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云為頂,灰霧為帳,一片黯淡。
“你們到底要帶我去哪里?”猶留沖著囚車外的異士吼叫。
呼嘯而過的寒風,將私生子的聲音撕個破碎。
“省省力氣吧,他們要是不想說話,就是個啞巴,你喊破喉嚨也是白費力氣。”黑斗篷伸長了雙腿,霸占了大半個囚車。
“撬開這些異士的嘴......或許能聽個故事解解悶。”知己不知彼,他能拿一群不開口的異士如何?
“那你還不如對我嚴刑拷打一番,好解解氣。”黑斗篷對先前的事情懷恨在心。“往日里,我與他們也算是共事過。可是你看看我這副衰樣,他們像是在對付敵人,狠準絕至極。”
把頭搖到另一邊,猶留將黑斗篷重新檢查了一番,從面部和身體上的泥跡可知狼狽。
以異士的能力,黑斗篷能活著,已是手下留情了。
留著黑斗篷,為何?難道異士不能殺生?猶留猜不透。
“摔了個狗吃屎?”他不得不點頭,揶揄道,“看來你的人緣真不是一般糟糕。”
“難道他們會因為你是私生子而開口,然后像老奶媽一般哄你入睡啊?四公子竟還如此天真!”黑斗篷把腫脹的下巴縮了起來。“你能在博赫城堡里茍活至今,也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老奶媽在小暖房里說的話,那是哄嗎?威脅恐嚇還差不多。所謂家丑不可外揚,猶留無法將小暖房里的故事,一一說出口。
“老奶媽可沒哄過私生子。”他記得一清二楚。
“那我們就不要白日做夢了。”黑斗篷說。
“夜里做夢,就能美夢成真?”他倒想試試,“我偏偏要白日做夢。”
“這些鐵嘴在主人那,也像個啞巴。主人問什么,他們回答什么,好像多說幾個字,舌頭就會斷了似的。要不是因為他們比巫醫族好用,主人老早就把他們做成活尸體了。”
黑斗篷所言應該可以信任,他的確沒有見過這些異士給過參良好臉色。
異士的性子就和天穹一般,永遠陰沉,毫無希望。
若是常常仰望天穹,人的心境就會荒蕪。故而野林人養成了熱愛大地的習慣。
可惜二魂的力量還不足以抗衡異士,不知道這些異士能抵抗幾魂?
而博赫私生子這塊面子,異士視若糞土。若是再用,只能自討沒趣,讓異士鄙視而已。
如何撬開他們的嘴?猶留已經碰了許多次鼻子,自尊早就丟棄到天際去了。
小老頭常說和誰在一起,就會受對方習慣的影響。
這就可以很好解釋了,為何人們提起暗夜鋼軍,從來沒有具體的描述,只會說就是暗夜鋼軍的樣子。
將思緒從長屏拽回來,他看著假寐的黑斗篷出神。
只要能復仇,黑斗篷能屈能伸,可以做任何事情。不得不承認,他的臉皮已經趨向黑斗篷的厚度,往日所學的規矩都丟在玄冰宮了。
經過生存地錘煉,猶留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像私生子了。
“他們的皮囊,會不會比猛虎惡狼更好用?”思考得越多,他就越覺得野林再無寧日了。
訓練劍術的時候,地隰云溪都曾不厭其煩地告訴過他;肌肉也擁有記憶。
強者從來不依靠記憶,不用記住任何招式,肌肉會做出本能的反應。那異術會在皮囊的肌肉里留下什么呢?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其中一個好奇的異士靠了過來。
魚兒上鉤了,猶留看了一眼天穹,踢了黑斗篷一腳。
渾濁的天穹低得厲害,但白日是可做夢的。
風如生銹的刀在顴骨上磨礪,他不得不轉身,以背做盔甲。
黑斗篷回以一腳,用背部回答:“這個問題,四公子你得去問老虎了。”
“皮囊是有記憶的,一旦養成的習慣,肌肉是不會忘記的。就不知皮囊,會不會有異術的記憶?”他并非胡說八道。
雖然違背自然之道,但他的確好奇此事。
“此事,我相信主人比四公子你更好奇。”黑斗篷語氣堅定。
對于這個答案,猶留一點都不意外,如此才符合商人攫取最大利益的原則。
“那可惜了,現在他們已經逃出了和武,恐怕參良再也沒有機會得到答案了。”他清楚,野林并非無窮無盡的天穹。
“這點請四公子放心,主人若是想要做成的事情一定能做成。野林男人做事從來一板一眼,較真得很,又不懂與圓滑,這些恰好都是主人擅長的。”黑斗篷評價道。“可惜了,博赫之子沒有一個掉進錢眼里。”
洛王離開陰城時,曾在他面前丟下一句話;野林男人都是木頭和石塊,毫無幽默感可言。唯有碼頭上還有幾分人味。
這幾分人味,毫無疑問就是指參良了。
倏然想起了洛王對自己的邀約,還有送到長屏的補給,思緒驟然起伏,猶留不愿做出武斷的決定。
有一件事情是他可以立即確定的:私生子這身衣衫,已無法讓他置身事外了。
“野林的男人是伺神的信徒,誓言的踐行者,大都是無聊且無趣。就和野林的天穹一般,的確沒什么個性可言。”他想起了洛王的野心,心情更低落了。“博赫是七子七族之一,博赫之子肩負著守林的任務,以及保護領地上子民安居樂業的使命。自然無法像商人般,只為一己之私肆意妄為。”
“同百個男人說話和同一個男人說話,好像都差不多。”黑斗篷扯開了話題。
愛屋及烏,恨之亦然。
黑斗篷對博赫家族的不滿由來已久,卻從不宣之于口,大概是礙于他私生子的身份吧。
這個心結,他也無計可施,只能交給時間稀釋了。
“如此看來,田家小姐癡迷參良,倒是可以理解了。”他已見過參良好幾張面孔了。“呂長老是我師父,卻屢屢敗給了參良。”
“男人不壞,女人就不愛。男人不狠,立世不穩。”黑斗篷說。
“這些話,你敢去陰城喊喊?保證一個時辰后,老頑固們就會把你做成燈籠掛在十字街上。”
“說說話,就得慘遭如此酷刑?”黑斗篷同情地看著他。“難怪博赫會窮。任何能人異士,都清楚要追隨何人才有前途。古老誓言不能果腹也不能御寒。但是食物和棉衣,起碼可以讓大家活到竹鬼殺進長屏里。”
他無意辯駁,也不置可否。
這一刻,猶留開始從現實的角度,嘗試去理解博赫努一和洛王的往來了。
青銅寶座上放著的不僅僅是權利,更多的是責任。
或許,權利不過是擔負起沉重責任的資格罷了。聰明的喬擇曾說過絕不覬覦青銅寶座,想來確是實話。
異士的耳朵貼越來越近,幾乎快長在囚車上,像極了剛出任務的新耳朵。
“地牢里的尸體我見了不少,也沒瞧出參良的慈悲心腸。”他終于不用靠喊了。
“有一群古老部族的所作所為,已威脅到主人的宏圖偉業。”黑斗篷提出假設,“倘若四公子是主人,你會如何?”
他笑了起來,故意對著囚車外的耳朵笑道:“你才是他的肚子里蛔蟲。”
“那動搖七子七族的根本,又會如何?”黑斗篷的臉掉了下來。
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根本無需討論。
“七子七族的手段,我還未曾見識過。”在黑斗篷眼里,他還是博赫四公子。
“四公子也護短。”黑斗篷有些失望。“四公子終究是博赫的四公子,不是野林的四公子。”
“你家主人那些下三濫的招術,我倒是熟悉得很。”他來不及細想黑斗篷的話。
“若是沒些生存手段,主人已是孤魂野鬼。”
黑斗篷對私生子似乎有所期待,直至現在還殘有。這種期待,大概是在長屏外的異界里建立起來的。
一副擔子落在肩膀上,他完全沒有拒絕的機會。
“白家的故事,我沒聽過。”這是事實,參良應早已將十字街上與白家有關的故事清掃干凈了。“日久見人心,時間是最好的證人。”
“你已認識主人,總有些判斷了。”黑斗篷說。
說者有意,聽者有心。異士的腦袋,快塞進囚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