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繼續咆哮，野林在哭泣，樹枝的撕裂聲清晰入耳，頭頂上方的巖石發出了尖銳的嘶叫。

靠在石壁上，他既不敢靠近蝙蝠洞，也不愿意成為風雨的獵物，只好蜷縮在凹處里閉目養神。默默祈禱，但愿下半夜風雨能速戰速決。

若是被發現私生子一夜未歸，有心人必定能借此折騰出一場大戲。好在都城貴客還在城堡，城堡里的眾人已疲憊不堪，大概不會有人留意私生子是否變成了落湯雞。就連平時夜夜準時出現在小暖房的老奶媽，都已有好些日子忘記提醒他該如何做好一個私生子了。

未來族長和未來首領更是不敢懈怠，畢竟事關博赫家族的未來，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覆，不僅是博赫的罪人，更是七子七族的恥辱。這樣的罪名，無論是誰都無法承受。云溪也有幾日不見人影，大概是來回奔波于陰城和長屏之間。主管陰城事務的地隰倒是能遠遠瞧上幾眼，偶爾也能說上幾句話。博赫努一時時刻刻都必須陪著洛王到處瞎溜達，自然是分身乏術，無暇七子七族事務。

除了繁瑣的儀式，未來族長和未來首領已然上任。

要說洛王一行人到達陰城后，除了吃喝玩樂，干了什么正經事情？便是逼迫未來族長未來首領，越過重重障礙，直接上任，大概算得上洛王為博赫家族所辦的一件實事。如果不是博赫努一無法兼顧陰城和長屏，地隰云溪根本不會如此順利接任。青銅寶座和風吟，多少雙眼睛盯住的目標。盡管長屏苦寒，陰城復雜，可是仍然沒有人希望未來族長和未來首領能輕而易舉繼承。

透明對于私生子而言，大概就是最好的待遇了。

滾滾黑暗中，那道聲音考慮了一會兒，終于開口道：“你要看什么？”

什么時候起，懷疑者能向被懷疑者索取指定證據了？“這還能選擇？”他覺得匪夷所思。

正常情況下，被懷疑者為了證明自己，都是盡可能提供最直接最有力的證明。怎么到了鬼這里，所有的規矩都變了樣。不過既然是鬼，當然無需遵守人族的規矩，并按其行事。人族的一切，如何能約束鬼，而且還是來歷不明的野鬼。琢磨至此，猶留不禁失笑，大概也只有他會拿人族規矩來規范一只鬼了。

“你要看什么，我便給你看什么。”這次，那道聲音也不再較真了，卻還是重復提醒，“我不是鬼，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我以為你已經放棄對名譽的守護。”

“沒有這個更重要的事情。”

“鬼也在乎這些身外之物？我以為只有人族才會有三六九等之分所帶來的身份地位，原來做了鬼也需要這些傍身。”

“如果沒有一個清楚的分界，所有的東西都亂混在一起，天地如何能存在？”

“難道非得劃分界限才能存在？”

“這是秩序。”

“鬼族？鬼界？鬼秩序？”

“關于是神是鬼的討論，暫且擱置爭議。等我想起來了，自然能告訴你。”

“你是鬼，不是神。”他忍不住嘲諷道，“你要是神，何須等到娘子山秋決之日才上我這副皮囊，早飛山過海尋找天下最好皮囊當居所了，何必在我這里將就。”

那道聲音冷靜地告訴他：“我沒有將就。你就是我最好的皮囊。你我選擇了彼此，那就證明天地之間，你我是唯一的選擇。”

“人人都說私生子是個廢物。”

“你不是廢物，我不是他們。我們只是需要時間成長。”

“我已經完成小成年禮了。”

“對于時間而言，你才剛成型。”

成型？這又是什么怪詞！朝洞里深處瞥了一眼，對話越來越荒謬，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是不是真有必要去巫醫族走一趟了。

“蝙蝠裝毒，我能養鬼？”這個想法冒出來時，他都想抽自己兩巴掌，好醒醒腦子。“我是人，不是碗。”他討厭這種把自己器具化的形容。

自動送上門讓巫醫族抓鬼，大概也是有去無回的，算了吧。他立即打消了這個罪惡的念頭，那不如現在直接沖進風雨里，大不了滾下山。是死是活，全憑天意，起碼圖個肆意暢快。日漸衰敗的巫醫族，指不定每日都在祈禱能遇見一塊大肥肉，好開壇祭祀，一震陰城，重現往日權威與風光。

“我知道。”

“誒，你總得做點什么，證明你的存在，并證明不是我瘋了，盡胡思亂想。而是你，你是真真實實存在的。雖然現在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幸好不用開口說話，否則連云溪都會將他扭送到巫醫族好好治療一番。相信巫醫族的神叨叨，總比相信這些匪夷所思之事要更好接受些。“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能接納你，并相信我自己沒有得瘋魔癥，這得費多大勁。你知道嗎？”

“你沒有胡思亂想。”那道聲音根本不懂怎么安慰人。“區區巫醫族，無法將我驅逐。我與你，本就該合體，如今只是時候到了，并沒有任何奇特之處。從前是這樣，今天也是這樣。我可能是你的靈魂......”

完了，越說越離譜。“人若得了瘋魔癥，便會聽見看見許許多多不同的人。”他坦然相告。

“我和你已經融為一體。”

“你分明是另一道聲音，你有你的思想，你有你的脾氣，你所你知道的世界，這一切，我和你截然不同，我和你自然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那是因為我比你先醒來，但是你比我完整的緣故。”

這一刻，他無比堅定地相信那道聲音是自然存在，并非他瘋魔而思想出來的。對于這種牽強附會的解釋，他自然是不信的，質問：“這又是什么屁話。你剛才還說自己沉睡了很久，從娘子山聽到我的誓言才醒來，如何比我先醒？我上娘子山，已小成年。”

“我無法解釋。”

如今這年頭，鬼也會耍賴。“廢話，只要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我四肢健全。”他絕對不會幻想出這么個蠢貨要對付自己。若是他瘋了，怎么著都得幻想出一個神仙吧。

“等時機到了，我自然能說清楚。”那道聲音顯得異常疲倦，仿佛這個問題已經被思考了無數次而不得答案。

“既然我是完整的，憑什么要和你合體？”

那道聲音顯然受傷了，情緒低落，語氣低沉道：“你不想和我合體？”

“廢話，我是個人，你是個鬼？我好好端端的，有皮囊有魂魄，啥都不缺，為何還要和你合體？

“你還是不相信我所說的。”

蒼天大地啊，野林諸神啊，你們是想派這么個生銹的鬼來折磨死我嗎？“你要我相信你所說的一切，自然是要證明給我看，否則我憑什么相信你？”他堅持己見。

“你不相信我，不是我不相信你，為何要我證明？”

那道聲音顯然比他還固執。“聽不懂人話，你能說點像樣的鬼話嗎？”氣得他快原地爆炸，奈何身體是自己的，任何發泄都是自殘而已。“起碼你得讓我知道，我沒有瘋。我才十歲多點，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殺父之仇也未得報，不可以瘋魔，絕對不可以。”

“你怕消失？”

內心的恐懼被逮個正著。“廢話。你住我的皮囊，現在你是與我和平共處，往后呢？人皆貪婪，鬼難道能例外？”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我和你之是合體，你不會因此消失。”

“你如何確定我就是二分之一？”

“啊，是啊，你就是那二分之一。”那道聲音仿佛遭到某種咒語的解禁，驚呼道，“原來你是二分之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共居一個皮囊的這些日子里，這是那道聲音第一次這么有力量，往日里就像是奄奄一息的孱弱鬼，病怏怏的，說一句話得停頓很久很久。猶留有一種錯覺，那道聲音似乎長大了一些些。

“你也感覺到了！”那道聲音在他腦袋里尖叫，近乎要穿破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