人，那其他人有什么所謂呢？難道就沒有一個人對你好嗎？”

“沒人說你們是野孩子嗎？”他十分清楚陰城里關于私生子和野孩子的區別對待。

“四周，什么都有，就是沒人。”瘦子做在吊床上，伸出腦袋問他，“胖子做的東西，你覺得好吃嗎？比陰城的食物美味吧？”

這的確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于是他點點頭。

“我有胖子，胖子有木屋和美食。刮風下雨都不愁，別人說我是什么，有什么關系呢？”瘦子躺了下來，“你一定沒有真正餓過冷過。當你只需要活下去時，他娘的，誰還有閑工夫關注那些無聊事。”

這些話，和救命恩人說的意思差不多。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思索。

瘦子指著窗外，繼續說，“你現在的位置距離陰城大門并不是很遠，卻極其隱蔽。這大概也是那個老頭選擇把你丟這里的原因吧。至少他可以在最短的時間知道你死了沒？可你知道嗎？長屏外，多少野孩子能活下來？胖子是我的英雄，他不僅把自己養得胖胖的，還養活了我。你的父親對我而言，不過就是個名字而已。”

“為什么有這么多棄兒？”這個疑惑十分殘忍，猶豫后，他還是告訴瘦子真相。“在陰城里，能被取笑的只有我一個。”

“哈哈，為什么？這可得問問貴族大人們，還有那些不負責任的男人？你至少還知道自己是誰下的種。可是誰的重要嗎？除非你想靠著他活著，否則就要活出人樣來，好教那些嘲笑你的人領教一下私生子的厲害。我要是你，就奪了族長之位，強者居之，管什么規矩。那把風吟還是不錯的，只可惜當首領太清苦。”

瘦子沒有在練習場看他里學劍，自然一無所知。他低下頭，雙手緊握，不斷攢著，小聲道：“我打不過他們，不是他們的對手。”

“你不會長大嗎？”

“可是他們也會長大。”

“私生子，你真是笨死了，比胖子還無可救藥。他們不僅會長大還會老去，你該慶幸你比他們年輕。”瘦子咬牙切齒，目瞪前方，教訓道，“至少你有機會看著他們死。”

“你恨那些打死你娘的人啊？”他感到瘦子周身散發出的恨意，如火一樣滾燙蒸騰。

“當然恨。”瘦子坦白，“有的恨，可以恨，為什么不恨。越是恨他們，我就越要活得好好的。”

“可是你剛才說的那些，不是為了讓我忘記恨嗎？”他困惑了。

“笨蛋，我想說的是，你可以恨任何人，但是不要把你的恨像昨夜沒有睡好的疲倦，掛在臉上告訴每個人。你得學會隱藏。”瘦子像個老手，分享經驗給他。“必要時候甚至學會享受別人的羞辱！如此，你才是真正的強者。”

“為什么？”他打量了一眼身旁的瘦子，也不過是高出一個頭而已，心思復雜，腸子卻十分直。

“你怎么那么多為什么？為什么并不會讓你往前走！”瘦子有些抓狂。“幸好你是個男孩，若是個女孩，在竹樓你不僅不能成為紅牌，連活下來都是問題。我和胖子的娘就是這樣活下來的，這才是生真正的活法。”

“可是......”

瘦子喝了口熱水，潤潤干涸的喉嚨，說：“又來了！為什么和可是有什么區別？你總是和別人要答案，總是等著別人給你你想要的......低頭看看吧，你摟著別人的答案，為什么還站在原地，連腳趾頭都不曾挪動過？你就不能自己想想，想出點什么。”說罷，瘦子拿起一個雞腿，狼吞虎咽起來，隨即將剩下的一般塞進他嘴里，“如果你想知道好不好吃，就得自己嘗嘗。”

瘦子的老成令他驚愕，猶留說：“但是......”

“天啊！你真的不是一般的笨，你真是私生子嗎？我可從來沒見過如此蠢笨的私生子！”瘦子再啜了一口。“私生子若是都像你這么蠢，那天下就不會有私生子了。”

咬住了嘴唇，他卻忍不住解釋：“不問，怎么會了解呢？”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答案，也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只有一個正確的答案，這不是必然的，也不是絕對。你就算問上一年，我也給不了你想要的答案。博赫努一都不告訴你做人的道理嗎？”

他搖搖頭，一臉茫然看著瘦子，這些話過于打繞，他似乎迷路了，找不到出口。

“你永遠糾纏著身邊的人去追問無窮盡的為什么，就算所有的人都可以回答你，這些答案就是你所需要的嗎？它們可以滿足你嗎？明明是你活著，為什么事事都讓別人幫你做主？”

“除此之外，我還可以做什么？”他突然沒有來一陣空虛，瘦子的話就像就像爐子里的火焰燒干了他所有的水分。“乖乖做個私生子，是一直以來我的活法。”

“那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嗎？”瘦子告訴他，“反正我和胖子比你快樂多了。”

入住城堡以來，沒有任何人曾教導過他什么。他不似地隰云溪，有好幾位鶴長老派來的師傅圍著，有暖房為課堂，有書籍典故，有御劍騎士......他認識的字，是纏著地隰云溪許久，直至不耐煩了，才拿竹枝在地上告訴他今天又學了哪些字。他舉劍的手，是云溪無數次嘲笑他攻擊他中才領悟的。喬擇有夫人從冥度帶來的先生，平日里都難得見上一面。

“博赫城堡很大。”他不得不解釋。

“你長著腳，還有嘴巴和耳朵，會走會聽會說。”瘦子回答。

胖子靠過來，安慰道：“別聽瘦子狂言，他這個人就是長了一張利嘴。你是私生子，住在城堡里，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大概活法也是不一樣的吧。”

“暗夜鋼軍的首領必須是族長的兒子，族長的繼承者必須是族長的兒子，然而我只是個私生子，前面有三位哥哥，無論如何都輪不到我。”

瘦子點點頭，表示贊同：“那的確沒有任何人會在你身上浪費時間，城里的大人們又不是傻子，他們才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沒有地位，沒有娘親，還沒有人看好你下重注，你真是沒什么希望了。”

“除了纏住一些善良的人們，我的確沒有了解南方野林和外面世界的任何機會和辦法。”他說出了現實。

“難道就因為這樣，你就要放棄了嗎？”瘦子問。

“那我還可以如何？”他問。

胖子脫著下巴，噘其肉嘟嘟的嘴，問：“你想怎么活呢？你有喜歡做的事情嗎？我喜歡做飯，也喜歡看瘦子吃。就算再繁瑣，我也樂在其中。有時候瘦子到處跑，常常深夜里才能趕回來，我也愿意起來做飯，等瘦子狼吞虎咽后呼呼大睡后，我再收拾好一切躺下。偶爾也會覺得累，但我樂在其中。林子各處都無路，瘦子也常受傷，但我從來沒有聽見他說要放棄，因為他喜歡了解土地和樹林。你呢，有沒有特別喜歡的事情呢？我娘每次被我爹打后，一臉淚痕還微笑著對我說做人要喜歡自己的生活，不喜歡了就得離開，再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是啊，私生子，你剛才抱怨了那么多，地隰云溪喬擇那些家伙都有他們自己的事情要做，那你呢？你要做什么呢？要不然，你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反正胖子最喜歡養人。”

立即驚醒過來，他猛搖頭道：“不行，我還得回去。我曾經曾諾過恩人，要好好在陰城當私生子。”

“有諾必行，才是真男人。”胖子稱贊他。“我娘說男人就必須有男人的樣子，不可以和猛獸一般野蠻。”

“恩人？哦，原來你也有自己的‘胖子’啊。可你的恩人沒有捂住你的耳朵和嘴巴，而且住在城堡里不妨礙你想自己的事情啊。”瘦子露出了羨慕的神情，“私生子，你做人太懶惰了。你要是不替自己好好活著，誰能替你活呢，畢竟命是你自己的啊，別人可以殺了你，但不能替你活。”

突如其來的歪理邪說擠滿了腦袋并叫囂。“城堡里有很多眼睛監視著每個角落。”他為自己辯解。

“是嗎？那一雙監視你的眼睛，它的腦袋在什么呢？”

胖子突然站起來，俯視著他的眼睛，抓著發癢的臉頰說：“你的確應該好好想想瘦子的話了，否則就算你回去了，不過還是陷在原來的苦惱里，永遠不快樂，也不踏實。我想你的恩人，讓你活在陰城里，是為了保護你，讓你過上好日子，否則他為什么救你？”

他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語道：“是啊，我一無所有，他為什么要救我呢？”

“私生子，我也一無所有，胖子還是救我了。不管他為什么救你，你都不應該浪費重新活命的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被救。我能遇到胖子，你能遇見你的恩人，最起碼是幸運的。野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祈禱諸神，卻從來沒有被機會被聽見。”

想起了先前，從議事廳引發的事件，猶留對著天穹，默問：“你真的會來找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