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啼聲聲破昏冥！

博赫古堡矗立在嚎風的山崖上，群峰環繞，遠眺瀕臨幻境般的竹海，波濤正洶涌。

薄光攀窗，翻身索溫，尋不到人影，特納蘭英坐起低望，見左床上被褥清冷，便翻身下地。一陣陰冷撲面浸來，直直哆嗦。她拾起地上褻衣著上，頓得些許溫暖，攏髻腦后，橫貫一只竹簪，又接過丫鬟手里的寬袖緊身長裙，曳地而立于窗前。

“夫人，又想家了？”陪嫁丫鬟紫衣問。

特納蘭英沉默不語，只是佇立遠眺，不知所思。

“大將軍還是憐惜夫人的，這么多年了，從不斷暖。”紫衣開口勸說，“這番心思，夫人莫要辜負才好。故鄉路途遙遠，昔日親人不及，夫妻白首偕老，大將軍才是夫人的依靠。”

攏緊衣領，轉身望向紫衣身后，“老奶媽，猶留呢？”特納蘭英滿臉憂愁。

“已睡下，那小子瘋玩兩天，想是累壞了，倒在床上連鞋子也來不及脫。”老奶媽一邊疊衣物，一邊感慨，“他終究還只是個孩子。”

“以后要是沒有特別的事，別讓猶留再離開你的視線，畢竟他還小。”

“要不是大公子二公子直接把人抱走......”

“他們三兄弟感情好，大將軍自然也放心。只是猶留這孩子和地隰、云溪不一樣，老奶媽你還是要多費心照顧好，時時刻刻叮囑他些做人道理，免得日后走了歪路。”

一旁的紫衣撅嘴道：“夫人就是心地太好，那不過是個私生子，何必讓他好生活。如今在博赫城堡里，長年累月為夫人特意燒熱驅寒，一日都不曾間斷。可見大將軍是打心眼疼愛夫人的，自然最疼愛的也是夫人所出的喬擇公子，哪還有那私生子的位置。”

老奶媽上前揪住紫衣耳朵，訓斥道：“臭丫頭休要胡說八道。夫人是林外人，又為人后母，諸事本為難，自然凡事都得盡心盡力，免得落人話柄。”

“正是如此，夫人才應該替我們家喬擇公子多籌謀，母子本就同一體，自然是依賴相生。”紫衣一邊落淚一邊頂嘴。“省得哪天，那個私生子爬了上來作威作福，聯手地隰云溪，倒時還有我們夫人好果子吃嗎？我瞧著那個云溪二公子就不是個好東西。私生子整天和他們廝混，能長出什么好心眼。日后要是真得了勢力，還能善待夫人和喬擇公子？我看是老奶媽您如今伺候了私生子，有了別的出路，是徹底變了心。”

聞言，老奶媽立即下跪喊道；“夫人，老奴可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老人哪。夫人派我去好好照顧那私生子，老奴自然是知道夫人心意的，豈會辜負夫人的用心良苦。”

“私生子和老奶媽都城孫子同歲吧，人心肉長，日久難免生死心。”紫衣不依不饒道。

“夫人，老奴的確是想家，和夫人一樣記掛親人。可是老奴流著冥度的血液，吃著特納家族的糧食，萬萬不敢忘本。”

“紫衣，住嘴，休要冤枉了老奶媽。地上硬，還不快將老奶媽扶起來。”特納蘭英訓道，接著說。“你們都是隨我離鄉背井來到野林的人，我不信你們，還能信誰？若是在都城，老奶媽你也該含飴弄孫了，那孩子差不多和猶留一般高了吧。”說罷，便哽咽落淚了。

老奶媽邊說邊用袖子擦淚，勸道：“若不是特納大人及時援手，我兒早已化成白骨。這份大恩大德，老奴不敢忘。思念傷身，夫人莫要常常掛念老爺才好。”

“可女人的命運從來都不由自己。”特納蘭英哽咽道。“今生想要再見父親一面，都是奢望了。”

“夫人，紫衣丫頭的話也不無道理。如今地隰云溪兩位公子都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若是按照博赫族規，兩位公子將繼承整個博赫家族，哪還有我們喬擇公子的容身之地啊？如今，大小家族也不停地往兩位公子屋里跑，怕是要下賭注了。”

紫衣往前一站，揚臉道：“怕什么！大將軍心里有夫人，自然事事都會替夫人做主的。”

“難保他國不會再派女人來。男人終究是喜新厭舊，更是經不住分，盯著南林的眼睛可不是只有洛王一雙啊。”老奶媽忍不住提醒。“聽說此次秋決，大將軍竟讓猶留動了手，用得還是那風吟。這風吟之劍非同小可，乃是首領佩劍，惟有七子才能使之。”

“喬擇這孩子，也是我縱容慣了，什么事情都不上心。”特納蘭英隨即叮囑老奶媽，“以后，就別讓猶留去打擾大將軍了。”

“早已攔著，好在大將軍雖把他帶回城堡，卻不甚喜歡。喬擇公子心地純良，與世無爭，但生在博赫家族，得明白這和在狼窩里搶食差不多。”老奶媽接著說，“何況，這次秋決地隰云溪居然將野外不知來歷的小馬駒直接領養。眼下，每人得了一匹，只余下一匹，不知是要少了公子還是小姐？”

紫衣聽了，立即上火，脫口而出：“這還有什么可想，自然是給喬擇公子。”

“那惜靈小姐那？”老奶媽問。

特納蘭英伸出手指掠過發絲，淡淡道：“讓馬廄再覓得一匹剛出生的小馬駒給她便是。”

“下午為這事，猶留愁得都不敢出屋門了，纏著老奴追問怎么辦。”老奶媽繼續告訴她們，“小姐早早托人傳話，她一定要一匹不可。”

“她哪能分得清小馬駒是哪來的？”特納蘭英笑了起來。

“靈若那丫頭再過幾年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大將軍也真是虧待夫人，偏偏對外宣稱靈若是夫人所生。幸好她是個女兒，寄養在夫人房里，其母也死得早，諒她倒也鬧不出麻煩。”紫衣忽地臉色一變，罵道，“大將軍也真是的，出門一趟，總能得個孩子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博赫家的種。好在，從未帶回什么亂七八糟的女人。要是真帶回了一個女人，萬一來自野人部落，渾身長毛，那還不把我們夫人嚇個半死。”

“男人三妻四妾，自古已然，我焉能例外？”特納蘭英嘆息。

“還有一奇事。那主事大人竟說那小馬駒是神馬，直勸公子們切莫再驚擾山上神仙，只是大將軍對此似乎半信半疑，奈不住地隰云溪的請求，便才同意他們一人領養一只。”

紫衣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氣呼呼叫道：“那個姓斷的老男人，簡直就是城堡不分白晝、四處溜達的眼珠子，陰魂不散，讓人背脊發寒。”

“此事，主事怎個說法？”特納蘭英直搖頭。

老奶媽臉色凝重，回答：“傳說有言：神馬出現，城將易主，國將易主！”

“竟有這等事！此事非同小可，立刻叫人傳信給父親。”特納蘭英命令完，轉頭問紫衣，“大將軍呢？”

“好像又往家祠方向去了。”紫衣跺腳抱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家祠里住著哪只狐貍精，整天鎖著大將軍的心。我看那里指不定真住著什么勾魂女鬼。”

“大將軍身兼二職，自然是忙碌的。”特納蘭英解釋。

老奶媽長嘆一聲，搖頭道：“聽聞南方野林陰冷潮濕，老爺特意備足了嫁妝并修信一封給大將軍。成婚第二日，大將軍便命城中能工巧匠進入地下建一個供暖設施。如今，趁著大將軍心上還有夫人的位置，早早打算才好啊。”

“近日，父親可有來信？”特納蘭英問。

“老爺和洛王定會給喬擇公子做主的。”紫衣搶道。“怕什么！”

“不許在外人面前嚼這些沒有的事。”老奶媽提醒，“南方野林雖改名為南林冥度，但認同南林冥度這四個字的，只有陰城。”

紫衣聽了，甚是不服氣，回答：“那也是托了夫人的福氣，要不是因為夫人嫁到陰城，洛王又怎么會賜名‘南林冥度’，大將軍又如何當上如今這大將軍？”

“你這丫頭，嘴巴是越來越沒有把門，得找針縫了才教人放心。”老奶媽掐了紫衣一把。

見被子一處凸起，特納蘭英莞爾一笑，掀開被子一瞧，果然是小東西在暖窩里蠕動纖長身軀。它盤起身體，仰頭蠱惑著她。

“冷血畜牲都變了性子，尚好溫存，奈何人......”特納蘭英感慨道，隨即將它收入布囊內系在腰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

“請夫人莫要放棄，喬擇公子如今也長大成人了，夫人的好日子在后頭。”老奶媽安慰。

紫衣卻往后縮，顫聲道：“大將軍簡直莫名其妙，什么不好送，偏偏送夫人這畜牲，讓人見了，命都短半截。”

“大將軍喜歡就好，送什么都一樣。”特納蘭英說完，便轉身朝外。

“外面陰寒慎人，夫人還是披上吧。”陪嫁丫鬟說。

穿上白狐皮袍將小東西包裹其間，特納蘭英接過豹皮而制的連帽長袍披上，出了門徑直向后院走去。夜里，她總是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的夫君。

望著陰森森的家祠樓，佇立片刻，隨行的丫鬟們發出瑟瑟抖聲。特納蘭英從長袍里伸出手推開了沉重的木門，果不其然，大將軍的背影依舊藏在那僻靜的角落里。

“大將......”老奶媽正欲叫喚，卻被夫人揚起的上臂一揮喝住。

光是詭異莫測的糟糕氣候就夠使得林外人心生厭惡。潮濕永遠都黏糊在皮膚上，怎么甩都不掉。然整個將軍城堡，特納蘭英尤是恐懼這棟雕物栩栩如生的小樓。精致的雕工鑿出了偌大的一株活怪物，蔓藤般鑲嵌在小樓每一處。

小樓醒來似的在人跟前哈著氣，霧天夜里更甚。一張張逼真的臉浮現在小樓的正前門，一雙雙厲目居高臨下充滿警戒意味。那是博赫家族列祖列宗的木像，不用抬眼心跳都驟然加劇。總教人有一種錯覺，那小樓并不是尋常家祠，而是關著博赫家族先祖靈魂的地獄。

博赫家族是南林冥度的古老家族之一，而特納蘭英是林外人，這里眾多詭異的風俗習慣讓她難以忍受。比如有些士兵愛馬至極，輕則抱頭言語，重則馬廄同眠。全林上下大概都信仰火鳥真神，并奉為太陽之子，祈禱真神寬恕，能讓太陽重歸野林。而暗夜鋼軍卻獨戀戰馬之神，來自古老傳說中的神馬，亦是戰神的坐騎。

出身名門貴族的特納蘭英自是看不慣這些野蠻行徑，私下曾無數次和老奶媽、陪嫁丫鬟哭訴過。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她盡量不去接觸野林人，好在大將軍待她極是尊重，也不加勉強，便省了許多麻煩。

晚飯后，他總會陪著老奶媽在爐火前縫補衣服，聽她念叨每天發生的事情。

“您想家嗎？”他給老奶媽遞了一團線。

爐火照在滿是溝壑的面盤上，老奶媽抬起頭，露出苦澀的笑容：“活著，才有家。”

“那您想孫子嗎？”他歪著頭，一個老人背井離鄉，大概也是殘忍的事情。

“啊，他應該和你差不多高了。”老奶媽來回摸著猶留的腦袋，神情落寞。

依在老奶媽腿邊，他將腦袋枕在老奶媽膝蓋上，問：“您不想回去嗎？”

“路途遙遠，人老了，腿腳不好使咯。”

伸手在老奶媽眼角上一抹，他笑道：“您年事已高，在這里無親無故，很寂寞吧。您照顧了我這么久，等小馬駒長大，我就送您回去看孫子。”

“你這孩子，又學云溪公子大話。”

“您等著。”他站起來，拍打胸膛保證。

“只要你聽話，別去爭什么，什么也別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