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霧茫茫,寒氣騰騰。
邈遠處,一陣陣石鐘敲擊聲以電閃雷鳴之勢撕開南林的寂靜,杉枝低頭、野草折腰皆紛紛讓路。
聲音愈來愈近,越過斑駁城墻,直達高墻內的石鐘閣。值守士兵反應迅速,震耳欲聾的警報立即響徹整個陰城。
已有驚懼的百姓攜帶細軟從家中逃出,卻不知道要往哪里逃,都站在家門口東張西望。
掀開棉被,豎起耳朵,猶留反復再三確認,這聲音的的確確從未聽聞,該是古鐘警鳴無疑。穿上剛脫下的靴子,走到窗口一望,人頭如黑瓜漂浮在霧氣里。直覺告訴他,必定是竹海有情況。體內那道聲音打起了精神,像是要去決一死戰。可惜私生子有名無份,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
此時,一張臉浮現在窗前灰霧里,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去找誰。
剛入晨夢的博赫努一,霍然睜開黏糊的眼皮,怔怔地呆望了幾秒。石鐘聲再次入耳,震醒了他昏昏噩噩的腦袋,睜開眼睛,入耳那是來自長屏的石鐘陣——警鐘報鳴。
挺身坐起,博赫努一推開了前來為他更衣的夫人,轉動璧龕里的小石馬,墻上即旋開一道門。他大步走進密室,套上靴子,取下暗夜鋼軍的鎧甲迅速著裝后,將風吟橫于腰間,大步離去。
就在邁出暖房門檻之時,博赫努一似乎想起什么,稍作停頓,急切交代:“和孩子們呆在一起,地隰和云溪知道如何應付!”
一張透白的小臉怔怔地望著頭也不回就離去的背影,只留下剛毅側臉倒映瞳孔里,特納蘭英跌坐在床上,茫然低語:“大將軍多加小心!我和孩子們等你歸來!”
每一種鐘聲意味著什么,陰城里的每個人都清楚并知道該作出什么樣的防備。這是每個博赫子民必須熟悉的信號,盡管很久很久沒有聽聞,但平時依照博赫家規的演練還是頗具效果。
“夫人!”紫衣驚慌失措中,甚至把上衣倒穿了。
“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特納蘭英慌亂中踩著床褥子下了床,踉蹌中還未站穩身子,就伸手抓來裘衣披上。甚至來不及束發抓髻,她披散著頭發,敞開衣襟,提著裙擺,露出小腿,朝著女兒們的房間奔跑而去。
半月形的博赫城堡外建立了高高的環形城墻,從上俯瞰就宛如拴在牛鼻子上的碩大鼻環。陰寒橫沖直撞,與古鐘鳴叫此起彼伏,就像是惡魔進食的鈴鐺,駭人心魄。
主樓一半生長在高峰腹里,是初元時代甚至更久遠年代的石匠們,掏空天然巨石的肚子鑿刻而成的。因而主樓有一半的房間長年累月處于極度冰寒。自夫人嫁給將軍后,才將那些使人易得陰寒病的房間閑置荒廢或存儲糧食。冰寒干燥不適合人居住的房間,卻是儲存食物的天然冰窖。
“夫人,儲存食物,可供城堡里的眾人吃上一年。”剛清點完,管家就趕來回報。
“大將軍即將啟程趕往長屏,多給他備下食物和療傷藥物,以防萬一。”特納夫人特別交代。
“按照夫人先前交代,每晚臨睡前,小人都準備好緊急包裹。剛剛一下床,便跑向了馬廄。”管家是博赫家族的老人,對城堡熟悉無比。
“讓所有的丫鬟清點避難用品,派人去洛王王后那守著。”特納蘭英命令。
“夫人,是否帶洛王王后進入避難所?”管家問。
“不到最后,不得破壞規矩。”交代完畢,特納蘭英穿過一條被油燈熏黃的小道。
拾階而上,她遇見忙碌的女仆家奴正有條不紊地準備著主子們的早餐。爐火前正烤著孩子們的衣服,噼里啪啦的聲響,從燃火中迸裂而出。孩子們的房間就并列在大廳的邊上,永遠朝著太陽可能升起的方向。
專注于避難工作的丫鬟和家奴們,并沒有看見她衣裳不整的模樣,只是感覺一陣疾風從背后掠過。下了階梯,撲面而來一陣溫熱的氣息,那是夜間專職于暖房的下人們的功勞。
“母親!”站在青銅門前的地隰狐疑地叫喚了一聲。這個從睡床上直接走出房門的女人,真是平日里連根頭發都不曾凌亂的母親嗎?
“地隰,你聽到噩耗了嗎?”特納蘭英顫抖地抓著大兒子的雙臂。“那必是來自竹海餓鬼們的喘息聲。”
“母親,只是尋常的警報。您受驚了!”地隰安慰瘦弱的母親,就像是風中的細枝被勁風撞了一下,還在抖動。
“不,是惡鬼們的腥臭味被野林的晨風送來了!難道你沒有嗅到嗎?”她眼睛里布滿了擔憂的濕潤。
“我的好母親,您的兒子此刻都完好無損站在你面前。您的女兒都安然無恙地睡在各自的暖房里。您的夫君可是震懾野林的博赫大將軍,無論發生什么樣的事情,他定會平安歸來。”聞聲來到通道里的云溪站在她背后,朝地隰的臉色翻了個白眼。
她揚起頭望著兩個兒子,獨獨不見親生那個,急切道:“喬擇呢?”
地隰伸手安撫道:“三弟已隨父親而動,母親勿要擔心。”
“喬擇要去長屏!”特納蘭英直搖頭,“不,喬擇不能去長屏,他不能去,惡鬼會吃人。”
“母親,三弟只是幫著父親整理軍務。”地隰安慰道,“過一會,他就會來給陪你了。”
“喬擇不去?”特納蘭英抬起頭等待肯定。
“母親在哪里,三弟就在哪里。”地隰點點頭。
“我的女兒呢?”特納蘭英開始搜索自己的女兒。
“妹妹還在當睡美人呢。母親,我們一起去喚醒這只懶惰鬼吧。”云溪牽著母親的手,讓手心里的溫度不斷傳送給她,溫熱她那冰涼的小手。
地隰望了一眼最角落的窄房,房門敞開,被褥癟平,便往通道勁頭搜尋,只見泥巴腳印在地板上延伸而去。
那是猶留昨夜探險的證據。他扭頭沖地隰做了鬼臉,便一陣風似的逃竄開,消失在通道盡頭。
“站住。”地隰的屬下已經將他拎了回來,丟在長子面前。“你往哪兒逃,從現在起,你必須呆在我和云溪身邊,哪也不準去。”
私生子還沒有來得及學習如何解讀古鐘警報。“只是尋常警報。”他重復了剛剛所聽到的信息。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地隰根本不會開玩笑。
“第一次?”他很是懷疑,但那道聲音已經熱血沸騰,仿佛已經披甲佩劍,隨時可上陣殺敵。
瞥了一眼遠處的特納蘭英,“竹海出事了。”地隰附耳告訴他。
前方,老奶媽丫鬟皆趕過來,“二公子,交給老奴吧。”說罷,便和紫衣攙扶著特納蘭英離開。
幸好他們沒有博赫之耳,若是聽見地隰所言,大概會嚇得屁滾尿流吧。他也不敢在造次,便乖乖站在原地,伺機而動。
“小猶留,你可是我的寶貝弟弟啊,去哪我都必須帶著你。”云溪一把從地隰手心里拽過猶留。“大哥,我剛剛表演的怎么樣?”
“你呆在城堡里,聽從母親的安排。”地隰對他下了命令,“云溪,你必須陪伴在父親左右。”
剛剛夫人那模樣,還不如去見見竹鬼呢。“大哥,我也想去長屏。”他立即表態。“堂堂野林男兒,怎么可能躲在城堡里茍且偷生。”
“等你成年了,再說。”地隰毫不猶豫拒絕了他的請求。
“竹鬼最喜歡吃你這樣的小東西。”云溪揪了一下他的臉頰。
然后他們兄弟倆徑直離開,沒有功夫理睬他的一臉不情愿。走廊里驟然安靜,視線變得遙遠,仿佛這是無盡之路。
陰寒推擠,四周越來越逼仄,他慌忙從樓梯逃離。
在城堡大門上的石鐘被撞響好幾聲后,其他家奴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揉著眼睛,連連抱怨擾其酣夢。昨夜再次縱飲竹娘子的洛王、王后及都城大人們沉睡如死豬般,還在夢境里流連忘返。
天穹還未睜開眼睛,但在火把油燈的映照下,還是清晰可見城堡門前集合著數列的士兵。一致的鎧甲加身,披衣蓋肩,橫劍在腰,手握劍柄,身旁站立著與他們氣質一樣的戰馬。一股比空氣還冷漠的氣息正在凝聚,沉默是他們的表情,鋼劍是他們的語言。
就連當值的守門士兵都刻意集中窺視的目光,以至于瞳孔靠在鼻根邊上直打轉,時不時眼神還交織在一起。他們佯裝注視著空氣或火把。總之盡量控制眼神不要飄向不該去的方向,誰都不愿意側目他們。仿佛稍稍看上一眼這支即將行走在地獄的隊伍,便會被他們腰間上沾滿血跡的鋼劍奪去魂魄。
然而好奇心是凡人與生俱來的天賦,躲在視線之外的猶留恨不得立即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