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聳的通道越來越寬敞,仿佛是地獄走到了人間的路。
一路行來,不見人影。
行至此處,卻倏然冒出幾個人影迅速將墻龕里的火苗剪掉,這些人眨眼便沒入陰暗里。
須臾后,光線開始收斂,陰暗吞噬了寬敞。
這對私生子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預兆。
莫非前方是刑房?
螽斯門的烙刑,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這樣刻骨銘心的體驗,猶留沒有興趣經歷第二次,也絕對不會讓自己的皮囊再承受一次。
在陰城里流傳著一個故事,不被諸神認可存于世間的私生子,所到之處,一切光亮都會變得暗淡。諸神以此跡象,向野林之民彰顯諸神之怒。
對此,陰城人深信不疑,見他進入十字街,必將自家店前的燈火熄滅或剪弱。人們借此表達對諸神的絕對臣服,并詛咒私生子猶如此殘弱之光,實屬命不久矣,無法危害陰城了。
現在謎底已經解開了,這個故事是為他準備的。
口口相傳的傳說和故事,到底有多少是歷史痕跡,有多少是人的欲望在作祟?他根本無法分清楚,或許連七子七族也無法辨識。
參良和巫醫族?究竟何時起,點頭之交的他們竟然攪和到一起去了?
如果沒有巫醫族的幫助,參良不可能輕而易舉地網羅到那些異士。猶留想起了巫醫族要火祭他的執著和眼神,不由打了冷顫。
是什么改變了參良的計劃?毫無疑問,當然是黑斗篷帶回來的信息。看來他從長屏外歸來這件事,大概已經滿林皆知了。
地宮里除了高墻,沒有其他參照物,他無法得知自己到底跟著黑斗篷走了多久的路。
地宮里的路,仿佛是永遠沒有盡頭。
從雙腿肌肉發出陣陣酸脹,他開始估計地宮的規模。興許和武有多大,地宮就有大。
鐵城下的地宮就是長生不老族的老巢,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可惜剛失去皮囊的武定山,生息孱弱,不堪一用,此時已進入休眠狀態,恐怕暫時無法提供任何信息給他。
放眼野林,參良應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地盤了。
沒有竹鬼的日子,七子七族可能真的懶惰了,區區一個參良都長了熊心豹子膽。
黑斗篷手握著靈息,冷漠的臉上刻著未完成的任務。他根本無法窺視這家伙在想什么。
“野林的水土養出的人都一樣的固執。”他搖頭,冷笑道,“武定山都爛成那樣了,你還不打算放棄?”
“靈息得之不易,公子不試試?興許會發生奇跡。”黑斗篷再度提醒他參良的命令。
“參良憑什么認定我有能力救武定山?”
黑斗篷倏然面露難色,欲言又止,一番猶豫之后,只是淡淡說:“主人自有判斷。”
他早習慣了,也就無所謂提醒黑斗篷適可而止。
畢竟在參良的地盤上,黑斗篷身為門人,的確應該有門人的樣子。就像私生子在博赫城堡里,也應該有私生子該有的樣子。
“地上的那堆肉已經被尸蟲吃得差不多了。你連進去看一眼都覺得惡心,卻固執地以為我有辦法讓骨架子重新長出新肉?你們不是懷疑我有能力或者寶貝可救武定山,你們這是拿我當神膜拜啊。”這些話,他并不是說給黑斗篷聽的。
“試一試,對誰而言,都沒有壞處。既然沒有壞處,試試又何妨。”黑斗篷還在堅持。
“他期待什么!”猶留思忖著參良到底想驗證什么。
“公子是個心明眼亮之人。”
他搖搖頭,提醒道:“可惜了,你做自己的時候更像是個探子。”
“主人說,只有真的才能作假,沒有人是瞎子。”
“長屏一路也不是毫無破綻。”他坦白先前的懷疑。
“臨時決定,主人來不及部署,自然是有瑕疵的。好在目的已達,我已站在公子身側。”
門人對主人的忠誠本無可厚非,但黑斗篷一句接一句,沒完沒了稱贊參良,還是令他起了嫉妒之心。
“我不是參良里的蛔蟲,如何知曉他在想什么!”他憋著一肚子怒氣卻無法發泄。
“在主人眼皮下,公子依然能做到無聲無息,的確令人佩服。”
黑斗篷難得夸他一句,猶留驟然停下腳步,轉身,歪著腦袋問:“你懷疑我救了武定山?”
“主人堅信。”黑斗篷告訴他參良在想什么。“主人始終相信四公子異于常人,必有常人之外的手段。”
“武定山是個含苞待放的少女嗎?”
“不是。”
“武定山是七子七族的繼承人嗎?”
“不是。”
難道參良察覺到什么了?
“既然如此,我哪來的什么手段。”他無可奈何道,“何況,對七子七族、對博赫努一,武定山死了比活著更有價值。”
窸窣之聲入耳來,他判斷高墻外定有其他人在走動。
然那些門人設下各種結界或者隔絕屏障,絕非十字街上的障眼法。他目前體內的力量實在太弱了,根本無法與之相抗。
繼續忍著吧,千萬別輕舉妄動,他告誡自己。
“公子承諾過要救他。”黑斗篷重復道。
“那又如何,你還發過誓要忠誠于我呢。場面話,你會說我也會,何必當真呢。”他開始學著云溪瞎掰。“我好歹冠著博赫姓氏,與你不同。你除了報仇和忠誠于參良,其他一概不在乎。我不行,我還得時時刻刻像個私生子。這地牢里的耳朵就像桫欏林里的樹根,布滿了整個野林地下,不得不防。聽說有擅長驅藤術者可令藤蔓收集野林所有信息。如果我想要得到鐵城,怎么也得做做樣子。”
“鮮少有眼線盯著公子。”
猶留自然清楚黑斗篷所言不假,誰會浪費精力去盯著一個沒有前途的私生子呢。
“你真是一個無情之人。”他罵道。
“公子喜歡假話?”
“武家父子是死絕了,但武家家族勢力尚在。這叫及時收買人心,參良沒教你嗎?”
“公子一向不喜歡這種小伎倆。”黑斗篷擺明了一個字都不信。
“你說這世界上真有驅藤術嗎?”他揚起了好奇的臉。
“傳說野林古族有片古藤林,一株而生,霸占一方。似人非人,似藤非藤,隨天地而生,隨時間而長。”
“這個故事,陰城的三歲小孩都聽過。”他相信卻也不信。
就像,誰會相信私生子竟然是森林之子的活皮囊呢?作為人,他之所以存在這個世界,是因為森林之子想要體驗做人的滋味。相信這個故事的,大概都不是什么善類。
不管使命是什么,他的的確確成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武定山不管是什么形態,也的的確確活了下來。
眼前,沒有任何故事可參照,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公子性子淡,過去并不熱衷于這些事情。”黑斗篷還是在懷疑他。
“那是從前,此一時非彼一時了。陰城里有參良這種人物,我要是再像過去那樣蠢,往后我恐怕連小暖房都保不住了。”這霎那,他仿佛看見了城堡轟然之間坍塌成廢墟。
揉揉眼睛,他竟生了邪惡之念:或許不是私生子保不住小暖房,而是博赫家族要保不住祖宅了。
“不管如何,我認為還是回去試試比較好。”黑斗篷再度說服。
“我要是就不試呢?”他較真起來。
黑斗篷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靈息的瓶子,眼底閃過一絲失望。
猶留攫住了這一閃而過的失望,雖感憤怒,卻也沒有做任何表示。
“你一向都不倔,何時學驢了?”原地轉了一圈,他問黑斗篷,“參良不會在地宮里養驢了吧?”
“主人沒這個嗜好。”黑斗篷顯然也在期待什么。
“是你沒這個嗜好吧。”他勒緊了褲腰帶,把水囊牢牢拴住。“上次我來陰城,吃了閉門羹,被老城主派一個女人打發那次,你們一定聽說了吧。就在那次,我吃到了一道美味佳肴。趁著今日這話題,我趕緊地告訴你一聲,日后你可到參良面前去邀功。”
“這有何干系?”
話題突然轉移,的確很怪異,但他也想不出別的招了。
“虧你還懂救人,連這個都不知道。”靈光一閃,他擺開了夸夸其談的姿勢,雙手叉腰道,“驢鞭者,最能長陽,知道不!”
黑斗篷聞言,并未驚訝,只是淡淡道:“以形補形?野林男人確實喜好此佳肴,未見有何奇特?”
難怪從前云溪總是喜歡捉弄他。“單服此一味,自然無甚效。”他開始賣起了關子。
“愿聞其詳。”
魚兒上鉤了。
“必得龍骨和陽石三者齊用,方能見奇效建奇功。”他祈禱自己在師父書房里看見的藥方能有忽悠人。“別以為得了靈息,可以在野林諸神鼻子底下茍活得久一點,就忘乎所以了。實際上,也就晚點死而已。對于男人而言,光不死有個屁用!”他故意說得大聲。
“公子還有其他想法?”黑斗篷問。
“男人想要長生不老,無非是渴望讓自己擁有的東西能使到天長地久,不因年邁衰老而枯萎。若是成了軟腳蝦子,長生不老豈不是成了人間最大的酷刑。”他說出了李采辦的愿望,男人不僅要長生不老還要永遠生龍活虎。
“公子打算和主人合作了?”
瞎扯到此處,他回憶起自己剛剛的胡說八道,覺得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隔墻有耳,他越說越大聲了:“老城主死了,武定山死了,武天意是參良手里的傀儡,我再蠢也不能和他做敵人啊。”
“適才公子并不是這么認為的。”黑斗篷提醒他先前發生過的事情。
“野林男兒,誰還沒有個熱血沖腦的時候。”他賭參良也是個對繁衍后代有執念的男人。
“公子的年紀的確正值熱血男兒時。”
“實話告訴你吧。”他又瞥了一眼身側的陰暗,卻始終瞧不出如何破綻。“這藥方子,是我師父呂長老從荒極花了重金購買。藥方子已經燒了,具體配方只有我知道。附近耳朵給我聽著,趕緊告訴參良,這藥方重要還是戲弄私生子重要?他要是懂得斂財之道,還不至于蠢到不識貨。”
“公子何時開始著迷于金子?”
“私生子除了金子,還能喜歡什么?”
一團疑云屯在黑斗篷的眉間,說:“公子和在長屏內外時大不相同。”
“如果參良真有誠意合作,那就拿點實際出來,別拿蟲子忽悠我。雖然私生子沒什么地位,但博赫姓氏還值些錢吧。”
就在這時,參良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直愣愣站在他身后,嚇得他直踉蹌好幾步。