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深夜,只是風雨已歇。
暢談至早子時分,猶留才剛從呂家出來,陰寒撲面,思緒越發清晰。
呂長老不愧是第一學府的學生,知識淵博,可論天南地北;眼界寬廣,不囿于野林,聊著聊著便不知不覺入了夜半。若不是家奴來催,打斷了興致,他才驚覺呂長老的疲憊,不得不結束好奇。
深夜里的船夫倒是精神,或許晝伏夜出,已然習慣。而他滿腦子都是剛才的趣聞,實在意猶未盡。好在呂家就在主城,而私生子一無所有,最多就是時間。難怪私下里,人們都戲稱呂長老為宿儒,原來是實至名歸。起初他還以為宿儒大家這個名號,是因為呂家失去長子后,不得不依賴的新枝。
一山不容二虎,當年鶴長老遠離主城,定居老夫院,大概也是心灰意冷了吧。這個猜測,令他不由心驚。痛失愛女,失掉主城地位,最后徹底離開議事廳,歸隱山田,一心修行與丹砂為伍。這樣的變故,一個曾經心高氣傲的老人當真能釋懷?
馬廄里的鼾聲一片,刺鼻的劣酒味道混著馬糞和魚腥,令胃袋子翻滾,腳步聲驚醒了為他看管馬的馬夫。
不一會兒,馬夫便找到了他的馬,并牽出了馬廄,朝他走來。“夜黑路滑滑,四公子好走。”馬夫一邊打哈氣一邊客套叮囑,這番話大概混飯吃的口頭禪。
他掩鼻從馬夫手里取走他的韁繩,翻身上馬,往城堡方向飛馳。
一陣痛苦咳嗽聲倏然從路旁的草叢里傳出來,被風賊子送到他耳朵里。聽起來像是人的聲音,三更半夜,什么人躲在草叢里?
夜里的草叢大多過膝,最高可淹沒一人,可謂危機四伏,嗜肉者最喜歡藏匿于此,獵殺活物。膽子如拳頭肥大的人都不愿意逞能,可這不是人聲,又是什么?
警惕令他握緊了腰間的匕首,勒馬而聽,咳嗽聲和呻吟聲越發清晰入耳。這回他聽得真切,分明是痛苦的人聲。然而,黑暗滾滾,螢光石發出的光暈在風中顫巍巍,根本無法窺視草叢。
“出來!”他沖著聲音的方向喊道。
“哎呦......”
“誰?”他大吃一驚,真是人聲,難道是喝醉的馬夫或漁夫?
旋即,“救命啊?!辈輩怖锇l生呼救。
確定無疑是人聲在呼救,然此時此刻這個呼救聲,根本不是一個醉鬼發出。呼吸變得急促,他更不敢有絲毫松懈了,緊緊地握住了匕首。野林子民,就算是三歲孩子躲迷藏,都不可能跑進野草里玩鬧,何況這是碼頭的必經路,醉鬼也忌憚。
“你是人是鬼,還是什么妖魔?”他還是不相信真有腦袋腐爛的家伙會溜進草叢。
“快救我。”
傳說中,妖魔鬼怪常會利用人性的善良對人族進行獵殺,他壓抑著自己的善良和沖動,嚷聲問:“憑什么救你?”
“我是洛王,冥度國王洛維天。”
洛王?怎么可能,洛王早已在暖房里熟睡得像頭死豬。那夜他提早回暖房,路過了洛王的房間,聽見雷鳴般的鼾聲。“胡說八道。”他的疑心卻反而加重了,此處距離城堡尚有段距離。“你是洛王,為何不帶隨從?”
“你若是將本王送回博赫城堡,本王重重有賞賜?!甭逋跷艘豢诶錃狻?
不知道洛王在此等待了多久,才遇見了他,不過聽呼吸聲,該是夠嗆了?!澳阍趺戳??”他實在于心不忍,不管是貧民還是洛王,都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
“有個泥洞吃了我一條腿?!甭逋跄枇藲?,又哀嚎起來。
在前面兩臂長的方位,他判斷出洛王的位置,抽出匕首,將眼前及腰的野草割開。野草韌性十足,邊沿長滿了利齒,猶如一把把鋸子從泥濘地里直立出來。為了保住臉,他將袍帽壓低,一手抓住草,一手割開,如此反復幾十下,幸好手套夠厚實,轉眼便騰出了一個視線空間。
螢光石發出的光暈繼續往前推,須臾之后,便看見一個腦袋,接著一張敷了泥巴的臉露了出來。
幽綠中,猶留一眼就認出了洛王,畢竟那天站了大半天,差點廢了雙腿。這個場面,多么滑稽,與那日鐵索橋相比較,真實令人唏噓不已。堂堂冥度洛王,竟然淪落至此,無助得像個孩子。
“你為何在此?”可惜他不能把這一幕像石像那般搬回城堡,否則定能教師父瞧個開心。
暗綠色的泥漿,不時冒出幾個水泡,散發著枝葉腐爛的濃郁氣息,四周的蘆葦和香蒲都成了精。
“先把本王弄出去。”洛王叫了起來?!翱欤 ?
“不說?那我走了?!彼玖似饋?,佯裝轉身離去。
“回來!回來!回來!”洛王喊道,卻不敢胡亂動彈,該是吃過沼澤洞的厲害了,學會了珍惜生命?!氨就跏吡?,睡不著,覺得悶得慌,就隨便到處溜達,然后一不小心就掉了進來?!?
“你當我是傻子?”
“你不信?”
剛入住城堡,為了夜里溜出來弄清楚陰城地圖,他沒少吃苦頭?!霸谀阊劾?,城防軍是個擺設?”他就是想知道洛王如何溜出城堡。
“不是?!甭逋踹€在編造謊言。
一個國王在深夜偷偷溜出城堡,的確要好好思考一下如何讓謊言可信。負責陰城守衛的是城防軍,而三更半夜想要出城堡,必然要經過城堡大門、城門,還有鐵索橋,這洛王真不老實。
“哦,那是值夜的士兵偷懶了?”非常時期,他相信沒有士兵有這個膽量,博赫努一治軍向來嚴明。
“本王想獨自欣賞陰城風景,故而悄無聲息出來,不想有任何隨從跟著。”
“繼續編,等你的謊言能說服我的時候,我就救你?!彼笸肆艘徊?,指著沼澤洞告訴洛王,“沼澤洞乃是野林最不講理的地方,人稱蟒蛇口,它的厲害想必你也是知道的。若是繼續等下去,你的重心一旦失衡,它就會一口吞了你。天寒地凍,泥濘泡屁股,估計再泡一會兒,屁股都得爛,救你也沒什么意義了?!?
“你既然已知我是洛王,身為陰城子民,若是見王不救,那就是死罪。”
“誰會知道呢?”他聳聳肩。
難道除了已知的路線,還有其他漏洞,沒道理,洛王才來多久,不可能把陰城摸清。光是弄一張陰城地圖,他就用了半年之久,鉆了多少次狗洞,磨破了多少皮,喝了多少泥水......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算了,還是不要了。
“你想怎么樣?”洛王問。
“我相信你沒撒謊,我只是想聽一個能夠說服我的答案。反正我穿了御寒袍,有的是耐心。不過我也是等不了多久的,你可要好好想哦。深夜陰寒啃食更甚,站久了容易壞身體。要是渾身長了凍瘡,癢起來的時候,真是恨不得拿刀子切了自己?!彼呎f邊示范如何抓撓全身。
“已經告訴你了,愛信不信。”
這洛王居然也是個有毅力的人,倒是教他有點意外?!叭羰俏以偻韥硪粋€時辰,冥度就得改朝換代了。你可千萬別掙扎,在沼澤中掙扎,和自殺沒什么分別?!彼彩莻€坦白的人。
“你這個少年,小小年紀怎么如此鐵石心腸、毫無人性,本王已經許諾你賞賜,你還想怎么樣?”
“我想救你啊,是你不想救你自己啊,那我有什么辦法。萬一你是侵林者,我救你,豈不是禍害了整個陰城。”
“我不是侵林者,我是冥度洛王。”
“那你證明啊?!?
“你將我救出來,送回博赫城堡,你們大將軍自然能證明我的身份?!?
他的目光始終攫住了洛王的那條腿,可不能真被吃了。畢竟,云溪還想讓洛王給長屏的兄弟們送御寒衣物。
“這可不好說,你定是見我年齡小好騙。我們大將軍可是洛王的兄弟,絕不可能放任洛王深夜里孤身一人到處瞎溜達。入夜后,荒郊野路就是個大餐盤,洛王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自己爬上去做美味佳肴。”早說早了,他默默祈禱。
“你叫什么名字?”
洛王還挺能忍,聽聲音體力分明已經到了極限。
“我叫猶留。”他自報家門。
“好耳熟的名字?!?
“博赫猶留呢?”他不得不苦笑,洛王怎么可能認識私生子。
“你是那個私生子!”洛王驚呼?!澳莻€在俘虜營里出生的孩子?”
“想不到我在冥度挺有名。”
“我把冥度分享給你父親,了解一下他有幾個孩子,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何況,你還得感謝我,若不是我,你根本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猶留心知肚明洛王所指,若不是洛王派博赫努一去尋找寶藏,自然不會遇見那個女人。
“這草叢里有什么小東西居住,我也是弄不清楚的,反正三歲孩子都不敢跑進來。我聽說沼澤洞就如暗河游走在草叢樹林下,好像住了什么東西,就喜歡吃肉,特別是人的......”他很真誠地向洛王介紹野林的地理環境。
“有人要殺我?!甭逋踅K于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