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猶留和管家到達時，洛王正在暖房外的茶室里用早餐。

隔著屏風，隱約可見十來道美味佳肴一一擺放在圓桌上，熱騰騰的牛肉餅勾出了他肚子里的所有饞蟲。

都城侍衛引他入室，管家便被洛王的眼神支了出去。離開關上門時，管家回頭瞪了他一眼，眼珠子惡狠狠地從他的臉盤上劃拉而過，仿佛警告他：你敢亂來，我就讓你吃不到明日的早餐。

才兩個時辰不見，洛王已換上了華服，鮮艷的顏色比女人的衣服還要耀眼三分。眼前之人，的的確確是冥度尊貴的國主，昨晚的痕跡已經消失殆盡。

“四公子，天亮了，不介意陪本王一起用早餐吧？”洛王并沒有回避昨夜發生的事情。

面對眼前這張若無其事的臉，“介意，我很介意。”猶留回答得咬牙切齒，面對滿桌子的誘惑，他并不打算讓意志力馬上就陣亡，野林諸神知道他有多餓。

激將法再次無效，依然沒有引起冥度王的憤怒。他命令腹底不斷竄起的怒火，要學會忍耐。洛王能忍，他就能忍，看誰先憋不住。

洛王拿起籃子里的熱棉巾擦拭困意還濃的大臉，另一手卻指著對面的椅子，示意他入座。

旋即，洛王將用完的熱棉巾丟進垃圾桶，抬起頭，見他紋絲不動，便嘲笑道：“四公子，火氣這么旺盛，看來昨晚沒休息好啊。”

“你最清楚不過了。”他還沒想好如何對付洛王。

“來野林多時，直至昨天下半夜里，才算是睡了個踏實的好覺，醒來頭也不疼，神清氣爽，饑腸轆轆。聽說你最喜歡廚娘的手藝，我讓管家準備了你最喜歡的食物。”洛王吃了半塊牛肉餅，將剩下的放入竹盤中，伸手拿起了雞絲粥入喉。“城堡里的廚娘手藝不錯，就連挑剔的王后都沒多話。”

難怪管家的眼珠子想吞了他，往后的日子恐怕是越發不好過了。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他拉出椅子，不吃白不吃，廚娘做的早餐，絕不能讓洛王一個人獨食。

“怎么出去的不說，怎么回來的總可以交代一下吧。”他不相信憑借洛王一人，可以躲過城防軍的眼睛。

“兩腿出去，自然是兩條腿回來的。”洛王指著米酒燉豬大腿，“私生子的伙食不比冥度王差，你是個幸運兒，才能得到廚娘的疼愛。做人做食皆是一個道理，這些食物，分明都是用了心的。大概是聽管家說這些食物都是賜予你所用，所以廚娘格外用心了。每一道我都嘗過了，分明是給一個人食的味道。”

“有意思嗎？”他壓制住自己的緊張，洛王為什么突然說廚娘？難道要拿廚娘來威脅他？

“沒意思。”洛王夾了一塊紅菇放進嘴里，閉眼回味，“嗯，和武來的紅菇，你嘗嘗。”

果不其然！“你和鐵城什么時候勾搭上的？”他直截了當道。

“勾搭？如此天真的年紀說這個詞實在不好。”

“那應該怎么說，你和老城主狼狽為奸，一起背棄誓言？”

“誓言？”洛王抬起頭，一臉困惑，“努一也喜歡誓言，怎么博赫家族總是要忠誠誓言，而不是自己和欲望呢？”

“男人若是視誓言為無物，就相當于無骨皮囊，難以直立行走。”他比劃著自己，告訴這個對誓言毫無敬意的男人。“野林男兒皆如此！野林男女老少皆如此！”

“原來你還是個熱血少年哪！”洛王評價道。

昨晚發生的所有事情，洛王都漠不關心，這種事不關己的輕松徹底刺激了他。“王后的丫鬟死了。”說完這句話，他的眼睛從碗里抬起，迅速攫住了洛王的雙眼。可惜，這雙眼睛里，并沒有他想找到的答案。

“有眼無珠，走錯了路，自然就一命呼呼了。”洛王抖落了袖子上剛剛惹上的灰塵。

一條人命，竟不如塵埃。他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桌子上，質問：“是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還是事？”

“那你得去問她了。”洛王始終置身事外，將自己撇得一干二凈。“她是王后的丫鬟，可不是我的丫鬟。”

“你就不怕王后找你麻煩？”他見識過王后的厲害。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我和王后都已是老夫老妻了，自然心有靈犀。”

晨風吹跑了所有的怒火，倏然冷靜下來。“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想說。”他也懶得繞圈子。

“四公子，審問結束了？”洛王給他盛了一碗熱騰騰的雞絲粥，笑呵呵道，“太聰明的人往往活不長。你家主事大人，你應該熟悉吧！他就是冥度國師之子，你信嗎？那家伙看起來，都老得足夠當我爹了。”

主事大人的故事他早聽夠了，已失去了新鮮感。“什么都不說，那你找我干什么？”他知道自己很難從洛王嘴里撬出一個有用的字眼。

“你救了我的命，我沒道理不給你點賞賜？”洛王直視著他，如王者見臣子。

“我不稀罕。”他對冥度的一切繁華根本毫無興趣。

“人性貪婪，只要是個人都有想要的東西，難道你什么都不想要？”洛王笑得丑陋，五官都移位了。

“我想要的你沒有。”

洛王將牛肉餅推到他面前，露出了大人特有的表情，那是老男人對小男人的蔑視，道：“小屁孩，我好歹是個王，別門縫里看人。”

“我已小成年。”他宣告，在野林，小成年是男孩成為男人的第一步。

“還是個小屁孩。”洛王抬起胳膊，比劃了一下他的身高。

“當年殺竹鬼的暗夜鋼軍士兵，也不過是十來歲。”他的拳頭落在圓桌上，震顫了盤碟。

洛王點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難怪野林有螽斯門，專司繁衍重任，大概是怕再送你們這些小屁孩去守長屏，有去無回吧。”

此時此刻的這個洛王，仿佛脫胎換骨，判若兩人。“既然你知道，為什么還要來打攪野林？”他明白洛王開疆拓土的決心，卻知道自己根本無法說服洛王放棄野林。

人一旦吃飽了，腦子就不好使，他忍住了飽餐一頓的欲望，停下了進食的動作。

“我不來，就沒有人來了嗎？”洛王反問。

此話不假，洛王不來，荒極還有其他王。“你已經是王了，還想干什么？”他還是問出了自己的好奇。

“不過冥度而已。”洛王從不遮掩他的欲望。

“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心撐死你。”他的目光不經意洛王的肚子上。

“看來你找了個好老師，這些話可不像一個私生子會說的。”洛王越發輕松。

“私生子沒有資格進啟智殿，何來老師？”他直視洛王的眼睛，坦然面對自己的身份。“每個人都清楚私生子的話沒有權威，故而也就不在乎和他說什么，就算是滿腹的欲望赤裸裸地攤開，也作不得數。對嗎？”

“私生子比我想象的要勤奮好學多了。”洛王滿意地點點頭。

私生子竟然能引起林外人的想象，還是一國之主？這個想象未必太匪夷所思了。“想象？”他忍不住譏笑道，“我以為只有地隰和云溪礙了你的眼。”

“國師的確沒看上你。”洛王坦白，“不過地痞都能當王，私生子有何不可？”

“博赫不是你的王宮，由不得你亂來。”

“努一是我的臣子，且深愛博赫領地上的子民，這就夠了。”

可博赫努一還是伺神使者七子七族的族長和首領。“謊言說多了，自己也相信了。”他突然覺得這個洛王很單純，比穿著私生子衣裳的自己還天真幾分。

“難道荒極天下都要聽令于國師之言嗎？”洛王倒是問起他來了。

“不是一直如此嗎？”他聽過洛王的故事，“關于冥度之主，國師為大，想必不是空穴來風吧。”

“有時，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覺。”洛王告訴他，目光真摯，令人動容。“不管我是不是棋子，是誰的棋子重要嗎？在冥度我都是名正言順的洛王，我相信我的直覺，那是我活到今日的盔甲，而不是國師的預言。誰會猜想到今日在這片土地上創立冥度之國的人，竟是我這個為了一個肉包子，就被貴族家里的下人打個半死不活的乞丐呢。”

“乞丐？”他無比震驚，甚至懷疑洛王在賣慘，然而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覺。

“大殿上的臣子，無人不知此事，指不定他們回家抱著婆娘一起冷嘲熱諷，但又如何，我還是他們的王。”

洛王不是李采辦，也不是馬夫，無須找人傾訴發泄。“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他不想費腦子去猜洛王真正的目的。

“難道你當真只安于做個私生子？”洛王搖搖頭，“我的直覺告訴我，私生子藏著一把鋒利的寶劍，但從示人。”

“你要放棄喬擇了？”他猜想，不，是確定。“看來我是你的新目標？”

“雞蛋不可以放在同一個籃子里。”洛王聳聳肩。

“我叫猶留，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雞蛋。”

洛王往前朝他靠了過來，企圖說服他，勸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你自己活著，成為你自己，讓每個人都記住你的名字。對此，你當真一點都不渴望？”

“在野林，我就是我，我屬于野林，我乃野林之子，無須名字，更無需任何人記住。”說罷，他便站起來，轉身離開。再多留一會兒，他害怕心底的欲望立即發芽。

“膽小鬼。”洛王在他背后丟下了這么一句話。

抓住門把的手放了下來，他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什么！”

“把自己囚禁在私生子的身份里，什么都不敢要，不是膽小鬼是什么！”

“你是洛王，你所思所想所信仰的皆是你認定的，和你的臣子有何區別。”他終于明白師父告訴他的那句話，也將此話送給了洛王，畢竟冥度的百姓不是野林的敵人。“欲望再大，不過是一個人罷了。”

洛王并沒有生氣，只是笑瞇瞇道：“洛家的門永遠為你打開。”

“不需要。”他想都不想就拒絕，“你是林外人，根本不會明白我在想什么。我不想離開野林，我熱愛這里的一草一木。”

“荒極四季......”

“就算這里是地獄，也是我的家。”他指著腳下宣誓，清清楚楚地斷了洛王的癡心妄想。

“我會為你留有一道門縫，如果你想走出黑暗和陰寒，門里有片光亮等著你。”

沒有人喜歡被低估和輕視，原來他也不過如此，三言兩語就被洛王輕易激怒。

洛王眼底的冷靜，表情的淡定，坐姿的自然，無不在火上澆油。剛剛熄滅的怒火，再度被點燃，他恨不得撲過去掐了這個可惡的脖子。洛王突如其來的邀請，令他驚詫萬分，但更多是揣揣不安。

“有仇必報，有恩也必報，”洛王從懷里掏出了一個令牌，丟在桌子上。“這是我洛家令牌，見令如見我。將來你要是想通了，需要我報恩時，便可持此令牌前來冥度王宮找我，就算我死了，我兒子也認。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好歹我也是個王，指不定哪天你還用得著。只要你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開口，能力范圍內我絕不推脫，無能為力我也盡力而為。”

這些話從洛王嘴里說出來，誰信呢？“你是假洛王吧。”他不禁失笑。

“令牌是真貨就行。”

猶留望著桌子上的令牌，實則是一塊玉牌，呈長方形，質地白潤，脂度渾厚，淺浮雕刻有洛家標志，有孔可穿繩佩系。想起了博赫家族的項圈，便欣然接受了。

“你當真一點都不好奇，我為何還能活著回來？”他深信對于閃電殺手，洛王必定有所了解。

“你是野林人，自然受野林諸神的庇佑。我有什么好擔心的。”

“你就不怕我死了，余生你都活在愧疚里？”

“一看你就是沒有餓過的孩子，人一旦到了生存的極限，就會退化成普通的畜生。那時候怎么可能會心生愧疚，何況是王！無論是好王還是壞王，這雙手上都必然是沾滿了鮮血。”洛王向他展示雙手。

“你罵自己挺狠的。”

“打我起，我祖上十八代除了貧民就是平民，窮酸都長在骨子里了。本來只是想過人上人的生活，過到哪里算哪里。可是我有兒子了，他將來一定是個好王，冥度的百姓還有更好的日子要過。最重要是，我不能讓他吃我吃過的苦。”

“你當真是落王？”他開始懷疑眼前的這個男人的身份，恨不得上前扒了洛王的皮。“昨夜里，你不會被鬼上身了吧？”

“努一當年為了保住博赫家族，為了解決危城之困，犧牲了多少博赫家族的利益。可是換來了什么？忠誠嗎？誰還記得死在長屏里的那些暗夜鋼軍？”

“王者若是失去民心、失去士兵的忠誠、失去大臣的擁護，會如何？”

“私生子是被鬼上身了？突然如此善解人意了。”洛王徒然瞪大眼睛，轉而爽然一笑，“想不到區區一個私生子，都能感同身受到為王的不易啊。”

“這些年你也占了博赫家族許多便宜......”他決定直截了當給長屏的兄弟們討個過冬的裝備。

“互惠，是互惠。”洛王立即更正他的用字遣詞。

“如果長屏守不住，竹鬼越界而行，冥度能幸免遇難嗎？”

“你覺得我能做點什么？”洛王是個聰明的貪婪者。

“長屏的弟兄們已經缺兵器缺糧食，還缺御寒衣服和棉被，而與你和狼狽為奸的老城主天天喊窮......”

“這些年，那老家伙賺了不少，也的確應該吐一點出來了。”洛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