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背誓之人
- 私生子更名記
- 優哉先生
- 4170字
- 2021-05-25 15:35:30
竹林至盡處,枯木林現身。
“春來春草青,夏至夏花香,秋落秋果熟,冬臨冬雪白。”特納蘭英問老奶媽,“都城還是越來越遠了,我都快記不起特納府的模樣。兒時誓言,早已過眼云煙。”
老奶媽伸出的胳膊托住特納蘭英,提醒:“夫人,路滑,小心腳下。”
“從來都不喜歡南方野林,若不是嫁給大將軍,興許此生我和都城百姓一樣,根本不知道世間還有這陰冷原始之林的存在。”
“這些年,在大將軍的努力下,陰城已見繁華。”老奶媽踩著小石子緊隨在側。“喬擇公子長大成人后,日子會越過越好的。到時候,洛王定會準許夫人回都城團圓。”
轉身與老奶媽面對面,牽起老奶媽的手,特納蘭英用指腹撫摸著老繭子,道:“幸虧有老奶媽,否則我如何還能有余力照顧好猶留。及笄綰發,洛王親自賜婚促成良緣,父親不得拒絕。天高路遠,此生再見亦不知何時。我都忘了暖陽下蕩秋千是何滋味了。”
“定是紫衣丫頭嘴碎,引得夫人多思。”
“老奶媽,我是不是老了?”特納蘭英面朝冥度感慨,“還記得,那夜里我和老奶媽、丫鬟們哭成一片。”
“夫人莫要把紫衣丫頭的閑言放心上,陰城誰不知大將軍心疼夫人。”
“陰城就像是被諸神遺棄了似的,昏暝深寂獨立于人間。竹海哀聲不絕于耳,陰雨猶泣訴衷腸,潮濕滋養著腐敗的氣味,讓人厭惡。此處,除了竹樹和枯木,還有一些我完全叫不上名字的生樹,瞧它們多努力爭聳入低垂的天幕啊。也許,有天,我也會被遺棄。”
紫衣仰望其上,嘟囔道:“這些生樹早該修剪,一味縱容生長,眼下都頂天了。”
“小時候園子里的盆栽總是有人修剪,如今在陰城,只能辛苦老奶媽了。”特納蘭英說。
“老奴自當盡心盡力。”
轉眼,她們便已站在枯樹林的家祠門前。門敞開,角落里,大將軍沉溺在一人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竟沒有意識到有人靠近。
直到紫衣腳下踩空,發出驚呼......博赫努一才抬起頭,詫異道:“夫人,你怎么來了?”連鬢黑須一夜見長,徹夜未眠的他,在搖曳燭火下疲態顯露。
“夜晚露重,大將軍該添件衣裳。”特納蘭英取來衣物,勸說道,“該歇息了,明日再繼續也不遲。”
“不是一氣呵成的竹冢,無法引領亡魂回家。”博赫努一已低頭。
“我知道,天大的事情都不能讓大將軍放下手中的雕刀。”
博赫努一嗯了一聲,家祠陷入沉默中。只剩下燭火在搖曳,老奶媽雙腿發麻卻不得發作,只好依著窗臺喘息。
家祠是城堡的禁地,擅闖者一律就地殺之。除了暗夜鋼軍的首領,恐怕也只有特納蘭英仗著夫人的身份可有恃無恐。關于家祠中飼養鬼魅的傳說紛紛,生人勿進,大將軍從不作解釋,興許是怕越描越黑。
“風吹骨冷,便給你攜了件豹皮袍!”特納蘭英打破沉默,從手臂上取下沉實的袍子為博赫努一披上,露出了慣常的淺笑,眼波泛羞,煞是惹人憐愛。在南方野林這等荒林蠻地,她依舊留著她的柔情萬種,不減反增。
“有勞夫人!晨露深重,夫人快回屋吧!”博赫努一依舊專注著手里的活。“自生了女兒后,你就落下了膝腰酸疼的毛病。夫人大概是忘了,野林是我家啊。來路兩旁盡是沒膝濕漉野草,夫人以后別來了。”
一方將軍,威名顯赫,卻善于雕刻之術,比起王宮的名匠技藝更是精湛些許。“大將軍,還要雕刻?”特納蘭英問。
“嗯。”博赫努一又低頭,手里握著小刀,懷里躺著的一節竹子,腳下落著成形的竹屑。
特納蘭英柔聲道:“可是為了今日秋決之事!”
“嗯。”
家祠里除了列祖列宗牌位外,還有一處是為暗夜鋼軍死靈所設。博赫家族尤喜竹子,或許應該說他們深信不疑:人死后,靈魂唯一能棲息,不受世間萬物、妖魔鬼怪侵擾之處便是寄宿于竹里。滿室竹架上,層層有序置放的節節竹筒便能說明。人死后,必取長屏外的一節竹,從竹節處鑿出十個小孔子,乃是人死后的三魂七魄能得寄居之所,避免流浪成孤魂野鬼,受盡無窮無盡的荒蕪。
然而,并不是南方野林每個子民都可以受此待遇,能進入家祠的除了歷代祖先、博赫家族成員,也只有暗夜鋼軍了。每死一個暗夜鋼軍,此處竹架上的竹筒就多了一節,且必定是博赫努一親手雕刻出生前容貌。待臉譜在竹筒面上活靈活現,死亡士兵的靈魂自然能找到自己的居所。
在特納蘭英眼里,那群囂張跋扈,渾身血腥,滿目殺氣的神秘士兵大都是些怪異粗俗之人,卻享受著連她都無法觸及的特權。然則這群人獨立在常規編制外,只受博赫家族首領的領導,就連洛王都休想指揮他們。
特蘭家族也是虔誠信奉火鳥真神,至于從何時開始信奉,她也不清楚,冥度并不熱衷伺神。同王國其他家族及所有子民不一樣,他們必須相信:不管是否畏懼死亡,死亡終是會降臨,在那一刻,雄雌火鳥真神雙至,嘴里銜著他們破體而出的靈魂,朝太陽飛去,從此享受永恒的溫暖。
或許是有共同的信仰,博赫努一才同意這門婚事,并為此違背了野林規矩,在承諾迎娶后,將南方野林更名為南林冥度,并昭告荒極大陸。此舉,惹來其余六族六子的惱羞成怒,三番兩次與陰城發生小規模摩擦。
南方野林與荒極都城迥然不同,一切都因為長屏外的竹海,那片充斥著無數古老傳說和禁忌的幽暗綠林。暗夜鋼軍此生只做一件事情,守住長屏,無論此生來世。在特蘭那英眼里,他們只是一群可憐人罷了。人若無情至此,不如懵懂孩童,更不如護犢情深的畜牲。當然,這番話,是不會掉進博赫努一的耳朵里。
許多的竹冢因為潮濕,慢慢都浸蝕出了墨綠的苔蘚,失去翠色的一節節竹筒又復綠顏。散發著特殊的霉味,宛若腐爛不盡尸體的味道。世世代代的亡魂都聚集在這里,數不清楚多少縷在猙獰。她始終不敢正視,那竹筒上的一張張隨歲月深長的容貌,仿佛浸入竹身化魂,怨念滋長溢滿,欲要沖破竹壁,從此禍害人間。
“他多大了?”特納蘭英問。
許久之后,大將軍才答應:“不比孩子們大多少。”隨即深深嘆息,發出長調子,時高時低,遙遠且飄渺,像是在用古老的語言召喚亡魂的歸來所念的一種咒語。
特納蘭英不懂為何會有如此滅絕人性的軍規,好奇道:“聽說他逃出了鬼怪血口,卻斷魂在風吟劍下。”
“夫人心細。”大將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緩緩道出。“他叫子金,差不多與地隰和云溪一般個頭。我忘不了他死前那種坦然的眼神。”
“能死在風吟劍下,對他而言也是種榮耀。”
大將軍起身,雙手捧著竹冢安身在角落空出的竹架上,不過是半巴掌大的面積,豎著擠了進去,告訴她:“子金死了,卻是以西方邊際侵略者的身份在刑場處決的,臨了都不能以真實身份示人,明明白白死去。”
“大將軍心慈仁厚,必然是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惡行。”特納蘭英背著竹筒安慰道。大將軍口中所謂的竹冢,在她眼里不過就是一節節砍下的生竹,怎么看都是竹筒子。
“他并無過錯,只是陷入兩難,忠于誓言卻又違背了誓言。眼下,人人都以為他是膽小鼠輩,誰知忠魂艱辛!”博赫努一又是一長長的嘆息,綿綿不絕,像是深夜里從竹海處飄來的哀悼聲。“然那些異心背叛者,卻逍遙人間,享受榮華富貴。”
長調子似的嘆息聲總是令人心生莫名害怕,就像是能喚醒這里每一縷亡魂。宛若,此時此刻他們正蟄伏在自己的肩上、發絲間般,用一雙雙閃著幽綠微光的眼睛看著三位不速之客。
“孩子們似乎都很喜歡大將軍帶回的小馬駒。”特納蘭英干澀地轉移沉重的話題,對于暗夜鋼軍她著實陌生。古怪的誓言,他們卻奉為戰士精魂歌謠,每每吟唱都是肅穆而炙熱。
“他奄奄一息伏在地上,斷斷續續說了一些胡話便暈了過去。醒來已被囚禁在地牢中,睜開眼看見滿室的刑具,他了解自己即將面對什么樣的酷刑折磨。可見他是知道的,卻沒逃命去。因為他曾在戰馬神像面前許下錚錚誓言......”
“大將軍是說名喚子金的士兵,在死里逃生后明知道歸來是什么下場,還是回來了!”她詫異瞪圓了雙眼。
“是啊,他不僅知道,而且十分清楚。”
“那他為何還要回來?”
“聽千長說,子金歸來時瘋癲發作,眼珠凸出,臉頰和胸膛都塌了下去,泄了膽氣,全身上下都被竹刀削皮入里。夫人有所不知,長屏外的竹葉已經不是尋常竹葉,都是陰冷結成的條條冰刀子,一不留心就能無聲無息要了性命,那還是幸運的。多少人活活被削成一株株人樹,長出了茂密,片片肉葉薄如蟬翼。”博赫努一接過她手中的杯子,飲水潤了喉,又繼續說道,“一支巡邏的小隊,除了他一人,其余全部暴斃竹林里。千長將尸體尋回時,只剩下無法分辨的殘缺白骨,骨上沒有遺下一點肉末。幾具尸體混在一起,分不清楚哪一塊是誰的。”
有關長屏外的故事,特納蘭英自然聽過不少,然這些話還是教她不寒而栗,猶如刀刀從身上片下,又似利牙在啃食骨頭。暗夜鋼軍個個兇神惡煞甚是討厭,如今聽來倒也不失勇敢。夜里的竹海濤聲,使得她輾轉難眠,百姓合夜而眠的悅耳天籟,卻是她的噩夢。
“莫非是傳說中出沒的野獸所為?”她顫抖著嗓子問。
“夫人,你怎么和孩子們一樣,盡聽信她們的胡說八道。”大將軍皺眉望著老奶媽,略有不悅。
“大將軍,你從不說長屏外的一切。”
“那是一個很老的故事了,真假已經無人知道......后來,就有了暗夜鋼軍和南方野林......夫人可知,當初我并無意娶你為妻!”
“大將軍!”蘭英震驚不已,生活二十載實話仍然聽不得,“是我有什么不好?”
“不!與夫人無關。我是暗夜鋼軍的首領,自小便立下誓言,一生無牽無掛守護竹海不出南方野林。地隰云溪出生后,我便下定決心等地隰接位,從此忠于守林誓言。后來洛王繼承王位,有意恩澤南方野林百姓,我便破了誓。”博赫努一一拳頭落在墻壁上,震動了無數亡魂。“比起他,我自嘆不如。”
“大將軍不必自責。若是暗夜鋼軍先烈泉下有知,定能體會大將軍的用心良苦。南方野林地處偏遠荒森,常年累月陰雨不絕,長屏外險峰狹谷令人聞風喪膽,無人敢來。百姓貧苦,物質匱乏,兵微將寡。若是與外界對戈,實是自取滅亡。欲求生存,不受欺辱,惟有歸于洛王麾下。百姓素衣簡餐過著原始生活,多有病痛纏身,若不是大將軍打開了長屏之門,邊陲野林也許早已凋零。”
“我都忘了夫人是冥度人。”
身軀一震,特納蘭英揚起臉,急聲解釋:“大將軍一心為民,何錯之有?”
“但愿九泉之下,列祖列宗還認我這背誓之人。”博赫努一苦笑道,“與其讓天下諸王竊取踐踏荒山野林,不如造福南方野林的子民。可惜,其他六族六子并不這么認為。”
“大將軍,至少無人再敢稱陰城百姓為野人!”
“遠嫁野林,委屈夫人。”
老奶媽立即上前示意特納蘭英,隨即,她慌張解釋:“大將軍,我不是那個意思。”
“轉眼,你來野林都二十年了。與世隔絕的南方野林相較于長屏外的文明人而言,確實像一群生活在荒森野林里未開化的原始人!當初嫁來此地,特納大人可是抱著愛女必死無疑、曝尸郊野的心態,老淚縱橫送你上了嫁車,疾馳向斷魂路絕塵而去。”
“大將軍,我不后悔那夜誓言。”
“夫人若能習慣這個家,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