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臺!
這種熟悉的氣氛,還有身下粗糙的凹凸感,讓猶留立即明白自己的處境。
他睜開眼睛,囚車消失了,場景再度置換,黑斗篷也沒了蹤影。
雖無比厭惡這種被操縱的感覺,但目前他的確無計可施。
夜幕已降臨,火把在四周發出一種奇特的香味,濃郁無比,令他無法呼吸。
四肢依舊被捆綁,他掙扎了幾下便放棄了。
藤蔓始終如一,他甚至能清楚感覺到藤蔓的生息,卻無法知道這些藤蔓的根在何處。
難道藤蔓還能無限生長?
這樣的藤蔓,在野林四處或傳說中,他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自從森林之子的傳說變成現實后,無論野林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任何超乎想象的人事物,對他而言,都是正常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果不接受這個現實,他早瘋了。
“你們想干什么!”猶留沖著祭臺旁的男人喊道。
此人穿著打扮既不似先前的異士,也不像尋常的士兵。
“如你所見。”一個戴著木鬼面具的男人說。
這是一個黑木所雕刻而成的木鬼臉,懟著他的臉,熟悉的香氣立即沖進鼻孔里。
的確,是先前那群異士特有的香氣!
面具本身無甚稀奇,雕工也見粗糙,是在許多祭祀場合或鬼節里,都可以見到傳統鬼臉。
“你是人還是鬼啊?”這次醒來,他的腦袋有些腫脹,根本不似上一次美好。
“你覺得呢?”木鬼臉含糊道。
站在眼前的異士,原來是個殘缺之人。
“舌頭沒長好還是被人割了?”他問。
木鬼臉并不在意自己的殘缺,淡然道:“能用就行。”
先前見過的異士都像石頭,根本不會多說一個字。
難道異族將啞巴都派出去執行任務了?
旋即,他一細想,倒也合情合理。
木鬼臉這樣的嘴,根本不用嚴刑逼供,見個人就恨不得把滿肚子的秘密全往外倒。
此情此景,猶留已經經歷過一次。除非體內的力量,足夠沖破異士設下的各種異術,否則還不如老老實實呆著,等待時機。
四周實在沒什么可察看的。“異士不都是啞巴嗎?你怎么這么愛說話?”他起了好奇心。
“長著舌頭,就是為了讓人胡說八道用的,老子不能辜負諸神的一番美意。”木鬼臉的舌頭,有越用越靈活的趨勢。
真是新鮮事,原來異族里也有這樣的怪人。這對他而言,大概是目前最好的消息了。
面具極其普通,但異士完全沒有必要帶面具,除了蓋住真面目。
但私生子都要被火祭了,還有何可顧忌的!
異族的人,區別巫醫族,風格并不統一。難道異族也怕鬼不成?
“野林之人戴這個面具,是為了蠱惑孤魂野鬼,保護自己不被吃掉。你是個異士,戴著個面具為了什么?”他還是想知道答案。
“變成鬼咯。”木鬼臉說。
霎那間,猶留歪著腦袋,開是懷疑自己的耳朵,這聲音似乎有點耳熟啊。
但在異族的地盤上,就算看見博赫努一的臉,也不是什么需要驚訝的事情。
就如他們吹的牛:異族無所不能。
“好好的人你也不做,偏偏要做鬼。”難得有一張閑嘴,他暫時忘記了處境。“孤魂野鬼要是知道你不想做人,滿野林的野鬼大概都會排隊等接收你的皮囊。”
“做人做鬼都是做,既然都是做,老子認為沒什么分別。”木鬼臉不以為然。
這番歪理,他還來不及消化,便笑道:“那你不應該做異士,應該去修道。陰城里的鶴長老在這方便頗有修為,我可以替你引薦。”
木鬼臉背靠著祭臺,用后腦勺問:“你想收買我?”
“我倒是想啊,有這種可能嗎?”他頓感輕松。
“趁早死了這條心吧!等時辰一到,你就什么都不剩下了。老子勸你,省點力氣享受做人最后的時刻。趕緊多吸幾口野林的味道,指不定你下輩子是個什么玩意。”
但凡是祭祀,無論大小,都有極其嚴格的儀式。
越是古老的部族,對這種儀式就越虔誠,其中包括了請示過諸神,才可獻上祭品的特定時辰。
除了這個木鬼臉,第二個異族人還沒現身。就目前掌握的情況,他根本無法從交錯的信息中抽絲剝繭,尋找出可以令他脫身的那一線生機。
“那也比你做鬼強。”猶留對做鬼毫無興趣。“做人是一件驕傲的事情。”
此時,手指從祭臺下方抬了起來,指腹上黏糊糊的觸感讓他困惑。
新涂料?或許是為了向諸神顯示虔誠,異族人特意在祭臺外涂了一層新的顏色。
但異族人如何確定在外的那群異士,在什么時候才能找到祭品呢?
逮住他并帶回來,究竟是必然還是巧合?
從四周留下的痕跡以及祭臺的粗糙來看,這個祭壇并不古老,甚至比他還年輕很多。
若是古老的祭壇,留下的應該是曾經祭祀的痕跡,而不是修建的痕跡。
故而,他料定此祭壇應是剛修建不久,從來沒有祭祀過。
“新祭臺?”猶留問。
“的確是臨時搭建的。”木鬼臉的腸子比私生子還直。“可誰也沒有想你這么快就出現了。”
“你們真是迫不及待啊。只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你們的老巢竟然在博赫領地上。”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這里根本不是異族的老巢。要是不立即烤了你,恐怕夜長夢多。他們都在準備,祭祀馬上就要開始了。”
“難怪在祭臺上躺了這么久,也沒見到第三個人。”新猜測令他失望。
“著什么急啊,遲早會見到的。”
野林地界上,自古以來,大小祭祀皆有名目。
烤人,已經被明令禁止,大都以家禽替代。否則,巫醫族早就找個深夜,把死生子烤成木炭了。
“烤了我?人祭?這是什么祭祀?”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弄清楚自己這個祭品在祭祀里的作用。“難不成異族的還有一個祭祀專門烤私生子?”
“烤了你,讓皮肉和靈魂脫離,一分為二。”木鬼臉說得很平淡。
看來,他又想錯了,笑道:“我以為你們要搶我的皮囊穿呢。”
“你的皮囊?瞧不出有任何奇特之處。”木鬼臉搖搖頭道,“但他們認定你的靈魂與眾不同,必定能為他們實現開啟和轉換。”
開啟和轉換?這是什么異術!猶留一頭霧水,這四個字他第一次聽說,比從前聽過的傳說更新穎。
“活了這么久,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有這么大功效。難不成,我的靈魂還能讓你們成神成仙成鬼?”話落,他便哈哈大笑起來,“如果鶴老知道這個消息,大概會氣得頭發胡子統統豎起來。畢竟我就在他老人家眼皮下晃悠了很久。”
“鶴老?”木鬼臉哦了一聲,“那個老人啊,他還能做什么!”
“他能做的事情可多了.......”他實在想不起鶴老究竟做了什么。
“挑一個好的墳墓,打造一副好的棺材?”
“他是博赫的鶴老。”
“你還姓博赫呢。”
“做人就這么糟糕嗎?你非得做鬼不可。”
“做人有什么好處?”
“好像你有很多選擇。”
“我可以試試做鬼啊,但你好像沒這個機會咯。”
絕望立即淹沒了他。
“如果沒有了靈魂,如何進入輪回,如何成孤魂野鬼?”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絕望。
“沒了軀殼,沒有靈魂,你即將連渣滓都不剩下。”木鬼臉說。
“這是徹徹底底地消亡啊。”他怒吼道,“我與你們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無仇無怨。”木鬼臉的手指敲打在祭臺邊沿,發出奇怪的節奏。“誰讓你靈魂獨特,要怪就怪你自己命運不好吧。”
“豈有此理!”他剛一掙脫,就被藤蔓勒住。“難道我就是活該嗎?”
“他們為何不找別人,偏偏要找你呢?”
他頓時啞口無言。
在許多傳說里,天地之間的一切力量都可以成神成仙成魔成鬼成妖,就是無法成人。
或許更為準確地說法是,妖魔鬼怪無法像個人一樣,必須經歷屬于人特有的生老病死。
如果非要實現這一愿望,那么就必須找到適宜的“人”來做中轉。
而這種“人”幾乎是特定的,或者是天定的。
若是從前,他定然不信故事里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現在他體內有一股力量,那就意味著萬事皆有可能。
“你都是異士了,為何還要做鬼?”他瞬間冷靜下來,除了這張嘴,也沒有別的途徑了解情況了。
“此鬼非彼鬼。”木鬼臉的咬字變得清晰起來。“人若是得到機緣,是可以蛻變人的生長方式,徹底蛻變成另一種生命秩序。不過,那種生命秩序已經非人了,也可以稱呼為鬼。”
“人的一生,必須從母胎而落,經歷皮囊地生長而成人。這是自然秩序,也是天道。”他不允許任何力量,隨隨便便就改變野林之人的命運。“如果有其他力量干涉了人的自然生長,將嬰兒拔苗助長到大人,也無法逃脫人必須經歷生老病死的命運。”
木鬼臉不停地點頭,發出驚嘆:“原來私生子也懂得這么多啊。”
“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只是說法不同。”他企圖通過改變木鬼臉的想法,為自己獲得一條生機。“人的一生只能自然成長,一旦非自然生長了,必然改變人的生長秩序。”
“的確如此啊,秩序一旦改變,人就變成另一種生命了。”木鬼臉在祭臺上磨蹭著背部。“所謂其奇人異士,但都是被改造過的人,已經談不上是凡人。”
“好好的異士不做,你們要做鬼?”他無比憤怒。“你們知道想做人有多難嗎?”
“你還有點時間可以做人,好好珍惜吧。”木鬼臉一聲嘆息,隨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