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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同病相憐

雨勢越來越滂沱,昏黃的小舟只余下半截,而田家碼頭更如星星之火搖曳在風雨中。

狂風將袍子吹成球,一堆混話鬧得他腦子腫脹不已,泡了雨水的身體已經開始發凍,猶留急忙伸手將御寒袍子拽緊,防止雨水繼續滲透進領子和袖口。

那道聲音似乎更喜歡和他獨處,平時人多時就沉默,甚至懶得理睬他。今日深夜借雨掩護,那道聲音似乎打開了話匣子。本想下山的他,此刻立即改變主意,準備再撐一會兒,也許還能聽個鬼故事。在無新鮮事的日子里,鬼故事也是故事。洛王洛王雖是新面孔,與之相關故事皆是欲望,毫無新意。

然而風雨根本不給面子,存心和他作對似的,越發狂妄地掠奪整個陰城。迫于無奈,他只好迅速轉移至不遠處的巖石寬縫下。袍子攜風雨沖寬縫,嚇得躲雨的小東西立即往下洞里逃命。

雨勁愈發駭人,直剝袍子,御寒袍子雖能遮風擋雨,遠不如巖石頂部牢固,他便往里挪動。

天然的巖石開口足有一樓高,就像是碩大的一張嘴,往里便是狹窄的喉道。腰間螢石有心無力,再也無法推開黑暗,除了一臂長內的景物,再也無法窺視其他。

繼續往石縫里走了四五步,便發現了前方拐角里頭掛在墻壁上過冬的蝙蝠,雙翼張開,緊緊裹住身體,一動也不動。風雨交加的深夜,連夜行者也只能在這里躲雨避寒。離雙眼最近的一只已經冷死,蝙蝠的牙齒異常恐怖,尖尖的獠牙之下還有細細的小牙,在熒石光暈下駭人心魄。

一條狹長小道朝里折,黑壓壓的蝙蝠猶如苔蘚般長巖石頂部及四周,出于警惕,他只能退回巖石口,任憑風雨在耳膜里咆哮。

剛剛那道聲音說睡了很久,很久是多久?模糊的記憶,無論多久都該有個大概,比如一年,十年。時間并不是人族特有的,因此當記憶混沌時,總會有其他東西可以參照,比如身體。可鬼哪里有這些佐證啊。他暗忖著如何問出那道聲音的真正來歷。

“很久就是很久。”

那道聲音離開城堡后,顯得格外精神,平日里就是奄奄一息,今日幾乎是有問必答,且不假思索。大概是城堡里太過于嚴肅,讓鬼也不得自由。

“的確是一息。”那道聲音越發真切了。

“別窺視我的腦袋。”

“你的腦袋?”

“廢話,當然是我的腦袋。我才是這副皮囊的主人,你不過就是個借住的客人。客人要有客人的樣子,別學冥度王后討人厭。”

“我不是客人。”

“對,你不是客人,你是客鬼。”

那道聲音異常激動,仿佛被歸類到鬼族里,是奇恥大辱,再度申辯:“我不是鬼,自然也不是客鬼。”

“能上人身的不是鬼,是什么!你根本什么都想不起來,憑什么確定自己不是鬼?你要是能說出個道理來,不管是真理還是歪理,我都信你。”

“你不是鬼,我自然也不會是鬼。”

“你是你,我是我。”望著黑暗,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嫌棄道:“還是只不會聊天的鬼。”

那道聲音驟然沉默,不再對他的話提出反駁,仿佛瞬間進入了冬眠。

“唉,我還沒睡呢。”他企圖叫醒偷懶者,“真是只沒義氣的鬼。”

此時此刻,他又冷又困,可惜風雨還在發威。若是不說些話來解解悶,他怕自己在蝙蝠洞前睡著了。

唱了好一會獨角戲,他將已知的冷嘲熱諷的詞都用上了,可是依然沒聽到任何回應。

“誒,你不會走了吧?”他突然意識到,鬼能上身,自然也能離身。慌忙站起來,朝四周輕輕叫喚幾聲。腳下踩中了干枯的蝙蝠骸骨,發出碎響,讓他立即閉嘴。

奇怪,蝙蝠乃是野行者,怎么在深夜里卻像死豬一樣熟睡?可是這么大的風雨,不裝睡還能干什么?但他仍然警惕,畢竟關于蝙蝠的故事也聽了不少。更有傳說將蝙蝠作為了一種活器皿,為妖魔鬼怪承載劇毒。野林人不吃蝙蝠,不是因為部落信仰,而是因為認定蝙蝠乃是不潔之物,人若食之,皮囊必將腐爛。就連無所不獵的獵人也絕不捕殺這些黑東西,怕蝙蝠的血液會腐蝕他們的雙眼。

須臾之后,見前方的蝙蝠沒有動靜,他便稍稍松了一口氣。外面的風雨像是得了失心瘋,鬧個無休止。野林人從小就知風雨邪必多怪事,蝙蝠洞里長了無數長小嘴,就他這點肉,還不夠塞它們牙縫。

“它們不會吃你。”那道聲音在他緩緩向外移動的時候,突然開了口。

“你又不是它們,怎么知道它們不會。”

“它們不敢。”

“看來你做鬼之前是沒有挨過餓。易子而食,慘絕人寰,大概你也是無法體會的。”

“野林并無災荒,那是故事,不是你所經歷的,作不得你的人生。”

“等你餓上三天三夜,兩眼冒金星時,就知道沒什么不同。”他已經習慣了被看穿,索性放棄自我保護,都被鬼上身了,還談什么自我保護呢。

最近手頭緊張,正愁無故事和枯木林的老先生交易。也許這是個風雨恩賜的良機,他忽來了興趣,反正也閑著無聊。身后數不清的蝙蝠隨時可能撲食,若沒點東西打發時間,恐懼最擅長在這時候侵略人心。

算算,那道聲音入住他的皮囊日子也不短了,不知先前的那些日子那道聲音住在何處,又是如何度過的?聲音無形無色,又不可能像蝙蝠這般掛睡。

“我不是聲音。”

“對,你不是聲音,是鬼。”

“你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那道聲音真是恨透了竹鬼,連整個鬼族都一并厭惡了。“誒,你叫什么?”不知為何,徒然一念起,他想把彼此區分。“我總不能老叫你那道聲音吧。”

“猶留。”那道聲音脫口而出。

“沒做鬼之前,你總得有個名字吧?”

“猶留。”那道聲音倒是一點都不嫌棄特納夫人特賜的名字。

偌大野林,千奇百怪的故事層出不窮,但能被鬼上身,和鬼同住一副皮囊,且相安無事的,大概也沒幾個人吧。這個故事,相信絕對能讓老先生心甘情愿交出壓箱底的故事。如果再能挖出個新鮮的故事,比如鬼的一生,以老先生的性情,最近一段時日他都不愁沒故事塞耳朵。

抹掉從眉骨上墜落的水珠子,背抵著石墻,耐著性子壓低聲音問,“我當然知道我的名字,我問的是你的名字?”絕對不能浪費這個好時機,必須撬出點秘料。

“你的名字即是我之名。”

“唉,做人不能太無恥,做鬼是不是也得有個講究。你借住我的皮囊,我暫時不計較,那是我好客。可是鬼也不能太貪婪了,連名字你要共享。”

“你叫什么,我便叫什么。你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太過分了!不能發脾氣,不能咆哮,他警告自己。深呼吸后,抖掉御寒袍的雨水,他抬起頭,才驚覺外面的世界,已經被狂風暴雨所統治,將他徹底隔絕在陰城之外。今夜的風雨與其他時候大不一樣,宛若是勢不兩立的風雨在進行最后的殊死搏斗。

“這是野林的聲音。”那道聲音提醒他。“風雨從來并肩作戰,絕不可能殊死搏斗,就像現在的我和你。”

盡是胡說八道,他也懶得較真,好奇心未死,追問:“你真的沉睡很久了?”

“應該是。”那道聲音也不是十分確定,“等我醒來,這里的一切都變了。”

“一切都變了?”他想起了娘子山的種種傳說,沉睡在娘子山上的,除了惡魔和鬼,還能是什么。

“就連你也不同了。”

“我?”他原地轉了一圈,楞是沒瞧出自己哪里變了。“我還是我,除了正常長肉以外,并無本質的變化。不過也的確變了,現在這副皮囊,都不再只屬于我自己了,還得與你分享。你再仔細想想,到底多久?總有個大概吧。”

“睡太久,不記得了。”

“那你究竟是誰?”

“我是你。”

怎么可能?流浪貓狗都有過去,就算是孤魂野鬼也必定有個曾經,休想再用這樣神叨叨的話術誆騙他。“在沒有上我身之前,你是誰?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你最好老實交代。住我的吃我的,你好歹要拿出點誠意。”他準備好好計較一番。

“沒有與你合二為一之前,我在沉睡。”

比狂風暴雨還要駭人的四個字如閃電在腦袋里亂劈。若不是聲音在腦子里,他必定會揪自己的耳朵好好檢查一番。“合二為一?我是人,你是鬼,人鬼殊途,如何能合二為一!”好在現在,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對話。想起剛開始的恐懼,這點不爽著實算不上什么。

“現在不就是如此,你都不用開口,就可以和我對話。”

“那......那,我說假如,假如哦,我和你真的合二為一了,我還是我嗎?”

“當然。我是你,你是我。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野草至少也有個名字,活生生的鬼,肯定有過去,有過去怎么可能沒有名字。“你究竟是誰,叫什么名字?或者是別人怎么稱呼你?”不知為何,對于合二為一的危機,他并沒有強烈的恐懼,似乎更迫切渴望弄清楚來龍去脈。興許是這件事情本身過于荒謬吧。

“有。但是現在,我想不起來了。”

那道聲音回答的很篤定,不像是在忽悠,他乘熱打鐵,追問:“什么時候能想起來?”

“時候到了,自然能想起來。”

失去記憶的感覺,他最清楚不過了,那道聲音不像在騙他。“鬼也能失憶?”他甚是懷疑鬼也有廢鬼、笨鬼、蠢鬼。

“所以我懂你。”那道聲音也是很無奈。

這句話又把他剛剛熄滅的怒火又點燃。“我是什么你是什么,我是個人,你是什么?你告訴我你是什么?你怎么懂我?”理智還控制著情緒,他的怒吼根本逃不出喉嚨。

“不就是為父報仇。”那道聲音說得極其冷漠。“殺個人,就能報仇,最簡單不過。”

“放屁!你以為你是誰?你要是真有能耐,就不會寄生在我的皮囊里。”

他的手臂突然對著斜生在巖石口的老樹枝揚起落下,立即聽見嘎吱一聲響,老樹枝便從老樹身上剝落。

看著自己的左手,他抹掉了臉上的雨水,沖出巖縫,望著老樹發呆。旋即,腳后跟壓下,腳掌抬起起來,整個身體倒下。在半空中,他看見自己像一片落葉般飛蕩在半空中。

“你也不過就這點唬人本事!”站穩身子后,他將袍帽蓋住了臉。

“博赫努一不是你真正的仇人。”

“那是我親眼所見。”他想不到這個鬼竟然在維護博赫努一。“你懂不懂什么叫做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如果這都不是真相,那么什么才是真相。”

“你只看見了一幕,而不是真相。”

“你什么都沒看見,憑什么否定我的記憶。”

“我也看見了,就是太模糊了。”

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俯,“你以為你是誰?你先是睡在娘子山,后是住在我的皮囊,你能看見什么!看看你,不過是比我還沒用的廢物。不!是廢鬼。”

“天地生萬物,從無一樣是廢物。我不是廢物,你自然也不會是廢物。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你不用妄自菲薄。”

被看穿的感覺仿若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站在人群中,供他人檢查。“我乃是博赫之子,怎么可能自卑?”

“眼下你心中無骨也無氣,這是自然的。”

“你才無骨也無氣。我是人,活蹦亂跳的人,一身骨頭,渾身正氣。”

那道聲音不再刺激他,陷入了沉默中,倉促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那......那,我說假如,假如哦,我和你真的合二為一了,我還是我嗎?”他率先開口。

“當然。我是你,你是我。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說什么都想不起來了,說起來卻又一堆大道理。你要是真有本事,趁著四下無人,你倒是讓我看看啊!”他繼續激將法,人性、鬼性,大概都都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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