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馬繩套在洛王腋窩下，他小心翼翼地將洛王拔出了蟒蛇口。小小一個泥洞，竟有這么大的吞噬力，幾乎讓他虛脫?；蛟S那些恐嚇孩童的故事并不是空穴來風，難道野林之下真有沼澤河？

不管野林地下是什么，身為野林之人必須對野林存有敬畏之心，天地之間并非只屬于人族，還有許多其他族類與之共存。

“有人殺你？”這個答案太荒唐可笑，他取下了酒囊，拔掉塞子，遞給了洛王。

華服裹滿了污泥，腦袋上更像是套了一個未成型的泥盆。沒有了王者氣勢，眼下的洛王不過也就是個普通男人。

“博赫之耳聾了嗎？”洛王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喘息。

“救你夠用。”他暗想，究竟是博赫之耳沒有聽到你的呼救，還是你根本沒有呼救？

“要不是本王福大命大，早就做了孤魂野鬼，根本等不到你這個私生子來救我。博赫之耳還行吧，不過只有你一個人聽見我的求救了，可見也沒有傳說中那么神奇。大概是因為你還年輕吧。就算當年野林諸神真的賜予了博赫家族博赫之耳，歲月漫漫好摧殘，如今也衰老不靈了?！闭f罷，洛王便仰頭痛飲起來。

“博赫之耳朵并用來聽人求救?！彼滩蛔「逋醯目捶ā?

“難道用來聽鬼求救？”洛王顯然并不相信博赫之耳。“不過你放心，本王言出必行，絕少不了你的賞賜?！?

“你知道博赫城堡是什么地方嗎？剛才為了活命，瞎編答案誆騙我，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真相了。”比起賞賜，他更好奇在城堡里發生的事情。

“我快冷死了。”洛王硬把話題一轉，旋即伸手去扣褲腿上的泥巴，抬起頭望著他。“私生子不太相信人？”

夜里的陰寒宛若生了牙刺，咬得面龐生疼，視而不見洛王雙眸中的試探，他心平氣和地告訴這位狼狽之王?！安┖张灰羰且獨⒛?，在靜澤就可以動手了。南林易守難攻，要殺幾個人對暗夜鋼軍來說易如反掌?！彼窒肫鹆四翘煺局潦ブX的雙腿?！霸掷镒畈蝗钡木褪鞘热庹?，不必處理尸體，過了一夜自然尸骨無存?！?

“努一是我的好兄弟，怎么可能要殺我！他又不稀罕冥度的王座?！甭逋踅K于均勻了呼吸，“你這個私生子，一點都不了解努一的為人，我死在這里，對他有何好處？你是私生子不是養子，怎能如此懷疑自己的父親！”

在陰城殺死洛王，這筆帳就算博赫努一不擅長計算，呂長老肯定不會糊涂?！皼]有?！彼鐚嵒卮?。

“既然沒有好處，只有壞處，這樁虧本買賣，傻子也不會做。你的父親，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瘋子，你為何懷疑他？莫非在私生子眼里，博赫努一是個嗜殺之人？”

“當然不是！”猶留脫口而出，盡管是殺父仇人，但一碼歸一碼?！霸诓┖兆用裱劾?，他是個好族長好首領。”

“可惜不是個好將軍?！甭逋鯚o可奈何地搖搖頭，“我這個兄弟就是太固執了，放著大好的野林王不要，偏偏稀罕個族長。”

野林的一切對于林外人而言，不過就是荒莽之地，根本從未真正領略和欣賞這里的一草一木。

“你是林外人，根本不會明白七子七族對于野林人的意義?！彼缆逋跻裁?，博赫努一、地隰、云溪、喬擇、呂長老......誰都知道。

“這么說，竹海里真有寶藏？”洛王的眼神驟然亮了。

一個邪惡的念頭冒了出來，他稍作猶豫后，告訴這個貪婪被被寶藏喚醒的男人，道：“有，各種各樣的鬼，大鬼小鬼，女鬼男鬼。”

“小小年紀，就滿嘴胡說八道?！甭逋跄请p貪婪的眼睛立即黯淡。“小子，我在冥度混大街小巷時，你爹娘還沒睡到一塊兒去，你呢還不是個東西。撒謊這件事，你不擅長。其實世界上最厲害的鬼，各種各樣的鬼，就住人心里。等你長大了，越見越多，越來越兇狠，就會越來越強大?！?

“我見過?！彼拱?，一直憋著，胸膛都快要爆裂。他需要找一個人說說這件事，洛王無疑是個好選擇。。

“你見過什么？”

“竹鬼?！?

風賊子在竊竊私語，與他四目相對，洛王表情呆滯，旋即，爆笑道：“小子，你見過鬼？我還見過神呢?！?

“我只是個私生子，沒有騙你的必要。”他堅持野林應該由野林人來守護，不管自己姓什么，他都是野林子民。

“是啊，你只是個私生子，博赫家族的一切都輪不到你來繼承。無論你說什么，都不過是個無聲的屁。這種感覺我最清楚不過了。”

私生子一無所有，能入住博赫城堡，睡在小暖房里已是幸運兒。“這不是個秘密，是陰城人人都知道的故事?？芍窆恚⒉皇侨巳硕家娺^?！彼麖奈从J覦過博赫家族的任何財產。

“看來我的努一不希望我來陰城，是因為這個緣故？”

“是?！彼⒋蛩阌兴[瞞，“洛王可以死在任何地方，但絕對不能死在博赫領地上。”

洛王半信半疑地望著他，企圖在五官上找到撒謊的證據，問：“鬼，就是竹海的寶藏？”

“是。”

“這么多年來，人們以為被保護的必定就是寶藏?！甭逋跬嶂X袋思考私生子所言的真實性。

“人族生命是暗夜鋼軍保護的唯一寶藏?！彼a充，野林的一切都應該是野林的寶藏。

“小子，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你覺得我會信一個私生子嗎？”

“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既然如此危險，那我更應該留下來與我的兄弟并肩作戰啊。”

欲望燒燃時，人們會忘記恐懼，洛王更甚，或許天下帝王皆是如此?！拔乙娺^竹鬼，他們喜歡吃人。”他道出真相。“冥度不可一日無君主，特納大人有能力扶植你兒子繼承寶座嗎？”

“我的國師可不這么認為?！?

“你是洛王，也是棋子?！彼髨D激怒這個狼狽不堪的冥度之王，好讓他速速離開野林。

“誰他娘的不是棋子呢？這不重要。小子，王的世界不適合單打獨斗。放心吧，我是冥度國王，遲早會滾回王宮，你用不著恐嚇我。小子，不會是努一讓你來當說客的吧？不應該，我的努一向來光明磊落?！?

“大家都巴不得你們這些冥度貴客早早滾蛋，省得沒完沒了地使喚人?！彼莱稣鎸嵉南敕?。這段日子，日夜操勞的廚娘都瘦了一圈，顴骨凸出，已見衰老之相。

“每天都有人希望我的屁股從王位上滾下來?！甭逋鹾敛华q遮掩目前的處境?！八缴樱鲆粋€國王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整天吃喝玩樂，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和田地里的老牛差不多命運。”

洛王始終不肯主動說誰要殺他？“你的人？”脫口而出后，猶留皺起眉頭。

“八九不離十。從殺人手法上看，的確是荒極人。野林人粗糙，干不了細致活。”

等洛王見過野林全貌，就會后悔此刻匆忙下的判斷?！澳鞘且驗椴恍枰??！彼@得冷靜，莫非是那些隨洛王來城的黑袍子貴客？“你這個王當得真失敗。那些隨行人員都是你自己精挑細選的，冥度就沒幾個忠誠的大臣和侍衛了嗎？”

“天下最苦的差事莫不過是帝王之位?！甭逋跤芍愿锌?，“以前當個逍遙的地痞流氓，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有錢喝喝花酒，沒錢喝西北風。哪像現在欠了整整一個國家的人，從大臣到百姓，每天都在和我討債啊。又不是樹上的果子，天下哪來的那么多忠誠哪！”

聽聞過洛王成王之前的故事，但從當事人嘴里說出來，卻又是另一種感受。剛剛經歷過生死的洛王，言談舉止已大變樣。此時倒像個正常人了，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王者，與前幾日判若兩人。

“地痞流氓？你當真是個流氓？冥度子民為何會挑選一個地痞當王，冥度沒人才了嗎？”他還是半信半疑。

博赫家族絕對不會挑選一個姓氏之外的人勝任族長和首領，哪怕那個人是野林第一英雄。就算博赫打破族規和七子七族誓言，博赫領地上的子民也不會答應。

“怎么了，地痞就不能當國王？”洛王揚聲質問。“小子，你別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青銅寶座屬于博赫族長，但不是誰坐上青銅寶座都是族長?！?

“你也別灰心，不做族長不做首領，私生子一樣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別人越是看不起你，你就要越看得起自己。否則我們這些卑微活著的人何必活著呢，給那些含著金鑰匙出生的貴族王族充數嗎？”洛王越發失去王者該有沉穩，對他一番推心置腹?！靶∽?，你有理想嗎？”

他搖搖頭。

“就是夢想，只要是個人都有夢想，也許豬也有?！?

他點點頭。

“吾生平所愿就是使荒極人人都有飯吃，人人都有衣穿。我做到了。”洛王的臉上洋溢出得意，隨即用食指比劃著胸口。“可是沒有欲望，這里就是空蕩蕩的，只有這里裝點東西，才知道自己是誰?！?

對于洛王的故事，枯木林的老先生知之甚少，或許是因為冥度只是個小國吧。獵人絕對不會因為獵物小而放過獵物。這是馬夫喝醉時告訴他的，在很早以前，馬夫還是個獵人。

無論冥度疆域大小，眼前這個中年男人終究是個王?！澳闶莻€好國王嗎？”問這句話時，他的態度很誠懇。

“自上位以來勤政為民、鞠躬盡瘁，我就是冥度國最大的奴才?！?

“你相信特納大人？”

“在我還是個熱血青年時，也就比你大個幾歲，機緣巧合之下遇見了特納大人。特納大人慧眼識英雄，見我是可造之才，竭盡全力輔佐我建立冥度王國。后又知我心有慈悲，來自底層，最知民間疾苦，日后定能善待百姓，故而才對我忠心耿耿?！?

對于洛王的自信，他有所保留。畢竟特納家族的二女兒為洛王生了兒子，也是冥度現在唯一的王子。洛王若有有個意外，慕容和特納兩大家族必有一戰。

“不是特納家族要殺你？”

“我兒是王位繼承者，特納家族必然輔佐他。特納大人長命百歲，這點耐心絕對有余?！?

洛王抬起頭，真摯無比，像個純真的少年。毫無隱瞞的交談，令他頗感震驚，畢竟這樣的話，實不應該從一個王者嘴里說出來。大概是和私生子說話，不用考慮任何風險吧。

“特納蘭英呢？”他猜測，也許夫人恨透了離鄉背井，遠嫁南林。

笑望著他，洛王仿佛在看一個傻子般寬容，坦白道：“特納蘭英的確是美人計，可是我要的不是努一的性命，也不是霸占整個野林，只是想和野林拉近距離。身為一國之主，開疆拓土乃是本分。此事，從我和努一兄弟第一次見面起，就不曾對他有絲毫隱瞞。何況殺了我，就能杜絕荒極對野林的貪婪嗎？荒極那些碩鼠絕對不會放過野林這塊糕點。”

“你的臉皮比牛皮還厚實。侵林者三個字，在你口中，竟然變成了王者使命?！?

“小屁孩，大人之間的事情，你還不懂?！?

“我已完成小成年禮。”

“還不就是個十歲大點的小屁孩，等你到了我這年紀，才知道做男人的苦。”

被忽略的疑惑再度涌上心頭，“不會是老鼠把你偷運到這里的吧？”他好奇，洛王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城堡？

“或許是受了野林諸神的召喚，夢游至此，等你路過。”

洛王竟然在保護殺手，顯然剛剛這番坦白不過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澳悴徽f，我也懶得知道，反正對方要殺你，又不是要殺我?！彼杷闹?，有一股陌生的氣息正在靠近。

一道冷光從洛王的眉骨上飛快削過，落入高草里，無法撲捉。自從見過竹鬼后，所有的奇怪都不算個事，畢竟私生子是個被鬼上身的人。他再度握緊了匕首。從冷光判斷，這不是野林人！陰城的長劍從來沒有這般精致的劍光，原來殺手一直藏匿在野草叢里。

“起來！”他幾乎是命令。

“再讓我喘口氣?！?

“等到了陰曹地府，有的是時間讓你喘個夠?！彼鹆寺逋酰蝗莘质謱⑺粕像R鞍，將韁繩和馬鞭交到一雙泥手中?！榜R兒會帶你回城堡。”說罷，揮手拍打馬屁股。

黑馬得了命令，立即揚起蹄子，沖進前方滾滾黑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