邈遠處隱隱約約,馬蹄聲陣陣漸漸入耳。
塵煙翻滾,層層籠罩著洛王的車隊,惟有大旗的末端尚依稀可見,眺望之恍如幻境。
陰城巨石城門前,百面大旗迎風舒展,眾人屏息等待。
風賊子趕集,刮得耳朵隨時要掉在地上,而云溪、猶留和呂家長老呂容正在大纛旗下方閑聊打發漫長的等待。
“云溪,呂長老苦心為博赫謀取最大利益,這不是酒肆里的骰子,你別胡說八道。”地隰喝斥道。
“還要吹上一會,不說點話,就成風干了。”仗著博赫之臉,云溪向來沒好臉色。
廚娘的鹽罐子都空了,這是不爭的事實。他覺得云溪并沒有胡鬧,興許是礙于長老的面子,未來族長不得不有所顧忌。
云溪順勢將問題推給了未來族長,建議道:“呂長老,此事你得和未來族長好好商量一番才是,就算我用心有力,也只能管長屏的吃喝拉撒。”
“二公子與大公子乃是同母兄弟,未來陰城還得兄弟齊心協力。”呂長老倒是不在意個人的面子。“一人計短,三人計長,說說無妨。”
“我不過是未來守長屏的二公子,哪里比得上風度翩翩的三公子。”云溪發出冷笑,震落枝椏上的霜氣。
長劍劈開斜生擋路的藤蔓枝椏,地隰轉身訓斥:“你要是有什么好主意,趕快說,別吊呂長老胃口。”
“日子艱難的何止長屏。如今和武城主已蠢蠢欲動,陰城的確應該多有準備,免得到時手忙腳亂。就恐有一日,整個博赫家族將受制于一個城主。”呂長老與地隰面對面,直視著未來族長的眼睛,坦誠告知。
“那個老色鬼還能撐多久?”云溪不以為然。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只是使命在身,雙肩上站立的是博赫領地上嗷嗷待哺的子民,豈能將此交給武家氣數。族長及未來族長賭不起,絕不可能把博赫領地的未來交付給別人的良心。若是如此,只怕用不來多久,博赫姓氏將不復存在。”
呂長老的話,讓困倦無比的他立即清醒過來,如此大逆不道的亡族之語竟然就這樣說了出來。呂家是否還在記恨長子葬身竹海之仇?
為此話驚駭的何止私生子一人,地隰和云溪也不約而同地看著呂長老,就像看個怪物一般。
擁有博赫之耳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在他望著魁梧身軀時,猶留發現博赫努一分明聽見了他們的交談,做了個深呼吸。聽一語而恐,這對博赫努一來說,是很少見的。
“呂長老也太危言聳聽了吧!”云溪反駁道,“就武家那一老兩小,老的泡在女人的裙底;兩個小的,一個是傻子,別人勾勾手指頭就屁顛顛地跟著跑,另一個是個瘋子,做事情全憑性情。全家上下,就沒有一個正常人,這樣的家族有什么運勢可言?再借給他們十個膽,他們也不敢來真格的。”
“七子七族的地位并不是戰爭和權謀的勝利品,而是在古代,由諸神指定的侍神者勝任,為諸神守護野林這塊凈土。”地隰道出了七子七族的由來。“這是真相,他們應該清楚。就算他們坐上了青銅寶座,不過是得了一塊廢銅。”
枯木林的老先生曾經說過;故事長在人的嘴巴上,人們愛怎么說,他便怎么聽。至于他怎么說,別人也就只能怎么聽。可是人心一旦貪婪起來,就會磨滅真相,并不斷制造貪婪所需要的材料。
真故事有假故事,假故事里也不缺真故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便是故事本身,至于其他都是無數個欲望在作祟。
“世道人心,都變了。”呂長老不得不感慨。“十字街上,連間普通的鐵匠鋪都沒有。唯一的一間鐵具店,還是武家所有。家里鐵鍋破了個洞,無人敢補,若是不送往武家鐵具店修補,修補費幾乎是新鍋一半的價格,還不如重新購買一口新鍋。陰城百姓在家偷偷修補,竟被店主帶到懲戒院面前當作鐵證。”
眼珠子幾乎彈跳而出,猶留歪著腦袋望著呂長老,問:“店主怎么知道的?莫非他有森林之子的眼睛?”
“只要他控制鐵礦和相關買賣即可。”地隰及時解釋。“就算是一指甲大小的鐵片,都得他點頭。”
天啊,那我地瓜洞里藏著的那些小寶貝疙瘩,豈不是要被懲戒院大卸八塊!一想到這里,他的腦袋就開始脹大。那懲戒院可是有命去沒命回的地方。
初來乍到時,不知何故,云溪被懲戒院施了懲罰,回到暖房時,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肉,碰哪哪疼,足足哀嚎了十幾天才算消停。
冷哼一聲,云溪活動著脖子,道:“武家的手指頭已經搭在冥度肩膀上。不知道呂長老有沒有聽過和武郊外那家皮革店?”
“你為何注意這個牛扒皮?”地隰問,“他不過是和武城外一家皮革店的老板,既不是任何古老部落,也無任何實際領地和兵權。”
“那頭肥豬的腦子全是屎,算計的都是牛族的那點小權利,如今牛族衰敗,折騰不了大事。然而,在他兒子蹺辮子后,借機上位的新管家倒是個狠角色,小小年紀,人已稱樹爺,手段果斷毒辣,非比尋常。人們以為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實際上和我們差不多大。短短幾年間,他不僅干掉了原來的老管家,還讓皮革店的生意在都城扎了根。除了金子和權力,沒什么能進他眼,野林規矩誓言對他而言,不如腐葉,此人不得不防,卻也可以利用。”
“酒肆里的閑言閑語,你都當真了?”地隰瞪了一眼云溪,隨即轉頭問呂長老,“此人,長老可有了解?前陣子我奉命前往和武檢查軍備,進程緩慢,無法如期交貨。和武城內正在爭奪城主之位,根本沒有人會在意暗夜鋼軍的盔甲、馬鞍和長劍是否能來得及更新。倒是這個樹爺提出了建議,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陰城出得起價錢,他就能如期供給。”
和武并非七子七族主城,郊外的一家店主竟能有如此能耐,真是聞所未聞。
“區區一個小管家能使喚城主?”想想自己,博赫四公子,除了保命,還不如一塊廢鐵,他對此事憤憤不平。“這本是博赫產業,既然能給他,那就能拿回來。”
玩弄著腰間配飾,云溪笑了起來:“誰說我的小猶留笨了。”
“四弟有何良策?”地隰問。
“良策?這需要什么良策。”云溪哼了一聲。
“有仇必報,有債必討,直接拿回來啊!”他想著天地間都應該是這個道理。
按故事所言般,諸神也沒有放過侵犯神族的敵人。寬恕是有條件的,而不是無原則。這些道理都是老先生告訴他的,準確地說是老先生的故事潛移默化中告訴他的。
“好!果然是我的好弟弟。大哥,你就該聽四弟的,物歸原主。不就是一個城主嘛,誰忠誠誰當。”云溪微笑著告訴呂長老,“我的小猶留從來不輕易給人建議,這可是知道了呂家的忠誠和辛勞,特意開了金口的。”
“紛紛萬事,直道而行。四公子好魄力。可惜,你們不是族長,沒有背負,亦無須平衡和斡旋,自然輕松簡單。”呂長老立即望向未來的族長。
“大道至簡,人心人性人事繁瑣。”猶留背出了故事里的一句話,寄人籬下,這個道理他焉能不懂。
呂長老突然瞠目結舌地望著他,須臾之后,才緩緩稱贊道:“果然是好兒郎!”
“枯木林不僅靜心還能養人。”云溪甚是滿意地點點頭。“只可惜,四弟不能受學受教,否則將來定能給呂長老多出些餿主意。”
“不知二公子以為呂家如何?”呂長老問。
關于私生子,看來呂長老已經有所了解,才會知道在城堡里,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正式受學受教的機會。
“小猶留喜歡嗎?”云溪問。
“呂長老若不是當年選擇回呂家,如今該是野林最有學問之人。”地隰開口隆重介紹。“四弟,呂長老可是最早到荒極第一學府求學受教之人,你該珍惜。”
“呂長老就是偏心,今日我才知道你是第一學府的學生。”云溪抱怨起來。
“鶴老乃是野林第一先生,二公子別再寒磣我了。”呂長老求饒。
幸運如熟果砸落在頭頂上,發蒙中,他點點頭,喜出望外道:“求之不得。就是我笨,怕氣死呂長老。”能讓博赫努一將博赫的所有商貿往來全部交付之人,自然是不差的老師。
“生死天注定,怨不得人。”滿臉愁容的呂長老難得一笑,“那呂家小塾恭候四公子的到來。”
風繼續刮,鐵索橋繼續嚎叫,所有人繼續站著,在陰寒中,衣服越來越單薄。
“牛扒皮如何?”地隰第二次問起此人。
在枯木林老先生的故事里,牛扒皮還算不上是個人物。猶留的目光也落在了八字型的法令紋上,剛剛的一笑已經淹沒在擔憂之中,這呂長老真是一天天更見愁老啊。這是他頭一次意識到原來金錢對七子七族之一的博赫努一,居然也是個煩惱。
“牛扒皮虛偽且膽小,牛族也不足為懼。只是這幾年,自從樹爺接手皮革店后,生意的確與日俱增。然而這位管家并不熱衷在和武擴大規模,皮革店還是那家皮革店,至于生意是如何一夜之間擴張的,教人百思不得其解。”呂長老毫無隱瞞。
“若不是有人相助,如何能在官道上耀武揚威。”地隰說。
“是啊,如今皮革是一天一個價,比野林的天氣還駭人。”呂長老搖搖頭,無可奈何道,“但獵戶們的毛皮卻賣不出好價錢。富足日子人望所歸,眼下無論往哪里下手,都會動搖根本。族長仁慈,總是憂慮子民生活,故而才猶豫不決。”
“你們知道那頭豬給自己取了個外號叫什么?”云溪卻只是問他一人。
“有錢人!”他脫口而出。
地隰和呂長老同時皺起眉頭,他只好撓撓臉頰掩飾尷尬。
“你要是想知道,就去和武走一走,保管你能看見許多新鮮的故事。”云溪及時替他解了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