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到處是枯草和被糟蹋過的碎布條，仿佛一層厚實的地毯，卻被雪水與血水所浸透。

猶留醒來過，脖子上被箍著白布，不知身在何處。

半坐起身，他托著腦袋，只記得參良強心給自己灌了一碗黑漆漆的藥水。

“你果然醒了！”一個男孩蹲在一旁望著他。

“你不就是......”他記得這張臉。

“就是我，先前被你救下的男孩就是我?！蹦泻⒄f。

稚嫩的聲音里有著超乎年紀的冷靜，“快跑，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伸手推了一把男孩。

“你無法引出鐵魂，他們必須嘗試其他辦法，否則錯過鐵魂出世的時間，就沒有機會了。這時候，他們根本沒空理我?！蹦泻⒔忉屚旰?，指著水囊說，“喝下去吧?！?

原來是時間有限，難怪參良顧不上遮掩了，直接將自己的目的徹底暴露在私生子面前。

“又喝？”他皺起眉頭，萬般不情愿。

“這水能讓你把肚子里的蟲卵吐個干凈，否則等時間長了，就來不及了。”男孩拔掉了囊塞。

一聽這話，他立即將男孩手中的水囊奪了過來。仰起頭，囊口對著嘴，他毫不猶豫將未見面的液體，咕咕咕咕灌入喉管里。

沒有想象中的難喝，就是一種帶著青草味道的藥水。如此清淡的藥水真能對付那些蟲卵？他非常懷疑。

“你就不怕是毒藥嗎？”男孩有些詫異。

“還有毒藥，能比滿肚子蟲卵更可怕嗎？”他一想到此刻自己的肚子里裝滿了一粒粒，就像是有人正在將他的頭皮剝離頭骨般?！昂认逻@個，真能吐干凈？”

畢竟這是異士所施的異術，區區藥水能行嗎？不管行不行，他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應該吧?！?

“要等多久？”他已心急如焚。

“因人而異?！蹦泻⒄f話的時候特別像個小大人，與先前被人懲罰的無助判若兩人。

還沒等他將好奇問發，男孩便先開口道：“他們為什么給你喝那玩意？”

這個問題有些難為他了。

“難道你覺得我沒有資格喝？”猶留問完，立即就后悔了。

難道被毒害，還需要資格嗎？

“是?！蹦泻⒚摽诙?。

望著他的眼睛如此干凈，根本不像是惡魔所有。

“我......怎么了？難道喝下這些蟲卵，還需要特定的身份？”這些年以來，只有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才最像個自卑的私生子。

“他們說你是博赫的私生子？”男孩的眼睛里裝滿了懷疑。

等待是一件特別煎熬的事情，剛喝下的藥水在肚里毫無反應。

“我是博赫猶留，你呢？”他開始轉移注意力，企圖讓時間過得快些。

“侍童?！蹦泻⒄f。

侍童！竟然用身份做名字？這瞬間，他實在沒想到任何形容詞：“這個名字.......”

“這不是我的名字，我沒有名字，我只是個侍童，別人都叫我侍童，你也可以叫我侍童。”男孩說。

“為什么你覺得我沒資格？”他已清楚侍童這個名字的由來。

從穿著打扮來看，男孩也的確符合這侍童的穿著打扮。

“他們平常用來養蟲子的蟲巢，都是無名無姓的流浪漢?！笔掏眠^來一個破木桶放在腳邊?！澳阌忻行?，而且還是七子七族的孩子，不應該用來養蟲子?！?

“你的意思是說，這些蟲卵在我身體里長大后，他們就會控制我？”他胡亂猜測。

“這些蟲卵在人的身體里孵出后，會像草一樣從身體里瘋長出來。之后，他們就會把先破皮而出的幼蟲轉移到其他地方，繼續養著，日后用作異術中的蠱蟲?！?

聽侍童說完這番話，猶留的腦子一片空白?？粗掏路馃o數只的幼蟲已破卵而出。

猶留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摸著肚子問：“還需要多喝一些藥水嗎？”

“夠了。”侍童拒絕道。

“我覺得多喝點也沒什么壞處?！彼⒅掏掷锏乃?。

“喝得再多，只會撐破你的肚皮?！?

“怎么還沒反應？”冷汗從他額頭上滾落。

“再等等?！?

“等多久？”

“你很著急？”侍童歪著腦袋問。

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卻只能耐著性子解釋道：“畢竟那些蟲卵在我肚子里?！?

“我知道?！笔掏f。

“它們孵出后，就會從我的身體各處往外長？”他極力克制自己的沖動。

“是邊長邊往外爬?！笔掏讼x卵的生長過程。

癢！極致得癢！

猶留覺到身上的每個毛孔都被不斷沖撞的感覺，仿佛無數只泥鰍即將要破皮而出了。

“不用說得這么詳細?！彼チ俗ザ?，“這藥水恐怕失效了，我覺得那些幼蟲已經在毛孔下，即將出世?！?

“那是你的恐懼，不是真實的。蟲卵孵出幼蟲，需要七天。你服下蟲卵不過一個時辰，不用自己嚇自己?！笔掏嬖V他真相。

“要多久才有反應？”他怎么可能不著急！

“耐心等待?！笔掏櫰鹈碱^，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再多等一會兒而已，時間不會誆你，你為什么這么著急？”

“廢話！蟲卵要是在你肚子里，我也可以談笑風生?！彼钠鉀_上頭，差點淹沒了理智。

侍童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道：“我喝過蟲卵，也等過?！?

“他們這么沒人性?。俊彼R道。

“是老城主救了我。”侍童緩緩道來，“如果不是老城主給我灌了藥水，我已經被當作蟲巢用完了。你和我一樣幸運，老城主救了你，我才有機會救你。”

“你說話一點都不像你這個年紀。”他有些難為情，“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還是個膽小鬼?！?

“那是因為你是博赫之子?！?

“私生子。”他糾正道，“私生子一無所有，比普通百姓比起來，無非就是有吃有喝而已?！?

“還有野林諸神的庇佑?！笔掏]有因為私生子三個子對他有特別的表情或眼神，但是語氣語調中，還是暴露出了幾分羨慕。

猶留不禁失笑，侍童瞪了他一眼，他意識到處境后，立即閉嘴，壓制了笑意。

“我要是得到諸神庇佑，還會在這里當花盆嗎？”他苦笑道。

“你覺得熱嗎？”

“野林多陰寒......”

侍童打斷了他的話：“我指的是你的身體？感覺如何？”

“還行?！鄙眢w的確有些微微發熱，但他懷疑這是因為壓制了怒火的緣故。

侍童把木桶踢到他面前，建議道：“你抱住它吧?！?

還未等他發問，胃部驟然絞痛起來，一股熱氣猶如千軍萬馬從腹底潮涌而上，沖進狹窄的喉道中，飛奔而上。

猶留立即低頭，腥臭拽著五臟六腑，迅猛沖出，如水開閘，眼淚齊下，差點窒息。

四周已經沒有空氣的味道，只剩下沉甸甸的惡臭瞬間吞噬了新鮮。

精疲力盡時，他抬起頭，看見侍童早已用帕子掩蓋了口鼻。猶留感覺自己的內臟都堵在胸口中央，他緩慢地移動虛弱的軀殼，輕輕靠在墻壁上。

“漱漱口吧。”侍童遞送上清水，還有一條潔白的帕子。

接過帕子，他擦拭去嘴角的渣滓，再接過清水漱口。張口時，濃烈的腥臭差點熏死他自己，清水入口，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抱著木桶，猶如抱著一個千年茅坑，等他覺得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從喉嚨里倒出來時，猶留的舌頭終于接受了清水的味道。

侍童見狀，迅速將木桶提到了一盤，從腰間搜出了一個土色葫蘆瓶，往木桶里倒去。

須臾之后，那腥臭的味道竟然逐漸稀釋了，新鮮的空氣隨即被碎風送了進來。

“這個惡臭是？”猶留想忘記木桶的污穢，是從他的肚子里倒出來的這個事實。

“沒錯，就是腐爛的蟲卵。”侍童告訴他。

“不會還有漏網之魚吧？”他不得不擔心這種可能?！耙苍S有頑固的蟲卵......”

侍童再度搶了他的話：“不會。”

“萬一......”

“你的肚子已經不具備當蟲巢的資格?！?

“是那藥水起了作用？”他有點意外，清淡的藥水居然有這么大的作用。

“對！”侍童繼續告訴他?！叭说纳眢w對這些蟲卵而言是最好的蟲巢，也是最好的食物。只要喝下藥水，你的身體就變了，就算不能將這些蟲卵全部腐爛，有幾只僥幸活下來的，你求著它們繼續住在你身體里，它們也會拼命逃離。有些道理我也不懂，這些都是我聽來的。”

“生存之道?！彼嘈旁诨蠲@件事情上，人和蟲皆同。

“你明白其中道理？”侍童正式地望著他。

“我又不是巫醫族，怎么可能會曉得其中的藥理?！彼K于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八械纳瑹o論是蟲卵還是人，都是要求生的。這藥水你從哪里得來的？”

“老城主的房間?！笔掏行┦?，接著告訴他，“老城主活著的時候，告訴過我如何進出地下秘道。本來他們是無法抓到我的，但是老城主死后，廚房的位置變了。我實在餓極了，只好出來尋找食物，就被他們抓住了。”

侍童的真實身份令他有幾分吃驚，猶留不得不問出心中疑問：“你是老城主的人，參良怎么不認識你？”

“老城主一直將我養在地下，自然沒有人見過我?！?

從陰城收集到的情報，他確定老城主沒有把人當老鼠飼養的嗜好。

“為什么要將你養在秘道？”他望著侍童。

“我是祀奉鐵魂的小伺者。”侍童說。

“那個鐵魂？”

“武家還有第二個鐵魂嗎？”侍童問。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如何能想到，他在祠堂外救起的男童，就是祀奉鐵魂的小伺者，難怪叫侍童。

“參良不知道？”他有點懷疑。

“只有老城主知道?！?

“你不會碰巧知道怎么喚出鐵魂吧？”他就是無法引出鐵魂，才淪落到當蟲巢的下場。

“我是祀奉鐵魂的小伺者，自然知道?！?

“是參良的方法不對，還是我的血不合適？”這件事情，他有必要問個明白。

“那里供奉的根本不是鐵魂?！笔掏拱住?

“你怎么知道？”

“我說過我是祀奉鐵魂的小伺者?！?

在這剎那，他覺得自己還活著，興許真是受了神的庇佑。

“所以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真正的鐵魂在哪里？”猶留已猜到，卻也必須聽到確定的答案。

“我說過我是祀奉鐵魂的小伺者。”侍童看著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頭牛。

猶留活動著僵硬的脖子，他需要一點時間好好理清剛剛得到的信息，以及想想要如何從這里走出去。

“你能走了嗎？”侍童催促道。

“能?！彼肫鹱约哼@個年紀的表現，竟然有些自卑了。

“別勉強。”

“我確定?！彼坏貌徽玖似饋?。

“那你跟我來吧，別出聲?！笔掏钢饷嬲f，“等一下我們要穿過一小段，那里的墻壁很單薄，隔音不好，你千萬別出聲?！?

他點點頭，不得不乖乖地跟在侍童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