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間地牢后，侍童抓著他的袖子驟然沒入一片黑暗中。

須臾之后，顫巍巍地光亮從通道的墻縫中閃爍而出，仿佛是兩排發光的蟲子列隊歡迎他們闖入禁地。

再往前走去，這些光布滿了兩邊及頭頂的墻壁，猶如星空一樣燦爛。

在地宮的暗道里，竟然生了另一片奇景，猶留不得不佇立欣賞。

細看才發現，坑坑洼洼的墻體表面，住著許多發光的未知蟲子，結成里連片的“蜘蛛網”，在四周肆意生長，早已與墻體共生。

“這是？”他看得目瞪口呆。

“別招惹他們，他們比參良更喜歡熱騰騰的新鮮血液。”侍童說罷，繼續朝目的前行。

在地宮窄小的通道里艱難前行，主要是他需彎腰前行，侍童的身高簡直就是為了這些通道量身定制。

時不時，墻壁外還會傳來一些腳步聲和對談聲，好像是在找他。

“你們怎么看人的？”墻外是黑斗篷的聲音。

“大人，我們真沒瞌睡。”陌生聲音解釋，一聽就是個被酒毒過的嗓子。

“是不是你們聽了他的花言巧語，被騙走了鑰匙？”

“鑰匙還在這里。”陌生的另一道聲音極為委屈，但聽起來年輕許多。“牢鎖沒有打開過的痕跡，也未遭受破壞，他就是從牢里消失不見了。”

黑斗篷不知道看見了什么，厲聲罵道，“二位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嗯，的確好酒。”

“大人，這是我們備著守夜時候暖身子用的。”酒嗓子抱怨道。“大人你常年在外，是不是忘了這地宮到了夜里吃人是不吐骨頭的。要不是兄弟們每晚都準備點暖暖身子，大人這次回來，大概也見不到老臉了。”

“可有人來找過他？”黑斗篷問。

“白袍子把他丟進來后，只交代了一句不準任何人接近，就走了。”年輕聲音說。

“你們確定沒有聽到什么異響怪聲？”黑斗篷不信。

“他都那樣要死不活的了，怎么發出聲音啊。”酒嗓子含糊道。

“大人，這可是地宮密牢啊，怎么可能有聲音呢？”年輕的聲音頂嘴道，“如果有聲音，那只能是鬼聲。”

“你們是不是又賭了？”黑斗篷問。

“真沒有。”酒嗓子憤憤道，“這間地牢到門衛處，有個拐角，雖然能擋掉一些聲音，但我們的確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被送進來后，就和尸體沒分別啊。”

“私生子不會飛天遁地之術，必然還在地宮之中，繼續找。”黑斗篷還真是契而不舍。“瞧瞧你們蔫頭耷腦的樣，主人若是看見了，才懶得聽你們廢話！”

“這要上哪找啊？”酒嗓子問。

“大人，真不是我們玩忽職守，我們也不知道這么大塊的尸體怎么就在秘牢里憑空消失了？”年輕聲音說。

“都不想找是吧？”黑斗篷罵道，“平日里你們做事馬馬虎虎，敷衍了事，沒出大事，那是你們僥幸。可你們知道此人對主人的重要性嗎？如果壞了主人的大計，我看你們這身皮就留著做地宮燈籠吧。”

“去了上面做了幾年人，大人是一點舊面子也不認了。”酒嗓子叫道，“大人命令，我們這些見不得光的活死人豈敢違抗命令。找找找，一定找到大人你心滿意足為止。”

一陣腳步聲遠處，他聽出那是黑斗篷離開了。

“他娘的，什么破爛玩意兒！”酒嗓子罵道。

“吹大牛，你不是說大人和你同穿過一條棉褲嗎？”年輕聲音嘲笑道，“牛皮沒吹上天，就連地宮的頂你都吹不到。”

“你知道個屁。”酒嗓子罵道。“活死人是見不得光的，見得光的那就不是活死人了。別看這小子現在風光，諸神發怒時，他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

躲在暗道里，他連大氣都不敢喘，脖子下方的傷口還沒有愈合。無論如何他是絕對不愿意再回到鐵架子上，繼續被放血了。

等聲音遠去，他們才繼續前進。隨著陡峭的小石梯子攀爬而上，沒有轉彎，約有二十來階。

回憶起，剛剛走過的路，猶留猜測，通往小密室的路必然是建立在地宮的厚墻中。只是來時的那路口，他未曾留意過什么開關。

原來，供奉鐵魂的房間就在武家祖祠后方的小密室里，比起私生子的小暖房還窄小一大半。

侍童領著猶留擠進了小密室里，外面的喧鬧聲就在耳膜蹦跳個不停。

螢光石發出殘弱的幽光，如水中游蟲竄在四周。

幽閉的空間，讓他不禁想起了進入玄冰宮的漫漫水路。

視線窄小，無法推開暗沉，他弓背而立，根本看不清楚房間里的全貌，但憑著直覺，也可以瞧見個大概。

事實上，小密室比想象得還要逼仄幾分，但就算如此，他依然無法確定鐵魂置放在何處。

密室甚小，可容孩子進出。這倒也很好解釋了，老城主為何要找一個孩子來看管鐵魂了。

不得不承認，那些異士的實力還不是不容小覷，自從進入鐵城以后，森林之子的力量在他體內就像沉睡的石頭，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至此，鐵魂到底是什么樣的，他還是一無所知，眼睛在密室里成了裝飾品。

料誰能想到，在武家祖祠內堂的墻體中還建有一個小密室，且就在參良和異士的眼皮下藏著鐵魂。

而通往小密室的暗道是在地宮中，故而根本沒有人能在內堂中發現這個秘密。

至于異士為何沒有發現鐵魂的存在？這教他百思不得其解，從異士先前的所作所為來看，并不是濫竽充數之輩。

如果讓參良得知這個真相，大概會氣死吧。他竟然迫不及待想看到這一幕。

“他們還在外面？”猶留感到震驚，儀式還在繼續，參良要用誰的血？

“既然你的血不行，那就換個人唄。”侍童說。

“誰？”他暗忖參良到底準備多少個血人啊？

“大公子。”

他捂住自己的嘴，吐出了三個字：“武天意？”

“莫非武定山還活著？”侍童問。

“你在地宮里沒有聽說或看見嗎？”他猜測。

武定山自從冬眠后，和死了也無甚差別。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復過來，就算恢復了，他又要到哪里去給這茍活的武家二公子搶一副皮囊呢？

侍童似乎并不相信武定山已死的消息，試探道：“都說武家二公子是森林之子的頭號信徒，我想守林神興許會特外慈悲。”

“小心不靈通，私生子才是頭號信徒。”猶留自省，難道有細節出賣了自己？

“都是怪人，也都喜歡怪事。那你覺得他還活著嗎？畢竟他是武家二公子。”

“你別太擔心。聽說老城主最風流，若是多個小兒子，也不算是特別難的事情吧。”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侍童的冷靜和成熟，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吧。像侍童這么大時，私生子不過就是個膽小鬼而已。

侍童肚子里興許裝了不少秘密，可惜站在小密室里，侍童比他更占優勢，縱然有妙計也沒有施展的空間。

“聽說博赫努一是野林的背叛者？”侍童反唇相譏。

越來越有趣了，侍童竟然在維護老城主的名聲，真是件怪事。

倏然，猶留想起了一個人，都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去枯木林了。

一個久居地宮暗道里的小小侍童，難道長了千里眼順風耳？“莫非地宮里，也住著一位說故事的先生？”他甚是懷疑。

“我在冷樓出生。”侍童說。

冷樓？取這么孤寂的名字，大概不會是個舒適的地方。偌大的和武，有幾個名字偏冷的地名，也是最正常不過的。也許是侍童的思鄉之情發作了吧。

“不曾聽過。”和武城內，他了解的地方并不多，知道名字的更少。

“那里四面皆墻，幾乎與世隔絕。唯有故事，才讓人與外界有了聯系。”侍童說。

“聽起來，比私生子的小暖房還差。”他只是實話實說。

“私生子也是博赫之子，又豈是冷樓出生的孩子能比得上的。”

他還無法確定侍童的目的，只好直截了當道：“你帶我來這里，難道就是為了說故事？”

“枯木林里愛說故事的那位先生，并不盡然通曉野林故事。”侍童告訴他。

竟然對私生子愛聽故事都一清二楚，他的確低估了這個七八歲的男孩。區區一個侍童，遠居鐵城地下的暗道里，如此關注私生子的一舉一動，難道純粹是因為好奇？

猶留很肯定，私生子和侍童之間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就算好奇作祟，又如何得知枯木林里那位先生的存在？

“如果你不怕外面的人聽見，我有的是耐心。”他已經很久沒聽故事了。

“我只喜歡聽故事。”侍童拒絕了他的好奇。

“巧了，我也是。”猶留心里越發沒底了。

小小侍童，說話風格比他還成熟老道，該不會又是參良的伎倆吧。

無奈黑暗里，沒有任何表情可作參考。

“我和參良毫無瓜葛。”侍童似乎住在他腦袋里。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他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時間就是生命。你有話快說，如果是先前我救你性命那事，就沒有必要再說感激之言。我是路見不平，換成任何一個孩子，我都會挺身而出。”

“還有這個必要嗎？”侍童反而納悶了，“你要是不記得了，為何獨獨想起這事？”

“爽快點，你帶我來這里，意欲何為？”他討厭被人拿捏的感覺，尤其對方還是一個孩子模樣。

“殺了你！”侍童脫口而出，“我本想著拖著你的尸體去參良面前邀功，以一換一，用你這副傀儡的軀殼去換取二公子活命的機會。誰知，二公子早已沒了活路，死了個干凈。”

野林里，悲慘的故事不少，武定山要是順手救過幾個小屁孩，倒也不是什么新鮮事。

侍童出現的莫名其妙，算是誤打誤撞遇上的。“武定山是你的主人，還是你的恩人？”除了這個可能，他也想不出第二個了。

“恩人。”侍童毫不猶豫回答。

故事還有其他后續。“不是老城主嗎？”他有點迷糊了。

“那是后半段。”侍童繼續告訴他，“冷樓生活貧瘠，常年挨餓受凍是家常便飯。有一次，二公子的兔子跑進了冷樓，恰好去了我的住所。前來找兔子的人，就把我和兔子一起送到了二公子面前。”

“你......你應該知道武定山他.......”傷人的話，他實在難以開口。

“鐵魂就在這里，我想讓你試試。”侍童根本理睬他的尷尬，“老城主說，鐵魂會自己選擇主人。當年鐵魂選擇了老城主出山，后來鐵魂選擇了我祀奉，現在又到了不得不選擇的時候了。”

奇怪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猶留還是懷疑眼前的侍童是個小壞蛋，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相信參良的故事？”他問了個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只相信鐵魂。”

果然如他所料。“那我要怎么做？”他又沒有了主意，“大喊三聲，鐵魂現身？還是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謠？或者，武家知道有什么特殊叫魂儀式？”

“鐵魂會自己選擇，又不著你多事。”侍童告訴他，“你只需要站在這里即可。”

幽暗逼仄的密室帶久了，呼吸越來越艱難了。速戰速決吧，猶留暗示自己。

“鐵魂是老城主引出山的，自然是要武家人才能叫喚出來，你沒看見參良想利用私生子之血，已經被拒絕了嗎？”他苦口婆心，希望能讓這個忠誠的侍童認清現實，速速離開此室。“除非鐵魂也受七子七族的管轄。但我聽說老城主與陰城早就不同心了，你覺得鐵魂會理睬我這個外姓之人嗎？”

“死馬當活馬醫，總得試試。二公子曾經說過，你是陰城里最怪的私生子。野林里的怪人怪事，從來不尋常。”侍童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若不是鐵魂想要選擇的人，諸神來了也無濟于事。”

原來是武定山多嘴給他招惹的麻煩！

“既然是鐵魂擇主，你我要如何確定鐵魂已經被叫了出來？”他覺得這是很嚴肅的問題。

“我自然會知道。”侍童篤定道。

“那且有的等咯，這里有床嗎？”橫豎都是侍童算了，他不想繼續問下去了。

“有奶媽，你要嗎？”侍童問。

“你這張嘴，參良居然還留著。想你也必定是受了諸神庇佑，指不定你早就把鐵魂叫了出來而不自知。”他清楚參良會喜歡這張嘴。

野林多陰寒且無聊，有個好斗嘴的侍童，抵過一屋子聽話的家奴。

連打了幾個哈氣，就在他摸著泛疼的傷口時，侍童居然淡淡地來了一句：“走吧。”

私生子被一個侍童耍了！日后這個笑話要是傳出去，博赫四子的名聲皆不是全糟蹋在他手里了。

“這就完事了？”他覺得莫名其妙。

“不用等了。”侍童又拽起他的袖子往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